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灭长安
时候,曾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地过过一天我喜欢的那种生活?文采一流、武功盖世、性情温厚,这就是天下人眼中的我,他们希望我成为的我,可是,又有谁曾问过我一句,我是不是愿意成为这样的人?一个完美无缺、出类拔萃、万世景仰的圣人?从懂事的那一天起,为了不让皇上、大臣、叔叔、娘,还有天下的人失望,我竭尽全力地去做好每一件事,去讨好每一个人,可到最后我才发现,我不可能做好每一件事,我讨好不了这世上的每一个人,甚至于,我连我自已都讨好不了!而圣人却做成了,一个吃不下、睡不着、难受得要发狂的圣人!”
第一次听他直抒胸臆,游凡凤、晏荷影都听呆了。
“什么三纲五常、孝悌忠义,什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什么克己复札、存天理、灭人欲,我桩桩件件全照着去做了,不敢有一丝一毫的违拗,可到头来又是个什么结果?对皇上,我不忠!对娘,我不孝!对叔叔你们,我不义!对因我而死的那些人,我不仁!我是个什么东西?一个多余的人,一个祸害,一个使别人痛苦的废物!没有我,就不会有那么多的家族被屠戮,也不会有那么多的女子被奸杀……”
“这都是萧绚、赵长平作的孽!不关你的事!”游凡凤打断了他。
赵长安拼命摇头:“不!若没有我,又怎会有那些事?我是个不祥的人!谁沾上了我,谁就要倒霉!荷影遇上我,天天以泪洗面;子青跟从我,才那么点儿年纪就惨死了。我不停地做错事,不停地后悔。从望郎浦回到中原后,我不应为了顾及礼教纲常,送荷影回姑苏;上官轻寒七人死了以后,不应送她去东宫;在扬州,我不应狠下心,把子青送去给那个人面兽心的柳随风;而我最不应该的,却是死守自己的誓言,在太白峰时不及早用缘灭剑,若我一开始就用缘灭剑,赵长平和他的手下根本就拦不住我,那样,我就可以带着子青逃下山去,子青也就不会死……”
晏荷影珠泪崩流:“不,尹郎,那不怪你,信守然诺,本就是君子所为,你没做错什么,不要再自责了!”
赵长安狂乱摇头:“为了做一个君子,一个圣人,我害死了子青,害死害惨了那么多的人,上天报应我,让我吃不下,睡不着,让我就这么时时刻刻头痛欲裂、神昏智乱地苦挨着,没个出路!叔叔、荷影,你们是不晓得,看着街边上的那些白痴、疯子,我有多么羡慕嫉妒他们?他们吃了睡,睡了吃,什么都不用操心,而我呢?我的心却没有一刻是安宁的。三年来,我走遍了大江南北,找遍了那些传说中有高人逸士的地方,为的就是能找到其中的一位,让他给我一个安心的药方,或是个不二法门。可是,我找不到!我的心没一刻是安宁的!太苦了,这种罪,我实在是挨不下去了。”
游凡凤心中火起,冷冷地道:“我倒晓得一个地方,一个好地方,在那里,你一定可以安心!”
赵长安先一怔,随即呆滞地笑了:“对,叔叔说得对!那的确是一个好地方,一个能让我永远安心的好去处……”
话音未落,“啪!”一声暴响,晏荷影惊得浑身一震,却见游凡凤狠狠一掌掴在了赵长安脸上。这一掌才打上去,游凡凤立刻就后悔了,但见赵长安淡漠平静,仿佛这一掌打的并不是他。看着他那副万念俱灰、萎靡不振的样子,游凡凤不觉也灰了心,想了想,扳过他那瘦得硌手的双肩,凝视他的双眼:“年儿,你不是自幼学佛吗?佛家的第一大戒,就是戒杀生!自杀也是杀生,难道你要违背佛理吗?圣人有云:行己曰义,顺受曰命。义不可背,命不可违。你不能脱苦就当忍苦,不得解脱就应顺受,你以为身体是你自己的就可随意戕残?你知不知道你是人!是人中的一个,你自杀就是杀人,你一生救人,何以到头来却要杀人?你凭什么杀人?凭什么要杀死一个好人?你以为,你真的一死就可安心了吗?你能在你娘、我、宁致远、荷官,还有……皇上的眼泪和痛苦中安心地去死吗?”
