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灭长安
她那中了魔般的神态和动作吓着了赵长安,他正想打岔,她已续道:“只要听见这三声响,娘就会开窗,然后,他就扶了娘,一同到疏影苑去。当时,娘一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真正心都快从腔子里跳出来了。鞋都未趿,就跑过去打开了窗棂。”说到这儿,她屏住呼吸,过了片刻,才轻轻吐气,“是他!外面果真是他!可他却未簪金冠,身上的白袍也全是污迹、血渍,而且他的脸色是那么难看,就好像一个已死了一万次的死人一样,哪有半分就要当新郎官的神气?可当时娘一看见他,欢喜极了,根本就没留意到这些。他一伸手,就像从前那样挽着娘,把娘带到了王宫后花园里。可……可……在放下娘以后,他却阴沉着脸,走到离娘很远的地方才停下,声音冰冷得疹人:‘马上就要荣升太子妃了,气色好得很嘛!’娘不懂:‘嘉德,你的衣裳怎么会这样?我……我马上就能跟你成亲,当然开心了,难道……你不开心吗?’”
赵长安虽早已猜到,可仍浑身剧震:“原来……他,就是今上?”尹梅意凄然一笑:“是!他就是今上,可在当时,他却是废太子,一个被幽囚着,朝不保夕,随时都会被找茬处死的废太子。可当时……娘哪晓得这些?只问:‘嘉德,怎么你又不让我守三年父丧了,还这么急着和我成亲?’他一怔:‘成亲?和我?梅意,你在说什么?’娘也愣住了:‘嘉德,你不是信守了去秋我们的约定,今春请了皇上谕旨,派人来宣旨定亲,现又把我接来这里,预备两个月后完婚吗?’他愣了半天,方道:‘梅意,莫非……你以为我是宸王?’娘一听他话音不对,很是害怕:‘嘉德,莫非……你……不是宸王?’他脸色霎时雪白:‘我……我现在真想我是,这样的话,我就不会既失去太子之位,现在,又要……失去你!’娘眼前一黑,只觉天塌地陷。他冲过来,扶住娘:‘梅意,梅意,我对不住你,可……我一回来,就被父皇废去太子之位,囚禁起来,后来……老四又不知如何知道,你是我最心爱的人,他……为了折磨我,就向皇上请旨,把你赏给他。皇上当即就准奏了。梅意,不做太子,我不是很在乎,可一天见不到你,我就已经受不住了。三个月前,再听老四派来的太监宣读你被赐婚于他的圣旨,从那一刻起,我就要疯了,白天黑夜的,我……我……”’
尹梅意战栗:“他倏伸臂,捋起左手袖子,他那整条手臂上,全是横七竖八、纵横交错的伤!有的伤口已经愈合,有的结着疤,而有几道伤口,却还肉皮绽翻,渗着鲜血。一看这种惨相,娘心疼得当时就哭了:‘嘉德,这……这是哪个恶人,这样折磨伤害你?’他闭眼,嗓子都沙哑了:‘这是我自己拿刀划的。我想你,想得难受极了,好像有人要让我不能喘气,当我看到自己的血流出来,这心里面……才好过些。也只有这样,我才不会发狂,拿头去撞那石墙。’他张手,紧紧抱住娘,‘那对玉佩才完工,父皇就得到讯息,派太监来取走了,然后赏给了老四,这肯定又是他的主意!只要是我的好东西,无论什么,他都要抢!打小起就是这样,我一忍再忍,一让再让。现在,可真正是要把人给逼到绝路上去了!’”
