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灭长安





  皇帝咬牙:“着实打!”又打过两杖,又有人笑:“杖举得倒高,打的声响也大!”皇帝脸色发青:“叔王嫌奴才们打得轻,是不是想亲自行刑?”冷瞥正频频冷笑的礼王,赵长平已故生母万氏的舅父。
  自从十一年前,万氏被从贵妃突然降为最卑贱的使令宫女,紧接着又于一夜之间“有过见谴,忧死”后,礼王胸中的一团恶气就一直憋着没地儿出。今天竟撞上了天赐良机,他心里恨不得一杖就打死赵长安,好为赵长平今后能被册立为太子去除一个劲敌。这时听皇帝用话将他,他心一横,狞笑了:“不错,臣正有此意!”一撸袍袖,越众而前,劈手夺过刑杖,用尽全力向赵长安打去。
  皇帝不料他竟敢对赵长安痛下辣手,又是惊怒,又是心疼,但赵长安“擅动福祚”,这是一款连自己都无法包庇的重罪,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礼王一杖杖狠狠地砸下去。礼王一生养尊处优,从未动手打过人,不谙其中的窍门,但他的每一杖都使足了全力。才打了六杖,赵长安口鼻中便鲜血狂涌了,但他倔强至极,疼得十指都在金砖地上磨破了,却还是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礼王越发愤恨:小野种,还蛮硬气的嘛!叫你跟老子较劲!他出力更重,打得也更狠了,眼看着又一杖要落在赵长安后心。
  “老王爷!不能打了,再打就打死了!”一条人影疾扑到已晕厥了的赵长安身上,代他承受了这一杖,“老王爷,各位王爷饶命呀!您明明都晓得,到底是谁动了福祚,还下这样子的狠手打他,您于心何忍?他还只是个孩子呀!”几个亲王撇了撇嘴,冷冷地笑了。
  “狗奴才,快滚开,不然,本王连你一起打死!”礼王一拭额上油汗,气喘吁吁。包承恩伏在赵长安身上:“老王爷,您晓不晓得。那次您家小王爷在上书房闯的大祸,最后是谁替您一府的人说的情?”礼王一怔,已高高举起的大杖停在了半空:“谁?”
  “就是世子呀!当时他晓得王爷您一府的人都要被赐死,不管自己的半边脸还包着,跪在地上,求了万岁爷整整一上午,万岁爷这才赦免了您和一府的人!”
  礼王妃嫔如云,但子嗣不广,年近四旬才得一子,起名长义,平时均尊其小王爷。对这个独养儿子,阖府上下宠溺异常,十四年时间下来,养成了个天字第一号的花花大少,这小王爷的脾性之顽劣,令闻、见者无不皱眉。
  五年前,赵长义以近支王公子孙的身份入宫伴读。入宫第二天,就闯了个塌天的大祸!当讲经的师傅授完课,离座而去,等待讲史的师傅前来的间隙,为丁点儿小事,赵长义与皇八子起了龌龊,激愤中,他顺手操起个端砚就砸将过去。不料,沉重的砚台没砸到想砸的人,却正中赶来劝架的赵长安。赵长安右额当即血流如注,开了一道四指宽的口子,再稍往里偏个一寸,他的右眼就甭想保住了。赵长安受伤虽重,但追论事由,毕竟只是孩童们之间的一点儿小争闹而已。但这点儿小事,到了别有用心的大人们嘴里,却有了另一番说法。第二天,朝廷内外就哄传开了,都说赵长义是在他老子的调唆下故意要对赵长安来这么一手,好为盛年“忧死”的万氏报仇。
  皇帝要赐死礼王、赵长义及阖府的人,杀鸡儆猴,看今后谁还敢对赵长安不敬。正当礼王府哭声震天,只候赐死的圣旨时,却有一骑到府,带来了一个令礼王不敢相信的喜讯:不知何故,皇帝对赵长义的处置。仅是将他逐回王府,取消入宫伴读的资格,余人不论。处分如此之轻,令礼王足足过了半年多都还在怀疑:皇帝真的已饶了自己了?几年来,他一直不明何以皇帝会这般轻易放过自己,此时昕包承恩一说,方知缘由。这一来,他已举到半空的刑杖就再也落不下去了。皇帝侧目斜睨,冷笑:“叔王,剩下的十二杖,还要不要再接着打呀?”
  “皇上恕罪!”刑杖落地,礼王双膝一屈,低声嘟囔,“臣太狂妄了,亲自刑杖,有失身份。且宸王世子不过还是个孩子,小孩子家的,不懂事,打几下,对祖宗天下有个交待,也就是了!”
