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灭长安
华南山阴冷的眼光看得赵长安无法抬头:“二十一年的忍辱含垢,二十一年的隐姓埋名,二十一年的刻骨伤害,是今天晚上你还了功力就可以了结的?还?你拿什么还?你能还给老夫一生一世吗?还有,还有净一法师的一条老命,你又怎么还?还?在这个世上,有些伤害,有些欺辱,是永远也不可能偿还的!何况,世子殿下,以老夫现在独步天下的武学修为,还用得着您来还吗?”华南山脸上突然义现出了柔和的笑容,语气也柔和了。
这样的笑容和声音,宁致远等人看了、听了,无不背上发冷,起了一层又一层的疙瘩。赵长安黯然垂首:“晚辈的确负华老前辈太多。”沉默半晌,抬头,明净的双瞳淡定地注视着对方,“您杀了我吧,欠的债,迟早都要还的!今夜才还,已经太便宜我了!”
从华南山撸起袍袖的那一刻起,宁致远等人就如坠五里雾中。这时,听赵长安竟然要用命来抵偿一笔什么“旧债”,众人无不又急又惊。“不成!你死了,我们也活不成!”众人一看,是晏荷影,“今夜所有的真相都已被你揭穿,他做过的所有恶事要是传扬了出去,不出三天,全武林人就会把他剁成肉酱。为了掩盖他的罪行,今晚他肯定会把这寺里的所有人都杀了灭口。现在,大家都被他打败了,你要再死了,大家也全都会死。你不能死!”
赵长安僵在当地,发了好半天的怔:“我不能死?”
“怎么,殿下,现在,还想不想跟老夫‘参详’一下剑法?”华南山狞笑着,脚尖一踢,“锵啷”,一柄剑光如水的青钢剑就落在了赵长安脚下。
赵长安怔怔地看着这柄剑,然后缓缓转身,一瘸一拐地上了台阶,俯身拿起那个因潮湿闷热的天气而已经发酸的霉馒头,还有那碗霉粥,万分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全咽了下去。
他从三天前的晚上,被游凡凤、晏荷影灌了一碗米粥后,就再没进过一点食水,刚才强撑着跟华南山周旋,说了那么多的话,早就心慌气短,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发晕。恶战在即,身上,特别是手上,没有一丁点儿的气力,那怎么成?虽然这个霉馒头和这碗霉粥不可能马上就让自己龙精虎猛,但腹中有点东西,也能抑住那一阵阵的眩晕心悸之感。
看着对手那副随时都可能摔倒的样子,华南山眼中充满了讥笑:就这模样,还想跟老夫较量?宁致远、游凡凤的情形好过你万倍,现在还不是都躺在了地下!
赵长安却不看他:大战在即,自己不能分了心神!他蹒跚下阶,慢慢弯腰,去拾那柄青钢剑。三年多没拿过这么重的东西了,这时被突然一坠,剑没拿起来,反而整个人都被剑的重量带得向一旁倾侧,虽急忙撒手,但还是跌跌撞撞地连着奔出去四五步远,这才又站稳了。
一看他这样,宁致远、游凡凤等人的心一沉:完了!这么孱弱的身体,怎么可能跟状态已达巅峰的华南山较量?
他们的忧虑并非没有道理,事实上,赵长安现在就连站着都觉得万分吃力。他全身发软,双脚发飘,左膝下的那个烂疮刀剜般剧痛,双眼望出去,不论人还是物,都是模糊的。他急促地喘着,额上迸出了一层虚汗,定了定神,与华南山商议:“华老前辈,要么……我明早再跟您比?现在……我乏力得很!”
“不成!”华南山的回绝斩钉截铁,“夜长梦多,老夫不想再生什么变故!今晚这寺里的所有人不死了,老夫这心里不踏实!”的确,在做了那么多的恶事之后,任再狠、再毒、再冷酷的人,也会心虚的。
赵长安暗叹口气,四下里一看,然后佝偻着腰,一瘸一拐地走到殿前,左手撑膝,俯身捡起地上一根长约半尺、顶端分叉、燃了一半就熄了的污脏香棍,颓然坐在佛殿的青石基上:“华老前辈,请出招吧!”