当时的赵嘉德睚眦欲裂,面容扭曲,形貌十分吓人,尹梅意的心本已经碎了,可看见他那个样子,又为他担忧:“嘉德,求求你,千万千万不能再做自我伤害的傻事了,你……你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我又怎么能活……”
赵嘉德眼泪大颗大颗地掉落:“梅意,我还真是不想活了,今夜我拼死从少阳院的石牢里逃出来,本只想能再见你一面,只要见上了,就是马上被老四千刀万剐了,也没什么可挂念的。可现在,你放心,我不死了,我要活下去,还要活得好好的。只有这样,我才能救你,不让他折磨你,我要让你过上这个天底下最最尊贵、最最舒服的好日子。”听了这话,尹梅意更觉悲苦:他现在已惨成了这个样子,却还在牵记着自己,天哪,上天为何要让好人受这种苦楚?“嘉德,别管我,只要你能好好地活着,我……就比什么都开心,那个赵裕仁,你放心,他折磨不了我的!”
“梅意,别干傻事!”赵嘉德听出了她话中的含意,倏然一惊,“你千万不能对他有什么激烈的举动,以他的蛇蝎性情和狡诈心机,你不但伤不了他的一根毫发,还会被他……被他……现在,你落在了他手里,就是只为了让我发疯,他也会对你……你若再冒犯了他,那……”他打了个寒战,说不下去了,只用怨毒已极的眼神盯着长生殿:“不行,我一定要救你出来,不然,我就是被剁成了肉酱,也死不瞑目!”
“嘉德,”尹梅意去捂他的嘴,“求求你,别再说什么死了活了的话了,别这么诅咒自己,我受不了。我答应你,我不去找他拼命,我好好地活着,你也要好好地活着,我一天不死,你也就不能死,答应我,啊?”
他紧拥着尹梅意,两人的泪水流在了一起:“梅意,我答应你。可是,你也要答应我,无论怎样,你也要忍着,千万不能做蠢事。你放心,终有一天,我能救你出来!”赵嘉德紧紧搂着她,看着头顶的那弯下弦月,半晌才抑郁地道,“梅意,人活在这个世上真是苦啊!我为什么要生在帝王家?你又为何要嫁进来?我们为何不能远远地躲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去,逍逍遥遥地过上一生,逃离这些痛苦和折磨?为什么要天天无止境地忍受?”
“到了这种时候,娘也顾不得什么了,然后……然后……我们就有了年儿你!今生今世,这是娘唯一一次,不管不顾,做出了逾距越规的事来,可是,娘却从来也没有后悔过!年儿,你……你不会厌怪娘,认为娘是那种淫贱的女人吧?”
赵长安早泪流满面:“娘!孩儿从来不知道,原来,娘和……皇……爹爹,当年曾遭受过那么大的苦楚,孩儿怎会厌怪娘?娘当时那样做,完全是对的!”
听了爱子这发自肺腑的话,尹梅意悲欣交集,出了半天的神,才又续道:“九月初九,成婚大典如期举行,嘿嘿,新婚当晚,娘都预备好了,只要那个活畜生敢靠近娘身前三尺,娘就拿头上的这支梅枝簪戳烂他的心肝,再……”赵长安打了个寒战,在他的记忆中,还从未听母亲用这么阴森的语气说过话,而所说的内容又是这么狠毒。
尹梅意一笑:“年儿,莫怕。那天晚上,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赵裕仁根本就没来。娘蒙着红盖头,一个人在喜床上坐了一夜。那个衣冠禽兽一行完大礼就走了。”
她缓缓抬头:“年儿,你晓得这是为什么吗?”不待回答,她已经笑了,这么疹人的笑声,赵长安以前从没听过,一时间,他全身的肌肤,一寸一寸地惊憷。
“哈哈……那破烂,那狗!他娶娘,根本就不是为了协理宫闱,而辅王德,他之所以这样做,仅仅是……仅仅是因为娘是嘉德最心爱的女人,就为了这一条,娘就是一头母猪,一条母狗,他也要娶了来,好折磨嘉德,让他永远痛苦,永远都承受与娘分离的折磨。而且,这个仁慈谦和、人品贵重的宸王,早就不是男人了!早在两年前,他就被刺客暗袭,虽逃出了条命来,却伤了下腹,再也……再也不能行人事、做父亲了!哈哈哈!这个全王宫、全京城,不,全天下品级最高的宦官,他明明晓得自己已是个废人,一个太监一样的阉人了,可为了活活拆散娘和嘉德,他却仍强娶了娘来做这个有名无实的王后,来守活寡。年儿,你说,这皇家之中,怎么就会有这么多滑稽可笑荒唐的事情发生?”
