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灭长安
”安儿怕生,拗着不肯。昭阳哄她:“快叫,叫了三叔叔有好东西给你!”
“昭阳,”宁致远忙拦,“你又这样教她!”安儿一听有“好东西”可得,赶紧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三叔叔!”这个称呼入耳,赵长安颇有新奇之感:“没想到,我也加官,做了叔叔了。”
“这算什么,到明年这时候,你更要晋爵,有人叫你做爹!”昭阳笑谑。晏荷影不由得飞红了脸。赵长安神色自若:“才一出生就会叫爹?那岂不是成了怪物了?”
“哈哈哈……”在要掀翻屋顶的大笑声中,晏荷影疾步逃离中堂。
赵长安对灵秀可爱的安儿招手:“安儿,过来,三叔叔有好东西给你!”未等父母阻拦,安儿已扑到了他怀中,赵长安将她抱在膝上,问她叫什么名字。
“宁谢安!”安儿口齿清楚地大声回答。“啊?”赵长安龇牙咧嘴,但心中却满溢浓浓的暖意。
“延年哥哥,你回来得正好。”昭阳轻轻拍了拍隆起的肚腹,“这个孩子也快出世了,你给起个名字吧?”
赵长安苦笑,摇头摆手一起来:“这是二哥的活,你甭来找我。”手一翻,掌中已多了样东西,“来,安儿,三叔叔给你样好东西,拿去玩吧。”众人一看,他给安儿的是一方金光灿然的小金印,印文是“宸主世子”。“不成不成,”宁致远忙把印夺过来,要还给他,“这东西太贵重,不能给孩子。”
赵长安却摆手:“什么贵重,就是个没用的疙瘩,给孩子玩正好。”宁致远无奈,只得将印还给小嘴已高高撅起,就要啼哭的宁谢安。
昭阳问赵长安,听宁致远说,过两天,他还要回趟汴梁?赵长安点头,道是要去把母亲接出来,然后携游凡凤、晏荷影寻个山明水秀的幽静地方归隐,从此四人远避尘嚣,清静度日,不再过问世事。
月色清明,笛声悠悠。晴好的夜空下,枝繁叶茂的夏夜里,是谁夜深仍未寐,吹响这悠扬婉转、清丽动人的笛曲,诱人遐想,引人情思?
循笛声,晏荷影缓步穿过葳蕤的树丛,沿着树影匝地的小径又一转,于是,就见在那一大块突起于半山腰的巨岩上,可俯瞰整个原野的陡崖边,有一个穿青衫的书生,坐在块大青石上,手持一管竹笛,陶然地吹着。
她凝望吹笛人的背影,沉醉地笑了,痴迷地听着那优美清扬的笛声,直待一曲终了,方移步上前,吟道:“谁家竹笛暗飞声,散入清风满山闻?此夜曲中闻三弄,君心可是怀远人?”
赵长安回首,笑答:“惊梦觉,弄笛时,声声只道不如归。天涯岂是无归意?争奈情怯不敢归。”
晏荷影一笑,问:“怎么?又睡不着吗?”赵长安点头:“没事,我不过是心里欢喜。没吵到你们吧?”招手,“既然来了,就陪我说说话吧。”但当她依偎着他坐下,痴痴地凝视着他时,他却望着远处朦胧的山影出神:三年了,不知在这三年中,娘已经急成了个什么样子?愁到了何种地步?一想到这儿,他心中涌上了一阵巨大的愧疚和不安。还有……皇上,他……定然也……他不愿再想下去了。
见他面色渐渐阴沉,眼中也显出了愁意,晏荷影遂问:“尹郎,你就这么怕回汴梁?”
“嗯!”赵长安轻轻颔首。
“你是怕什么呢?莫非……是怕皇上?其实,我看皇上对你一直都挺好的。”
赵长安苦笑,半晌,方幽幽叹了一声:“是啊,皇上待我实在是太好了,好得简直……别说是旁人,就连我自己都觉得过了分!”
