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灭长安
了水的烟灰将就的。
何直望道:“下官一看,天哪!殿下千岁的王驾竟已到了下官的地界上,急忙就传齐了全城的人,赶来这伺候,可……”
游凡凤、晏荷影看了看这间逼仄肮脏、没有屋顶、塌了半边的士坯房,杂草丛生的泥地上,除了两堆黑乎乎、气味熏人的破棉絮外,再没有别的了。晏荷影泪不能禁:他居然睡在这种地方!
何直望接着道:“下官现已把所有的人都派出去了,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把世子殿下千岁他老人家找到。”
小讨嫌又插嘴了:“你们这忙进忙出的是在找虱子?这虱子还用得着找?老子身上就多得很……”
游凡凤看了看这个云天雾地的小乞丐,走过去,蹲下身,和颜悦色地道:“这位小兄弟,你今早是什么时候和大讨嫌分手的?”
“什么时候?”小讨嫌一挠后脑勺,“天一亮,大讨嫌就催老子快点去讨钱。走时,老子还把这个鸡腿留了给他,可他又把它搁这儿了。”众人这才发现,黑棉絮上,放着一只黑褐色、异臭刺鼻的烧鸡腿。
游凡凤又问:“他的身子好不好?”
“好个屁!快咽气了,所以老子才会去鸡脚汤找人收尸。没想到,这个大老爷……”小讨嫌望着何直望,“还真的欠了他一吊钱,老子先还以为,大讨嫌饿得快死了,在说胡话!”
游凡凤目光闪烁:“小兄弟,这个大老爷的确是欠了大讨嫌一吊钱,还不出来,现在让你做捕快,顶那一吊钱的账。你别哭,我们一定能找到他,不会让他死了没人收尸的!”游凡凤起身,问何直望,附近有没有荒弃无人的破寺庙、道观或者类似的地方。
何直望颇感茫然,还是一个老差役答应说,离此不远的山头上有个白莲观,因为闹鬼,早就没人了。
游凡凤远望山头:“好,我们现在就先去那儿看看!”但众人赶到白莲观里一看,什么都没有!
一天之内,他们在何直望的陪同下,把黑龙潭方圆二十里内所有可让人栖身的破庙、道观、山洞、废亭全找了个遍,什么都没找到。以赵长安已极度虚弱的身子,决计不可能走出去多远的,可怎么就是找不到他的半分人影呢?
待天色将暮,游凡凤沮丧地叹了口气,让早已疲累不堪的何直望带着手下先回城歇息。何直望小心翼翼地问:“二位今晚不回城里安歇了吗?”
游凡凤答:“不了,这附近有座破庙,今早我们去过,今晚我们就在那儿将就一宿,明天好接着找。”见二人的脸色都非常难看,何直望不敢多说,领着众衙役与二人分手。
就一会儿的工夫,夜色已笼罩了山林。踏着厚厚的落叶,两人拖脚,有气没力地向那座破庙走去。“啪!咕噜噜噜……”晏荷影一怔,随即意会,是树上的松果掉落,滚下了山坡。这种声音,越发增添了两人身周那令人心悸的寂静。
穿过及膝的长草,山径尽头就是破庙大门。清冷的月光下,破庙山墙上,隐隐可见“筇竹禅寺”四个斑驳的大字。寺门两侧悬挂着一副对联,上联早不知所踪,下联是:
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把酒凌虚,叹滚滚英雄谁在?想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伟烈丰功,费尽移山心力,尽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断碣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只赢得,几杵疏钟,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枕清霜。
跨进大门,是一个蔓草丛生的宽阔庭院,再往前就是大雄宝殿。尘封的窗棂透着股股寒风,还没跨进门槛,“叽!”自内蹿出一个黑影,从二人的足边闪过,吓得晏荷影一个激灵,定睛一看,是只老鼠。这时,“扑喇喇”一阵阴风,几只蝙蝠尖利地嘶叫着,鬼魅般从二人头顶掠过,迅即消失在沉沉的暗夜中。
进去一看,殿正中供奉着金漆脱落的如来佛祖,殿柱、殿梁、殿角都结满了灰尘密布的蛛网,已成了一条一条的神幔,在微风中缓缓飘荡着。暗淡的光线里,只见殿内一片昏黄氤氲,也不知是烟,是云,还是雾?
游凡凤扯下一幅布幔,勉强揩净一片地,又把两个快散了的拜垫拿到殿外磕了灰,放在地下,让晏荷影坐了,然后生火,再从随身携带的包裹里取出两个馒头,递了一个给晏荷影。他低头咬了两口馒头,抬头,却见晏荷影呆呆出神,手中的馒头一口未动。
“荷官,别想了,快吃吧!”