第六十章 还如一梦中
他不想露怯,高手过招,最要紧的一点,就是不能让对手察觉出自己的弱点。可这时的他已拿不起那么重的剑了,更不要说是挥动它,而且,他也没办法比较像样地站着。于是,他只得这么坐着,坐在那里,拇、食二指拈着一根香棍。
一看他这样,惊愕不已的华南山咬牙笑了:“真的有这么虚弱?你居然恁看不起老夫,拿根香棍,坐着就要跟老夫过招?”赵长安苦笑不答。
“刷!”大怒若狂的华南山宝剑曲手了。他在这套剑法上的造诣的确已臻化境,一剑挥出,银光匝地,漫天森寒的剑气当即迎面扑来。一式“怅望千重山色”,将赵长安全身都罩住了。雪亮的剑光,映白了赵长安枯瘦的脸庞。
就在这刹那间,赵长安全身都轻颤了一下,他感受到了这一剑那天下无敌的威力,这威力,刹那间令夜空中的明月都失去了颜色,这一剑,已将他所有的攻势都封死了。他只得后仰,他的身子已被这一剑的威力压得向后弯曲,杀气针尖般刺入他全身的每一寸肌肤。
他拈着香棍,向前一迎,动作看起来很慢,很随便,但就是这么舒缓随意的一个动作,却带着种说不出来的从容和优雅。就仿佛是在翦翦清风的吹拂下,无数瓣梅花花瓣在雪雾中一齐慢慢地绽放,那样清新自然,完全没有一点可令人恐惧的威力,更别说是要致人死命了。这就是“月下折梅八式”的第一式“暮雪潇潇江上树”,
香棍才一迎上剑尖,赵长安顿时就感受到了一阵诡异的颤动,那击败了宁致远和游凡凤的颤动,那能破“月下折梅八式”的颤动!香棍也无法控制地向一边偏。
如银的剑光映亮了华南山的笑容,世上也唯有他才能想出破解“月下折梅八式”的招数。可惜,对手现在的状态实在太差了,而且握的也不是缘灭剑,这使得他挥出来的“月下折梅”剑法大打折扣。不然的话,今夜自己跟他的这一役会更加辉煌、壮丽、动人,令千秋万世之后的人们提起来,仍万般钦羡,追慕不已。
但身体被香棍上的力量带得偏向一边的赵长安并未撤棍,更未变招,他只将香棍再往前一递,竟将自己的整只右臂都送到剑光里去了。但当他这样一做之后,香棍上诡异的颤动反而消失了,没有了!
未等震惊不已的华南山回过神来,他拈着香棍,轻描淡写,随意挥洒,一瞬间已挥出了八剑!每一剑的挥出,都令华南山呆愣了一下,他不禁放缓了攻势:这是“月下折梅八式”,但却远胜自己的“月下折梅八式”!这么高妙逸美的剑招,他平生从未见过,就为了好好地看一看这八剑,他也愿意放慢攻击的速度。反正赵长安这八剑使得再好,也打不败自己。
宁致远等人也看呆了:一样的剑法,怎么赵长安使出来的,跟自己、华南山使出来的就有这么大的分别?跟赵长安使出来的相比,自己几人使出的“月下折梅八式”,简直就像是街边上一个根本不会武功,喝多了的醉汉擎着根木棍在横劈乱削,毫无章法,滑稽可笑至极!
香棍色泽暗淡,做工粗陋,还沾满了尘土,显得十分肮脏,毫不起眼。但他这八剑一挥出,这根香棍立刻就变了,变得有了光芒、有了生命、有了灵气!他已将他所有的生命和灵气都注入了这根香棍。这八剑的走势空灵飘逸,如清风般自然。可是,八剑挥过之后,所有的动作好像都已经穷尽了,像是水,已流到了尽头;又像是云,已飘过了山后。赵长安挥出的剑势也慢了,很慢!虽然很慢,可是还在走,还在向前!。
这时,他又一剑轻飘飘地刺出。这一剑本来毫无变化,可是忽然间,那变化就来了,这变化是那么从容自然,就好像是清风拂过、明月,照过、梅花开过、雪片飘过,本来就该在那里,本来就该来!这一剑,不着边际,不成章法。然后,他就挥出了跟华南山动手以来的第九剑!
这一剑,比“折梅八式”中的任何一剑都更慢,更加柔和,就像是掠过梅枝的一阵微风,又像是在清明月色朗照下淡淡袭来、但永远也不会消逝的一缕暗香!
月光迷离,空气中浮动着远山木叶的清香,一阵风过,拂起赵长安的袍袖和衣袂,使他飘飘欲仙。就在这一瞬间,他又变成那个衣白袍、发金冠、丰神俊逸、高贵端华的绝世青年了!
柔和、飘忽、清雅的一剑,疾向措手不及、无法闪避的华南山咽喉刺去!这一剑的刺出,连赵长安自己都无法控制,这根香棍,已有了这一剑的生命和力量!