他仰首,望着空中那一轮皎皎的明月,神色怅惘,沉浸在了往事的回忆之中:“在我才刚满五岁时,皇上就把我抱迸皇宫,安置在他的寝殿——乾清殿东配殿里,然后出阁讲学。除了皇帝,天底下所有的人,包括皇太后都不能在乾清殿长住。名义上说,我是近支王公子孙,入宫是做皇子们的伴读,其实,这话要是倒过来说还差不多……”
赵长安一共有太傅、少傅、太师、少师、太保、少保六位师傅,每天卯时正刻,天还漆黑一团时,他就被包承恩从热乎乎的被窝里抱出来,然后赶到隆运门内的毓德宫上书房。卯时二刻到辰时正刻习《经》,辰时正刻到三刻读《史》,然后用早膳。用完早膳,已是巳时初刻,这时是《诸子》,之后是《集》,再下来作赋。两篇赋作完,就到午膳的时候了,这时,其他皇子都可由各自的太监陪着散学了,而他却就在上书房里进午膳。之后小睡一会儿,午时三刻,包承恩再把他叫醒,先练半个时辰的琴,然后是半个时辰的棋,之后是字,完了再作画。等这些都完了之后,就该习武了,刀、剑、轻功、内功、点穴都要学。用完晚膳后,还不得歇息,要赶紧温习当天所学的全部功课,皇帝每晚都要考问,只要有一丁半点儿不满意的地方,他就要被罚跪在地上反省。
“在一开始的那几年里,我常常都不能让他满意,也就常常都跪着,一跪一两个时辰是常有的事。”赵长安自嘲地笑,“天下人都以为我的武功天下第一,其实,我真正天下第一的,是跪功!”
他七岁那年除夕,午后,师傅开恩,只让他作了三首律诗,又背了一篇窗课就散了学。心花怒放的他回到寝殿后,正寻思着等用过晚膳,就叫上包承恩去殿外的雪地里堆个雪人,这时,皇帝却突然考问起他当天早上学的《洛神赋》来了,并让他把全赋背诵一遍。结果,在背到“浮长川而忘返,思绵绵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一句时,他把“繁霜”背成了“寒霜”,皇帝马上发怒,让他跪到殿外的雪地里去,呵斥道:“在那里能让你弄清‘繁’和‘寒’的分别!”
跪了才一小会儿,他就弄清了二者的区别——那晚的雪特别得大,真正就像席子一样,漫天铺地地往下盖,他略显单薄的身体立刻积了一层雪,这就是“繁”,跟着“繁”而来的,就是“寒”,要命的“寒”!
包承恩不忍,擎了把伞,要陪他一起跪,却被皇帝一声吼,吓得又缩回了殿内,只得站在殿门旁,眼巴巴地看着他。而将满七岁的男孩儿就跪在雪堆里,等着皇帝消气,让他起身。
可是,那天夜里,皇帝的火气一直都没消,一直都很旺。后来赵长安才晓得,皇帝那晚之所以会发那么大的火,是因为尹梅意没像往年一样进宫来看爱子。而再后来才晓得,她那天晚上没进宫,是因为生病了,病得很重,所以没来。可当时,赵长安不晓得,皇帝也不晓得。
“我跪在雪地里,听着远远的宫墙外,那些百姓人家‘噼里啪啦’地放爆竹,然后一家人围坐在暖融融的火炉边,开始吃年夜饭了。而我呢,却跪在又冷又硬的丹墀上,等着皇上消气。大概跪了有一个多时辰吧,一殿的太监全跪下了,求皇上饶了我。可是……”
“雪先盖住了我的头,然后是脸、肩、最后是全身。我的膝盖先还会刺疼,后来就麻木了,任拿手怎么掐、拧,也没有感觉。再后来,全身也麻木了,既不疼,更不寒。”赵长安淡淡地笑,“再接下来,就什么都不晓得了,直到四天后,我才醒过来。又过了元宵,宫里张着的各色彩灯都收了,我才能让小太监们架着起床挪动。现在回想起来,那真是我在皇宫的九年时间里最最快活的一段日子了,在那十几天里,我不用早早地就被叫起来,不用听课,不用背书,不用练剑舞枪,天天都能躺在床上,看那窗外面的雪花慢慢地飘。”
晏荷影心疼极了,但她清楚,这些苦楚已在他心里郁积了多年,此时若不让他畅所欲言,那对他刚刚恢复的身体和心境都会有妨害,于是并不打断他的话,只温柔地望着他。
被这种目光鼓励,赵长安不由得就尽情宣泄了:“荷影,你知道为什么我武功高得这么吓人?那也是皇上的栽培。在我才进宫的第二晚,侍卫就押了两个人来,一位是眉毛全白了的老和尚,另一位伯伯,左手臂上有块新月形胎记。皇上令他们把毕生的功力都传给我。看得出,他们打从心底里不愿意,毕竟,谁会在被胁迫的情形下,心甘情愿地把自己历尽千辛万苦才修得的内力给别人?可皇上威胁他们,若不遵从,就要下旨,灭了二人身属的帮会。无奈,他们只得把内力全传给了我。那位老和尚年纪本来就大,内力给我之后,油尽灯枯,当时就圆寂了。合眼前,他拉着我的手,和颜悦色地对我说:‘只望小施主长大以后能多做善事,少杀人!’他说这话时那看着我的眼神,我这一世都忘不了,当然,更忘不了的,是他的那句话——多做善事,少杀人!”