“叔叔,”晏荷影眼中两颗清泪慢慢滴落,“一想起那两床破棉絮和那只鸡腿,我……我就……什么都吃不下去!”
“唉!”游凡凤闷头啃馒头,过了一会儿,忽道,“这次要是再找不到他,荷官你也不用再这么拖下去了,索性,你就回姑苏去吧。”
“不!”
“三年了,也够了,说不定……”他顿了顿,“他早就死了,这么下去,白耽误了你!”
晏荷影正心痛神伤,并未发觉他这话有什么不对,只平静但坚决地道:“不,他还活着,肯定还活着!他不会死的!”
游凡凤劝道:“可是,荷官,要找到他,也不晓得是哪年哪月的事,莫再死心眼了!”
“叔叔!”晏荷影秋水般明净的双瞳淡定地注视着他,“我这一世,生生死死,都是他的人了!他活,我活!他死,我死!只要一天还没找到他,我就一天只当他还活着。有那么一天,若是老天可怜,让我再见到了他,他……若真的是不在了,那……只求叔叔你把我和他葬在一处,那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游凡凤听得双眼发潮,忽将吃了几口的馒头一放:“我打点儿水去。”提了盛水的皮囊,不往外走,却向后去,转过佛龛,停住脚步,看着面前的地下,声音发颤,“愣小子,刚才她的话,你都听见了?”
愣小子?他这是在对谁说话?晏荷影一怔,突然腾地跳起,发狂般往后赶,只一步就到了佛龛后。只见在自己眼前,积了厚厚的一层灰的地下,蜷缩着一个人,一个披头散发、面容污秽、衣衫褴褛的人!
这人身上的衣服早脏得没了本来的颜色,衣襟、衣袖、衣摆全破得没了形状,左一条、右一缕地挂着;裸露在外的肌肤,结了厚厚的一层泥垢,十指已成了爪子。左膝下一个茶碗大的伤口,溃烂见骨,流着黄白的脓,渗着淡淡的血,虽离得那么远,也立刻就能闻见那股刺鼻的腥臭味。
她怔在那里,心一下接一下地跳,怦怦的,一下比一下重,一下比一下急,一直跳到了嗓子眼里,马上就要从口中跳出来,已经无法呼吸。她害怕极了,不由自主地哆嗦:自己眼前,已是阿鼻地狱!一个曾经那么神采飞扬、清华飘逸的绝世青年,此刻,在经历了种种人世间最残酷凄惨的打击和折磨后,已经成了这么一副衰朽丑陋、哀颓绝望的模样,已经成了一个污脏、恶心得令人无法目睹的废物!
她腿脚酸软,“扑通”跪倒在地上,然后手足并用地爬了过去:“尹……尹郎,是你吗?”她爬到赵长安身边,见他虽仍一动不动,但整张脸都扭曲了,如有个恶魔正掐住了他的脖子,要活生生地扼死他!
“尹……郎!”
“不能哭!”已抢到另一侧的游凡凤沉声道,“他快虚脱了!”说时出指如风,点中了赵长安的肩井穴,因他已看见,赵长安的手足已在痉挛抽搐。他小心抱起赵长安,快步到了火堆旁,把他扶靠在自己怀里,取出“夺魂续命丹”,撬开已神志不清的他的牙关,将丹药尽数倾了进去,拇、食指贯注真气,轻扣他下颌三寸处。同时晏荷影眼明手快,将皮囊里的水往他口中一倒,这才将丹药从已不会吞咽的他的口中冲下了喉咙。
然后,游凡凤掌心抵住他的后颈大椎穴,缓缓传送真气过去,助丹药在他体内尽快生效。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游凡凤这才轻吁了一口气,撤掌,解开他被封的穴道。
他知赵长安是因多日未进食,早已神虚气脱,这时又骤遇刺激,震惊之下,立刻晕厥了。现自己已用真气和丹药护住了他的心脉,摄住了他的元气,他的性命已无大碍,只须再吃点东西,马上就能苏醒。于是他对捂着嘴早哭成了个泪人的晏荷影道:“莫怕,他是饿晕了,现在这条命已经抢回来了,只要再有点东西吃,就不妨事!”