“正因为这样,我才挨到今天不死。这三年时间里,不知有多少次,我实在是熬不下去了,只想跳下山崖、投进湖里,好一了百了,求个解脱。可每一次,一想到娘、叔叔你、二哥、子青、荷影,还有……皇上,我又没勇气去死了!可是,于我现在而言,活着真是一种折磨呀,现在,我实在是挨不下去了。”赵长安勉力抬手,一捋耳后,立刻,一撮头发落在了指缝间,“每天都会掉这么多!”
望着那撮大半已呈灰白色的头发,游凡凤、晏荷影悚然心惊,直到此刻,两人才明白,赵长安所默默承受着的痛苦,到底有多么深重!
“好孩子!”游凡凤流泪了,把他的头拥在怀里,“可怜的孩子,活着确实是在受苦,可你也不能因为这个就去死啊!你已经为别人活了二十六年,可为了我们大家,再苦,你也得咬紧了牙关,接着挨下去。”
赵长安仍然摇头:“叔叔,你不是我,你不了解我的痛苦。”
“不错,我不是你,不晓得你的痛苦,可叔叔的痛苦,你又了解多少呢?”赵长安语塞。
游凡凤道:“你现在才心如死灰,可你晓不晓得,在二十一年前,叔叔的心就已经死了!你晓得当年叔叔是怎么进的宸王宫吗?”
赵长安不能回答,他只知道,那是游凡凤掩藏得最深的一个伤口,一个他独自忍受、不欲人知、永远都不会愈合的伤口。游凡凤凄冷地笑了,缓缓抬头,望着殿外那一轮凄迷的残月,伸手一扯,一张面皮落了下来。
“啊!”晏荷影被吓坏了,就在这一瞬间,在清冷的月色里,她看见了一张这世上最最可怕丑陋的脸!这张脸,就像被人一把撕脱下来,用利刃来来回回划了无数遍,又扔在地上,用脚反反复复地践踏了个够,这才又重新安放了回去。在赵长安的一生之中,他也还从未见过如此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张脸,就是在做最可怕的噩梦时也没梦见过。他看着这张疤痕密布、皮翻肉绽、厉鬼般狰狞扭曲的脸,一时间,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了。
游凡凤将面皮又覆回去,遮住“鬼”脸,淡淡地道:“这脸,先用三面开刃的棱刀划烂了,再在伤口里揉进让皮肉腐蚀的生石灰,然后再敷上让伤口不能愈合的猪獾油,等脓和血都流得差不多了,上金疮药,让伤处自然收口,才能成这个样子!三十年前,我离开你娘,远走天涯去搏取那虚妄的声名,直到有一天,才终于发觉自己错了!当时,我少年心性,总以为,在这世间,无论犯了何种过错,都是可以弥补的。可等我终于赶回去后才晓得,天底下有些事,错了就是错了,再也没有弥补改过的机会。事实上,世上的一切在做错之后,都是无法弥补的!当年我曾经答应过你娘,今生今世我要一直陪伴她,保护她,现在虽然我不能再做表妹的丈夫,你的父亲,可我却还能保护你俩尽量不受伤害。于是,我就去见赵嘉德,要求做宸王宫的一名侍卫,以信守自己的承诺。但他认定了我这样做是图谋跟你娘再续旧情,他把我关进天牢,可却一直下不了手杀我。一年半以后,他明白了,你和你娘确需人保护,而天底下最适合保护你俩的人就是我!他把我押到他面前,说答应我的请求,可他有一点放心不下。问我,若换了我是他,该怎么做?我笑了:这太好办了,陛下不放心的,不就是这张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脸吗?只要把它毁了,不就成了?毁脸这活儿,也不须陛下动手,以免王太后日后晓得了会怨怪他。陛下只需为我准备一柄三棱刮刀、一斤生石灰、一升猪獾油就行了,其余的事,我自己来!就这样,我到了宸王宫。从那时起,人生于我而言,就只有痛苦,没有欢愉,我苟延残喘、毫无尊严地活着,也仅只是为了能亲眼看着你和你娘能平平安安地活着,活得自在一点、体面一点、尊贵一点!”
晏荷影恐惧地闭上了眼睛:这是种什么压抑忧郁的心境?这是种什么悲观无望的活法?而叔叔他就这么着苦挨了二十一年!为了别人,绝望而痛楚地苦挨了二十一年!