说到这里,赵长安眼中满蕴痛楚:“那位伯伯虽然没死,可……却成了个废人,他……”他的声音开始发抖,“他的眼神特别可怕,在被几个太监抬出殿去时,他瞪着我的那种眼光,那种此仇不报、誓不为人的眼光,让我当天夜里就一连做了好几个噩梦。从被那些噩梦惊醒的一刻起,我心里就有了两个念头,一个是我长大以后,要只做善事,不杀人;而另一个,我却一直不太清楚,直到很多年过去了,我才渐渐明白这个念头是什么。终有一天,我要找到还活着的那位伯伯,把他的内力还给他,加倍地还给他……”
晏荷影反应过来了:“难怪那夜在筇竹寺,你要把功力还给法空大师。还活着的那位伯伯,定然就是他吧?”赵长安点点头。
“另一位圆寂了的大师,就是少林寺达摩堂的首座净一法师?”
“是!”
第六十一章 侍御九年余
赵长安怅然望着脚下宽广无垠、朦胧飘浮的原野:“从五岁到十三岁,我在皇宫中呆了近九年,除逢年过节,平日都不能见到娘。天天读书,日日练剑,皇上一心一意地要把我撮弄成一个天底下最完美的人。”他苦笑,“实际上,他也的确是做到了。天子嘛,又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办到的?”
他凝望圆月,沉默良久,才又醒过神来:“可就这样,他仍嫌不够,又千方百计地为我弄来了缘灭剑。他就像是在画一幅画,画得那么精心,那么专注,不让我有一点儿的瑕疵。在我十三岁那年,他甚至把花君子抓来做我的侍卫。”
“花尽欢?”晏荷影颇为诧异,“皇上这是怎么想的?”
赵长安苦笑:“皇上发觉我虽然已经尽善,却还未尽美,读了那么多年的天道伦常,把我读呆了、读傻了,读成了一根眼睛只会永远盯着地面,嘴里唯唯称是的木头!他怕我的那副死板模样,不能让天底下所有的女子追慕倾倒,就让花尽欢教我怎么用眼神挑逗少女,用嘴角勾引少妇!”
“呸!”晏荷影粉脸飞红,“下作,居然连这个……都教你!难怪……无论谁只要看上一眼,也马上就能看得出来,你活脱脱就是个小淫贼!”她斜眼一瞟赵长安,却见他正笑吟吟地瞄着自己。那笑,真的有点儿坏,岂止是有点儿,简直……简直就是坏透了。她低呼一声,作势欲逃,赵长安已一把捞住她的纤腰,贼兮兮地轻笑:“反正已被骂作了淫贼,若不……”喷喷咂嘴,“那我岂不是空负了一个坏名声?”头伸过来,一副色迷迷的样子,就要轻薄她。
从未见过他居然也会有这种表情,晏荷影又是惊奇,又是好笑,一时倒忘了挣动。可他只是将鼻子凑到她鬓边一嗅:“好香!”然后就放了手。她不禁微感失望,却见他脸色又阴沉了:“从八岁起,皇上就命我必须穿绣龙白袍,簪缠龙金冠。”
“为什么是八岁?”
“因为在我八岁生日那天,他为我举行了隆重的成人冠礼,先加缁冠,有治权;再加皮弁,佩剑,有兵权;最后加爵弁,即‘宗庙之冠’,有祀权。一切仪注均比照皇太子的办。皇上让我穿连皇太子都不能穿的龙袍,簪皇太子都不能簪的金冠,起居服御均如个皇帝。可是他却从没想过我心里的感受,那些王公大臣会用什么样的眼光看我?而天下的人,又会怎么议论我?一个小小的王世子,却享用这种恩逾常格的服御,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天下人,我……我是个……”他痛苦地捏紧了拳头,良久,才平静下来,“只有娘和叔叔才晓得我有多恨穿那白袍,簪那金冠!”
晏荷影愀然不乐,半晌忽问:“尹郎,你恨不恨赵长平?”
“不恨!”见她不信,他惆怅一笑,“我不恨他,虽然他杀了子青。可是,在这个世上,最疼他,而他也最爱的萧绚,也死在了我手上。”
“那不是一回事。”
“对于相爱的人而言,这种生离死别的悲恸、痛苦和绝望是没有分别的。况且,若不是因为我,因为我的存在,他也不会从小就被虐待得那么惨。?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