晏荷影急转念:吃什么呢?一眼看见佛案上一个缺了几个口的破香炉,有了主意:“我去弄点儿米粥来!”然后端起那个破香炉,疾步出殿。寺门外就有一流清泉,她洗净香炉,盛了半炉清水,端回来放在火上烧开,从包袱中拿出炒米粉,倒了半袋进去,用树枝搅成浓粥,然后取出从望郎浦带回来的两只木碗,盛了米粥,两只碗、来回地倒,同时拿嘴急急地吹,恨不能马上就将粥吹凉。待粥已温热,游凡凤扶着赵长安的头,撬开他的嘴巴,仍依前法,晏荷影将粥一点一点地全喂了进去。
一碗喂完,晏荷影还要喂第二碗,游凡凤拦住:“不成,一下子吃得多了,只怕受不住!”晏荷影以前也曾听说过,饥荒年中,有灾民在讨得食物后,一气吃得太饱,稀薄的肠胃无法消化,当场就胀死了。于是她把剩下的粥放好,又将香炉洗净,盛水在火上烧热,用丝巾蘸了热水,动作轻柔地为爱郎擦拭满脸的污垢。她一边擦,一边落泪:他双颊深陷,肌肤黑黄,也不知是因何而起的烂疮,布满了脖颈和双手,又是脓,又是血,又是熏人欲呕的恶臭。闻着那股味道,两人都觉恶心,但更觉悲痛:太惨了!赵长安竟已沦落成了这副样子,实在是太惨了!可他究竟为什么,要把自己作践成这个惨样?
晏荷影才拭净他的脸和脖颈,正要换水擦他的双手,却听他低低地哼了一声,然后,双眼张开了。虽然双眼张开,但他神志依然不清。两人盯着他的眼看,但都不敢唤他,只怕一唤,他再受刺激,又会昏厥。
良久,才见他的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你醒了?”一听游凡凤的这声轻唤,他浑身一颤,如遭针刺,眼又闭上了,脸上显出极痛苦的表情:“叔叔,你们为什么要救我?”声音嘶哑而悲伤。
“为什么不救你?”游凡凤一怔,一直强抑着的火腾地蹿了上来,“你为什么要作践自己?你疯了?”
“叔叔,叔叔!”晏荷影惊惶得连连摇手,“您不要骂他!他受不住!”
游凡凤咬牙,一忍再忍,总算平静下来:“这三年来,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好好儿的,你干吗要跑掉?”
“我……心里,实在是太难受了,有东西堵住了喉咙,没法喘气,没法吃饭,也没法睡觉,成夜成夜地睡不着!”
“睡不着?为什么?是……因为子青姑娘吗?”晏荷影咬着嘴唇,低声问。
“是,可……也不是。”赵长安呆滞地望着殿顶,痛楚地说,“打从上官轻寒他们死了以后,我就睡不着了。叔叔,我睡不着,整个头都在疼,刀戳剑刺的那种疼,疼得我要发狂,吃不下,想不了事情,连说都觉着费力气。有几次,走着路,一阵风吹过就晕过去了。等子青没了以后,我越来越睡不着,头越来越疼,不管周围有人没人,那些念头、想法,都会像几百匹受惊的野马一样,在我的脑袋里面冲来撞去,让我一刻也不得安宁。”
游凡凤问:“什么念头,什么想法?”
赵长安仍然呆滞地望着头顶:“我是谁?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上?人该怎么样活着才更像个人?我为什么要受这些苦?自己苦,也让别的人为我苦。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难道,活着就是要千方百计地糊口、睡觉,然后再吃、再睡,直到老死?这种活法,跟一头猪有什么分别?可就连一头猪,活得都比我自在,它不用想什么、烦什么、顾虑什么、担忧什么、伤心什么,可我呢,却天天难受得睡不着!”
“你!”游凡凤语塞,良久,叹了一声,“你想那些干吗?你只要做好你的宸王世子不就成了?从前你不是做得挺好的吗?”
赵长安神情渐渐激动,语气也激烈起来:“可当我那么温良恭俭让的时候,你们晓不晓得,我心里有多厌烦?为什么你们都要逼我去做我不喜欢做的事情?逼着我成为我不喜欢成为的人?我厌恶皇宫,厌恶那些尔虞我诈、阴险毒辣的人和事,也厌恶处置那些所谓的朝政国事。皇上逼我穿白袍,著金冠;侍从们逼我行止优雅,言语得体;太傅、少傅、太师、少师、太保、少保逼我做可垂范千古的圣人君子;天下的男人们逼我成为一个武功绝顶的高手;女子们则逼我做一个风流潇洒的王子。我活了这二十六年,几时曾做过我自己?什么时候,曾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地过过一天我喜欢的那种生活?文采一流、武功盖世、性情温厚,这就是天下人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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