缘灭长安
六天后,项清义从狱中释出,与妻儿相携回原籍归隐。离京之际,他到臧府致谢,双手从行囊里捧出一木匣。臧伯蕴启匣一看,竟是《洛神赋图卷》,另还有一幅隋展子虔的《游春图》!
这时项清义方道明情由:赵长安一见此画卷,又得知项清义落难,嗟叹不已,派人将他儿子找来:“令尊的事,我不能袖手不理。这画卷,还有《游春图》,你送回去给臧伯蕴。另我还有两封金子,你也一并拿去,做你全家日后回乡的度日之用。你和令慈安心等着,若无意外,明后日便可见赦免令尊的上谕明发。”
臧伯蕴将《洛神赋图卷》拱手送人,当时虽豪爽大方,但在此画失而复得的六天六夜里却是肝肠寸断,一千遍捶床,一万遍捣枕,只觉被拿走的不是一幅画,而是自己的一条老命。家人见他瘦得脱了形,急得直咒骂项家母子是杀人害命的强盗。正闹得不可开交的当儿,不料老爷的“命”又给送回来了,还添了幅十全大补的《游春图》!大喜之余,臧伯蕴恨不能立刻赶到宸王宫,去向年纪远小于他的赵长安磕上三百个响头。
臧伯蕴的这一番义举当年就传遍了天下。以至于日后他再到古玩店去搜宝淘珍,只要一见是他,人们常将他所购之物半卖半赠,随便收两银子就成交。去年,他携来的一具周庚君鼎卖出了三万五千五百金的天价,拔了赛宝会的头筹,却不知今年,他又会带来什么珍宝?
只见他打开放在椅后的樟木箱,从中捧出一具四角包金的紫檀木箱放在桌上。紫檀木箱中,是一个金镶玉缕合扣银匣,银匣中是一个五凤纹镶玉黄金盒,黄金盒中是一个透雕牡丹花纹碧玉盒,碧玉盒里是个缕雕如意图案白玉盒,白玉盒中是个山水人物纹象牙盒……这样一层层开启,一共是九个套叠的盒匣,最后,才取出一个白绫包裹的小卷。不知卷内包着的是何奇珍异宝,竟让臧伯蕴这般郑重其事?
他解开小卷上的缎结,一时众人的呼吸都屏住了,两百多双眼睛,全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正徐徐展开的小卷,轩中静得连外面树叶飘落屋脊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终于,小卷展开了,臧伯蕴小心翼翼地捧出了里面的宝物。那是一张长约八寸,宽约五寸,形状不甚规整的纸,黄色的纸!
众人全惊讶得张大了嘴:这……是半张寺庙里和尚画符用的黄裱纸!半张做工粗陋、质地低劣,在街边随便花上半文钱就可以买上一大沓的黄裱纸!且这半张黄裱纸上,还有几点泥污!
臧伯蕴,他……他……竞将半张被人随手扔弃的黄裱纸捡了,然后珍而重之地用九个做工精美、质料昂贵的银匣、金盒、玉盒盛了,再千里迢迢地带来,参加这一年一度的赛宝大会?意识到这一点,轩中人张大的口都没法合拢了。
“本来,今年老夫准备的是另一件宝物,”无视众人惊讶至极的目光,臧伯蕴慢条斯理地搓了搓手,“但数天前,老夫偶然中得了这张字帖,惊喜之余,却也有一点小小的困惑。想这座中颇多识宝鉴珍的能人异士,是以就带了它来。一呢,是让诸位与老夫一同鉴赏这难得的珍宝;二呢,也是想请各位替老夫辨识一下此宝的出处及价值!”
字帖?再仔细一瞅,众人这才发现,黄裱纸上果然有字,是八个龙飞凤舞、灵动飘逸的字: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骆阳泰笑谑,臧伯蕴枉称书画鉴识的高人,却连自己的宝贝都拎不清,真正浪得虚名。臧伯蕴一瞪眼:“‘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八字典出《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字像是用烧剩的一香梗残端随手写成的。幸亏如此,木炭性最沉稳持久,是以这八个字才能丝毫无损地留存至今。”
“听臧老先生的意思……”全神贯注鉴赏字帖的东方汉麟道,“这张字帖的年月已颇为久远?”
“是!”
“何以见得?”几张嘴同时问。
臧伯蕴赞道:“是这字迹!此八个字气韵生动,风神飘荡,每一字均以倾侧取势,又无一不正,重心的安排尤见匠心。方寸之中,字之左右,牝牡相得,上下呼应。展视此帖,如见翩翩王门子弟的风度气质,高妙意兴,尽于遒丽明快的线条中宣泄出来了,实为书中的无上神品也!”