赵长安惊悚了:万万没想到,为了保护自己和娘,游凡凤,当年名动天下、风神秀逸、家资巨万的江南逸士、人间散仙,竟付出了这么巨大的代价——家族、名声、财富、相貌,不!他是付出了一生,来为自己和娘而活着!在这么伟大的牺牲精神面前,他惭愧了。但他不是游凡凤,也无法像游凡凤那样痛苦地忍受,他早已身心交瘁,再也忍受不下去了!这种令人欲癫欲狂的日子,莫说是一生,就是一年、一月、一天、一刻,他都无法再忍受下去了!活着既没有意义,那这种无谓的活着又能证明什么?他已为别人活了二十六年,已经足够了!不能为自己活,总能为自己死吧?
只看他的眼睛,游凡凤也知他在想什么。他绝望了,缓缓放下赵长安,任他如一摊烂泥般委顿在地,起身,一步一步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向殿外走去,到了阶边,叹口气:“人各有志,不能强求!我已经尽力了,你爱上哪儿就上哪儿,爱干吗就干吗吧!”
赵长安从地上挣起,嚅动嘴唇,想对泪流满面的晏荷影和背对自己的游凡凤说点什么,可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佝偻着身子,一瘸一拐地向殿外走去。
堪堪才走到阶前,“不!”晏荷影发疯般猛扑上去,拽住他,“我不准你走,不准你死!你到底还有没有人心?我跟叔叔找了你三年,你看看,你看看叔叔他的头发!一大半都白了,为你急白的!你只为你自己活,你要为你自己死!你这个只顾自己、无情无义的东西!你今天不准走,就是死,你也得给我死在这里!”她用劲一扯,赵长安一跤摔倒。她大惊,慌忙扶起他:“啊呀!我没摔疼你吧?”
“别管他!”游凡凤转身进殿,“烂泥糊不上墙!”她泪汪汪地看看游凡凤,又看看赵长安,进退失据,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时,赵长安又慢慢爬起了身,她急了,一把攥住他的衣袖,如受伤的母兽般嚎叫:“你要是敢出去,我马上就死给你看!”赵长安跌坐檐下石阶,闭眼不再动弹。
两天后,游凡凤步履沉重地走进寺门,望一眼蜷缩着躺在檐下石阶上双目紧闭、状若死人的赵长安,轻声问迎上来的晏荷影:“吃东西了?”晏荷影摇头:“您走后,我把那碗粥热好了端给他,他不吃,又拿了个馒头给他,也不接,我只好搁那儿了。两天了,他都不碰一下。”
看了看赵长安手边那个已布满霉斑的馒头和那碗已起了霉点的冷粥,游凡凤皱眉,叹了口气:“别烧水了,我们走吧。”
晏荷影一怔,咬了咬嘴唇:“叔叔您走吧,我不走!”
“嗨!荷官,你想到哪去了?我是说,带上他,咱们仨回城去。”
“他……”晏荷影偷瞟一眼老僧入定般一动不动的赵长安,“愿意跟我们走吗?”游凡凤颇为后悔:“刚才我该叫何直望带几个人来,抬了这愣小子走。干脆,我现在再回趟城去!”
第五十九章 往事已成空
“不必了!游大先生。”忽然,光线一暗,再看时,庭中已多了个人,一个清朗如月,庄重如松,身着月白僧袍的人。僧人看了看石阶上瞑目如死的赵长安,又望了望殿内火塘边略感惊讶的游凡凤和晏荷影,捻动着手中的奇南香串佛珠,施施然踏着满庭落叶,往殿阶前行来,口中道:“才来又走,这样来来回回地奔波,何苦呢?”
游凡凤侧目:“法空大师什么时候又会轻功了?你不是一直嚷嚷着只会治病救人,不会打打杀杀吗?”
“哈哈!”法空白眉掀动,“老衲在该会的时候就会,不该会的时候就不会!”游凡凤双眉一挑:“哼!今天,大师来这里,该不会是要跟游某人参禅论道吧?”
“当然不是!老衲找游施主和世子殿下三年了!三年前,老衲在西湖边学到了一套剑法,很想找个人陪老衲参详参详,可放眼天下,能陪老衲参详的,不过四人而已!”游凡凤冷眼瞟着火塘,不做声。
“这四人,就是世子殿下、游大先生你、宁致远、萧绚!可惜,萧女施主葬身大海,宁致远又成了武林盟主,位高权重,老衲暂时还不想开罪于他。而这套剑法本就是游大先生你所创,在世子殿下手中臻于大成,是以……”
晏荷影困惑不解:法空大师四年前在雪姿堂中曾明明白白地说过,他不会武功。可刚刚他却以极高明的身法掠过高达四丈余的寺墙,现又口口声声的要找游凡凤、赵长安比试剑招,莫非……这位人前一口一个“阿弥陀佛”的有道高僧,竟是个深藏不露的武功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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