  次日绝早,得知消息的尹梅意赶进宫来,请求觐见皇帝。两人关上殿门,在里面不知都争吵了些什么,最后,面色灰败的皇帝下旨,准许母亲将仍未苏醒的儿子领回他已阔别了近九年的宸王宫,但同时又下了另一道旨:等赵长安杖伤一好,就需每天上朝听政,尽一名做臣子的本分。
  赵长安叹了口气:“就这样,我才总算是从皇宫中搬出来了。现在想来,当时我搬出来是对的,至少,我和赵长平都不再受罪了。我才搬出皇宫没多久,皇上就把他册立为太子。”
  晏荷影长吁口气,换了个话题,与赵长安谈论起了即将到来的归隐生活。她笑谑从小养尊处优的赵长安身无长技,却如何担负起养家活口的担子?
  他得意洋洋:“我可以到你家银楼去,嗯……做个管账的,虽然我不会打算盘,可是,以我的天纵英明,想来不过三五天的工夫,定能落指如飞,把算盘打得又快又准!”
  “哼!”晏荷影撇嘴,“想得倒是挺美,到我家银楼去?你大手大脚挥霍惯了的,我们姑苏晏府可不敢用这种伙计,不然的话,不出三天,我们家全天下的银楼都得关张大吉!”
  “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我投奔二哥去!他生意多,说不定就开的有裱画局、书铺、印书坊什么的,到时我就裱画、卖书、印书去。”
  “喷喷喷,瞧你那点子出息,难道……你就不能去干点更赚钱的买卖?”
  “我这辈子,就只会花钱,而且是花大钱的买卖。”放下竹笛,赵长安开始扳手指,“画画、写字、吟诗、作对、唱曲、跳舞、宴饮,除了这些……我还会什么呢?”他故作发愁状,“对了,还有抚琴!干脆,我就去街边卖唱算了。夫人,你看这样可好?”
  晏荷影早笑得直不起腰来:“成、成、成!不过,我倒替你想了一个更好的法子,这个法子既轻闲,又不那么的寒碜人。”
  “什么好法子?”赵长安兴致勃勃。
  “卖字!每天天一亮,就在县衙门口支张桌子,代人写信写诉状,每千字五文钱,岂不是更好?”
  “那也成啊!”赵长安不以为这是讥笑,“闲来写幅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
  “尹郎,以你的聪明才智,又何必去干那些裱画、卖字的营生?其实……”晏荷影犹豫一下,说出了很长时间以来深藏心中的疑惑,“当皇帝,不是更好吗?你的文才武功,无一不比那个人强上百倍,而且心也好。你若登基称帝,那我大宋的黎民百姓,不是都要有好日子过了吗?”晏荷影见自己的话才起了个头,赵长安眼中就现出不以为然的神色来,遂问,“莫非我说的不对?”赵长安欲言又止,良久,自己在心里叹了一声。晏荷影被他的脸色吓着了:“好吧!你不想当皇帝,我们就不当皇帝,何况,”她做个鬼脸:“我也怕你弄些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嫔的来气我!”
  他淡淡地笑了:“你只恨三千佳丽,倒不想母仪天下,以后还可弄个以天下养的太后当当?”
  “呸!什么皇后、太后?你敢恶心我?”晏荷影横眉立目作恼怒状,“本后就把你做成人彘,扔到……”一时间倒想不起来,该将成了“人彘”的他扔到哪里为好。
  “皇后娘娘莫如将朕扔到一叶轻舟之上,然后放逐到山水之间,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他仰脸闭目,一副不胜向往之态。
  晏荷影也陶醉了:“果真如此,此生夫复何求?”
  “深居山林,与世相忘。青山为屏,清流为带;天地为庐,草木为衣。徜徉其间,弗牵尘网。闯说三迤有仙山,山在虚无飘渺间。荷影,等我接了娘回来以后,我们四人就出发,求仙访道,寻那不死的仙药去,好吗?”
  “好啊!都依你,谁让你是至尊的‘天子’呢?”