“如此说来,这帖是书圣王羲之的?”东方汉麟半信半疑。
臧伯蕴问:“莫非东方少侠还另有高见?”
东方汉麟点头:“嗯,在下不才,平时也喜欢写写画画的,臧老先生法眼无巨,此帖确是王门子弟所书。但依在下看,倒觉得这八个字更像是王羲之的第七子王献之的字!”
“哦?”臧伯蕴眯缝双眼,专注地盯着他。一见他如此重视自己的话,东方汉麟来了精神:“刚才臧老先生是把这八个字分开来看了,可在下拙见,应将这八个字视为一体,方见其神韵!”
“东方小友这话怎么说?”臧伯蕴换了称呼。
“我看这八个字……”东方汉麟不觉也忘了谦称,“似凤舞鸾翔,以纡回钩连为流美,以纵驰放逸为快意,以字迹飞动为神逸,若风行雨散,润色开花,又似清风出袖,明月入怀,当为笔法体势中最为风流者也。且此八个字虽极力奔放,但仍不失清远之韵,颇具王献之行书神韵,故我认为,此帖应为王献之所书!”
一直面板如铁的臧伯蕴不禁纵声高笑:“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唉!可惜老夫没有一个待嫁的女儿,不然今晚无论如何也要把你从骆大头那儿抢了来,做老夫的乘龙快婿!”
得他如此夸奖,东方汉麟又得意,又羞窘:“不敢,不敢!”也不知是不敢接受臧伯蕴的溢美之辞,还是不敢再做臧伯蕴的“乘龙快婿”。众人见状纷纷起哄:“姑爷当不成,师父总还是可以拜的嘛!”
“好!老夫平生从不收徒,今晚就破一回例,收下你!”
东方汉膦一愕:原来臧伯蕴不但是收藏的大行家,且一身武功也独步天下,据传绝不在赵长安、宁致远之下,武林中想拜他为师的人,不知凡几。但此老生性狂狷,竟是一概挡在门外,年逾六旬,一身绝世武功连自己的三个儿子都不传。现他兴致高涨,竟在群雄面前亲口许诺,要收他为徒。
铁淳英、管如磐亦是一愕,随即飞奔过来,笑叹道:“今晚你小子是走什么大运了?又得美貌媳妇,又得高明师父。娘的,早晓得扮南绝会有那么好的彩头,老子就该自己来扮了他才是!”
“叭!”管如磐背上挨了爱妻的一记粉拳:“呸!想得美,也不找面镜子,照照你那副熊样?人家臧老先生会瞅得上你这副德性?”
一轩笑声中,又是铁淳英、管如磐撺掇着,东方汉麟向同样喜不自禁的臧伯蕴叩首,行了拜师大礼。喧闹声中,忽听一人道:“臧老先生,东方公子,您们二位的眼光虽不错,可对于这八个字,在下却另有看法!”
“哦?”臧伯蕴目光一闪,看着那着宝蓝长衫的青年,“少师公子,你有何不同看法?”
少师公子走到桌前,细细欣赏八个字:“此八个字,真人间绝无仅有,稀世宝也,章法为古今第一!其字皆映带而生,随手所如,皆人法则,真正神品!但不知二位想过没,行书能写到此等地步者,世间除二王外,还有一人,亦有此等笔力。”
臧伯蕴道:“呵!我晓得了,仁兄说的是杨凝式吧?”
青年道:“是!此八字笔力遒劲,如横风斜雨,落纸云烟,淋漓快目,依在下看,就是二王也是有所不及的。在下实在是想不出来,还有谁也能有此等高妙之作?”
“可……”臧伯蕴沉吟,“杨凝式被推崇为五代第一大家,他的字也的确是可垂范千古之作。确也有些人,认为杨之书作甚至超过了二王,这张帖……”
三人一齐低头,细看八个字,最后一齐摇头:“实在看不出来,这帖到底是何人所书?”
臧伯蕴叹气:“老夫就是被搅糊涂了,觉得既像王羲之的字,又有杨凝式的气韵,实在无法判定,这才把它带了来,想请座中的高人代为鉴识一下。可……弄了半天,还是没个准!”
东方汉麟踌躇:“倒也像杨凝式的字,他常被僧人请去寺院的墙上作书。这……会不会……是他在寺墙上运笔之前,先拿根烧过的香棍,随手在这张黄裱纸上写了这八个字?”
“虽是随意而书,但因极其自然,反而没了拘束,尽得高逸纵兴之美。要真是这样的话,”臧伯蕴拈须而笑,双眼放光,“这张字帖的价值可就惊人了!”