顷刻,华南山、赵长安的脸色都变了。华南山的表情很奇怪,虽然他并未料到今夜他会死,会被早已气息奄奄的赵长安杀死,会死在一根污脏粗陋的香棍下,但他脸上却带着一丝微笑,那是种对即将来临的死亡毫无畏惧、坦然、宁静,甚至是略有一丝喜悦的表情!
而赵长安则惊恐地意识到:马上,他又要犯下一个大错,一个他永世都无法弥补的大错了,他要杀死一个他本不该杀死,反而应该补偿的人!虽然,这个人做了那么多的恶事,令他饱受冤屈和痛苦,还险些置他于死地。可即使这人该死,也不应由自己杀了他,也不应让他死在自己的手下!但这一剑的刺出他已无法控制,他沮丧绝望地看着,看着香棍疾向华南山的喉头刺去!
这时,二人眼前一花,一只手凌空疾伸过来,只一下就扣住了赵长安的手腕。为消解这一剑刺出的威力,这只手在扣住他手腕的同时,疾向前一带,赵长安只觉有人一托自己的腋下,他立刻飘飞起来,被一个人托举着,飞到了半空中,惊风般飞掠五丈。两人在快撞到寺庙院壁上时,这人左手一撑墙垛,双足力蹬,“轰!”长逾七丈、高达四丈余的整堵院墙便全因那股排山倒海的力量而垮塌了,这才消解了那第九剑的威力。然后,两人在腾起的漫天灰尘里缓缓转身,轻盈落下。望着这人温暖而动人的笑容,赵长安傻了,半晌,才口吃地道:“二……二哥,怎……么会是你?”
就在刚才性命攸关的一刹那,瘫倒地上。连一根小手指尖都不能抬起的宁致远忽长身而起,疾风般疾掠过来,扣住了赵长安的手腕,紧接着用极巧妙的身法、极高明的招数、极迅捷的反应,化解了他那惊世骇俗的一剑的威力。
赵长安再一看,华南山双手连挥,已解开了庭中所有人的穴道。游凡凤、马骅、丛景天等人笑嘻嘻地爬起身来,一边拍打着衣上的灰土,一边七嘴八舌地围了过来,或致意,或问好,或夸赞方才那一剑的高妙,或表达重逢故人的喜悦……
赵长安茫然至极,突觉天旋地转,身子往下一沉,幸得宁致远一把抱住了他:“先别忙着说话。”
半扶半抱地,众人将他撮弄进殿里躺下。马骅从怀中取出一摞仍热乎乎、香气扑鼻的葱花肉馅油饼递给赵长安,但他摇头不接。
“叔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被眼前这一幕搅昏了头的还有一个人——晏荷影。她瞪着那远远立在殿门旁,正安详地望着殿内乱哄哄的情景的华南山,困惑不解。游凡凤笑了:“今夜这一切,本就是我们排练好了的一出戏。”
原来,七天前的湖州赛宝会上,一打听到赵长安的踪迹,游凡凤马上就飞鸽传书宁致远。游、晏二人找到赵长安的次日绝早,宁致远等人就赶到山脚下了。与游凡凤碰面后,得知赵长安颓废绝望,经过商议,众人赶快编了这出“戏”,还演练了好几遍,然后这才上山,为的是能让赵长安重新振作起来。
为了不让赵长安看出丝毫破绽,四海会的五位护会堂主,每人都给了华南山十年的功力,而宁致远是三十年。有了八十年的功力,功力早失的华南山这才能把众人打得落花流水,而破“月下折梅八式”的剑招,也是宁致远教给华南山的,为的是好让他胜得更合情合理。
宁致远微笑摇头:“唉!我足足花了三年工夫,日思夜想才琢磨出来这个破‘月下折梅八式’的法子,可今夜一看才知道,原来,折梅剑法的确是完美无缺的剑法,世上根本就没有人、没有法子可以破解它!”
晏荷影恨恨地看着微微笑着的华南山:“那……这个人,以前干的那些个‘好事’,莫非也是演戏?”
“这倒不是!”华南山缓步踱进殿来,“老衲从前做的那些恶事,都是真的!”这个假和尚,居然又自称起老衲来了!
“唉!”他目光沉痛,“老衲为了二十一年前那段根本不能怪殿下的往事,心里对他充满了仇恨。二十一年来,每时每刻我都在寻思着怎样报复他,因此隐姓埋名,假扮和尚。老衲不但恨他,恨皇帝,还把这天底下所有的人都恨上了!恨他们为何能活得那么自在、滋润、开心!老衲活不好,那别人就不能活得好!要伤心、痛苦、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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