  第六十二章 金光赫地宫
  次日绝早,当赵长安、游凡凤才下车,出现在宸王宫二十八名宫门侍卫面前时,众侍卫当场就乱了营。然后。几名最先醒过神来的侍卫一路喊,一路脚不沾地地狂奔了进去,片刻间,整个王宫都沸腾了。
  当他才疾步进到第三进宫门时,尹梅意已由几名宫女搀扶着,颤颤巍巍地迎上来了。他凝目一看,不过三年工夫,娘亲的满头青丝竟已变得花白,而她不过才四十多岁呀!望着那满头被微风吹拂的白发,他流泪了,踉跄跪倒,连连叩头:“孩儿不孝,让娘为孩儿操心了……”尹梅意三步并作两步奔到他身前,蹲下,捧起爱子瘦削的面颊,细细打量一番,然后欣慰地笑了:“果然是年儿!”话音未落,双眼上翻,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晕了过去。
  三年时光,一千多个望穿双眼,不眠不休、担忧煎熬的日夜,早耗尽了她所有的心力。此时终于重见爱子,三年来一直苦撑着她的那丝气力立刻就消逝了。直到这一刻,赵长安才知母亲对自己的爱,到底有多深。
  他连忙吩咐宫人急召太医,同时握住母亲双手,缓缓传送真气过去。过了盏茶工夫,尹梅意方悠悠醒转,这时太医也赶到了。赵长安将母亲抱到就近的一处偏殿内躺好,请太医们诊脉开方。正忙乱间,来了皇宫的宣旨太监,传皇帝口谕:宣他即刻入宫觐见。消息传布得竟是如此之快!‘
  但他直到药抓来煎好,又服侍母亲服下,这才进宫。他未着白袍、簪金冠,甚至也没更换朝服,只一袭青衫,就到了御前。三年不见,皇帝漉健如昔,只是眉目间显得颇为疲累,而他的头发,亦如尹梅意一般,变得花白。是朝政太过烦人?还是……
  赵长安又眼热心酸了,与皇帝泪眼相望良久,却俱是无言。实际上,也实在是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最后,还是两眼发红的包承恩上来打圆场:“万岁爷,快让老爷子起来吧,都跪了老半天了!”
  皇帝连连点头,离开御座,一步就到了赵长安身边,紧紧拉着他的手:“好,好,好,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啊!”然后殷殷地,只问这三年他都是怎么过来的。
  用罢午膳,又进了晚膳,直至夜幕降临,他还如个老妇人般絮絮不休。赵长安只得躬身:“皇上,臣母今晨忽染疾病,臣现要赶回去服侍,不敢再陪侍皇上了。”
  “呃……那……好吧,王太后病了,你也不用上朝,只尽心伺候她汤药。等她大好了,你再入宫和朕畅谈。”
  “是!臣遵旨。”赵长安心一酸:后天一早,自己就会偕娘离京远去,今日一别,此生哪还会再有入宫面见皇上,促膝倾谈的时候?
  但他回王宫后就知道,后天一早,自己是绝计不可能和娘离京了。因太医禀告,王太后虽然苏醒,但数年的烦忧郁积,已使她心力交瘁。今爱子归来,至忧与至喜相冲,体虚不能承受,她的身子已经垮了。现需慢慢静心调养,方得痊愈。太医又切切叮嘱,娘娘病体虚弱,万万不可挪动受风,以免病势反复。情势既然如此,他只得静下心来,眠食俱废地伺候汤药。才几天工夫,他神疲气倦,也快病倒了。
  虽然他身具无上内功,但在这三年中,饮食无度,心境恶劣,体质早已虚亏,再加上数日劳累,又心牵两头,这边忧心母亲,那边还惦记着城外二十里大慈恩寺内等着接应自己的宁致远等人。虽然每天都派个信使去报平安,但老让宁致远就这样渺茫无期地候着,也让他心焦。而看母亲虽经数日精心调养,却仍是缠绵病榻,没有太大的起色,忧心如焚的他亦就头晕目眩,全身乏力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拖了下来。回京第八天,他又被召进皇宫一次。与皇帝四目相对,他心中一阵阵难受:不久之后,自己和母亲就会与皇上天涯永隔。回想二十六年来,他对自己那虽严厉但却无微不至的关怀,他只觉喉头哽咽。看皇帝疲累地高居在金交椅上,样子是那般的无助,那般的凄凉,他心中五味杂陈:既是即将抛离皇帝的愧疚,同时也是即将与自己一生之中最为敬爱的一个亲人永别的痛楚!但不知为何,皇帝凝注他的双眸之中居然也有愧疚。这又是为什么呢?
  他虽离开三年,但朝中却无丝毫变化,文臣依旧忠君,武将仍然爱国。唯一一点小小的不同,是赵长平身份的改变。他在赵长安失踪后不久,就因一桩小事误触皇帝之怒,被废去了太子名号,囚禁在东宫后院的一间房内,三餐均从门槛下的一个破洞中递入。
  听到这些,赵长安眼前倏地又闪现出那个大雪天,那个已濒临绝境的九岁男孩儿,那身衣不蔽体的破衫,那脸、四肢上红肿流脓的冻疮和那只破茶盏及盏中那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