“杨凝式的墨迹,以写在寺院墙壁上的为多,随着年深月久,风雨浸蚀,大都剥落湮没了,流传下来的极少。现存世的,仅《韭花帖》、《夏热帖》、《神仙起居法帖》三帖。要是这一帖确为其所作,那就该是第四帖——《金刚经帖》了,那这个价,”东方汉麟也双目发光了,“不知会有多高?”
“我出银三万两!”少师公子亦是双目熠熠生光,一看他那副急不可耐,恨不能马上就把这张《金刚经帖》揣入衣袋的模样,便知他有多喜爱这张帖。
“段某出银三万五千两!”显然,轩中喜爱杨凝式墨迹的大有人在。但也有人并不是爱这张帖,只不过听了刚才三人的话,知这张《金刚经帖》极其珍贵难觅,就想将它买下,奇货可居,等适宜的时候,再卖个好价钱!
一时轩中人声此起彼伏,很快就把价哄抬到了银十五万两以上。待到二十二万两,众人均觉这价高得未免有点离谱,遂纷纷住口。
少师公子见再无人出价,大是欢喜。他本姓梅名舜臣,自幼习帖,最为推崇杨凝式的字,只要是杨凝式的墨宝,无论价有多高,他都千方百计地搜罗回家。刚才臧伯蕴说的《韭花帖》、《夏热帖》、《神仙起居法帖》三帖就都在他手中。而时人皆知他的这个癖好,遂称其少师公子。此时,见《金刚经帖》就要到手,价虽高了点儿,他仍万分开心,恨不能马上携其回家,再关起门来,一个人慢慢鉴赏。
“二十五万两!”
“啊?”众人一愕,一齐看着报价的晏荷影,只见她面色平静,若无其事。梅舜臣咬牙:“三十万!”
“五十万!”所有人都惊呆了。梅舜臣额上沁出了细汗,惶急地看着晏荷影、游凡凤,口吃了:“游……游先生,晏姑娘,您们二位干吗一定要跟在下争这张帖?”
“因为,”游凡凤微微一笑,“我们也很喜爱这八个字!”梅舜臣来回盘算了半天,最后,横心,从牙缝中挤出了几个字:“五十二万!”
“五十五万!”
“哗!”惊叹声险些掀翻了宝津轩的屋顶。骆阳泰额上也开始冒细汗了,清了清嗓子:“少师公子,要不,就算了吧?不就八个字嘛!”
赛宝会自举办以来,这么多年,骆阳泰这个东主还是第一次让一个买主退出竞买。他是为梅舜臣好,知他所有的家产加起来也就五十万两银子左右,倾家荡产的,就为了买一张字帖,在骆阳泰看来,未免不值。但臧伯蕴却能体会梅舜臣的心意,将心比心,他也颇想成全了他,但看晏荷影、游凡凤出的价,他们对这张字帖也是志在必得。
梅舜臣僵立良久,然后抬头,对游凡凤、晏荷影道:“在下府中除杨少师的墨宝,其他名家的真迹也不少,要么,请游先生、晏姑娘明天光临在下府中,任挑几张好的拿走,好歹留了这张《金刚经帖》给在下?”
他这样恳切地与二人情商,只望二人能点头答应,不料游凡凤却摇头:“少师公子,这张《金刚经帖》,今晚我们是要定了!”
“那……”梅舜臣愣了半晌,一跺脚,“六十万!”
“六十五万!”
“哇!”轩中人都忍不住咂嘴:赛宝会办了这么多年,从来还没有一件宝物卖到过这个价钱。今晚上一定是什么地方出毛病了,真不知是谁发了疯,是梅舜臣,还是游凡凤?反正是有人疯了!被这紧张的场面刺激,每个人的心都“怦怦”直跳,一下接一下,一直跳到了嗓子眼里。
而梅舜臣更是如置身火盆,万般煎熬,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六十六万!”游凡凤和晏荷影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沉声道:“七万,黄金!”
“少师公子,算了吧,别争了!”许多人都叫起来,实在是太刺激了,刺激得令旁人都受不了了。梅舜臣咽了口唾沫,还要出价。
“这张帖,”臧伯蕴忽然开口,歉意地看了看梅舜臣,然后,一字一句地道,“不卖了!”
“啊?”猝不及防的众人一阵大乱,而梅舜臣惨白的脸“刷”地一下变得血红,勉强问道:“为……为什么?”游凡凤与晏荷影亦是惊愕莫名:“臧老先生,您怎么又不卖了?”
“老夫……”臧伯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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