赵长安只听得后背发紧。赵裕仁在他出生前就薨逝了。以前,他也曾问过母亲,父王生前的一些情形,尹梅意总是淡然以应:他的父王相貌英俊、性情温柔,待人接物谦逊多礼,是以甚得先帝宠爱。但仅凭寥寥数语,赵长安始终无法对他有一个明晰、实在的印象。他也曾去皇史宬中翻查过,想看看赵裕仁当年的画像,或是有关他的别的什么东西,好对他多一点儿了解,但最后终是一无所获。以至于有时候他甚至怀疑,世上是否真有赵裕仁这么一个人存在过!他除了自己这个儿子、这座宸王宫和宸王这个王爵,仿佛在这个世上就再没有任何其他的东西遗存。
此时,听娘亲口所述,他竟是如此残忍狠毒、奸诈阴鸷!还好,他并不是自己的生父,否则的话,赵长安真会厌恶羞愧死的。
“大婚后才几天,先帝就病了……”
皇帝的病并不重,太医细加诊治后断言,皇帝患的不过是一般风寒,只须服药,稍加调理,至多三日即可痊愈。可这次太医却错了,虽经服药调治,皇帝的病却一日重过一日,到得后来,竟已不能起床。
皇帝病才起时,赵裕仁就带尹梅意搬进皇宫,为皇帝侍疾。这其间,得知消息的赵嘉德曾多次上奏,请求觐见父皇请安侍疾,以尽人臣孝子之道,可赵裕仁却以皇帝的名义颁下谕旨:朕体不适,不堪烦扰,所有的觐见请安,一律免除!赵嘉德这个被废黜囚禁的皇长子,竟是连一次也未能到皇帝养病的太极殿,见一见自己的父皇。
倏忽间到了九月二十五。晚上戌时三刻,赵裕仁先回太极殿后的含元殿歇息,却命尹梅意和皇帝的宠妃陈夫人留下继续侍奉。亥时正刻,宫门下钥,尹梅意正要跪辞,忽然,殿内众人听见外面有人急速跑动,同时还有兵器撞击的声音。
皇宫大内律制森严,无论任何时候,所有人都须谨言慎行,不得发出丝毫声响。况现皇帝卧病在床,更须安静。这时听殿外嘈杂的脚步声,少说也有数百个人正从四面奔上阶来,团团围住了寝殿。于是,陈夫人命两个小太监出殿去看看发生了何事,不料二人才出殿门,就发出两声短促的惨呼。这一下,殿内人都明白出事了,相顾失色,不知该如何是好。然后,只听殿外人大声道:“里面的人别怕,是太子殿下忧心皇上龙体,特来觐见请安!”
听说是废太子,殿内人都松了口气:他素来仁慈怜下,不会为难宫监。可尹梅意一怔之下,却焦灼起来了。宫中规制极严:嫔妃凡未年满五十者,均不得与任何男子见面,况来的又是赵嘉德。虽只是短短几天时间,陈夫人与尹梅意已相交甚好,也听她说起过她与赵嘉德之间的事情,知尹梅意这时不便见他,就一指皇帝所卧的床下。事起仓促,尹梅意也没多想,就一伏身钻进了床底。她才躲好,殿门就被推开了,白袍金冠的赵嘉德被披坚执锐的侍卫簇拥着,款步迈进殿来。
“元佐,深更半夜的,你跑来这儿做什么?”皇帝撑起半个身子,唤着赵嘉德的字,面色虽然镇定,可声音已在颤抖。
“父皇万安!”赵嘉德跪倒磕头,道,他之所以现在来,一是向父皇请安,二是他刚刚得到极切实的密报,宸王有大逆之心,意图加害皇帝,篡位谋反。他担忧父皇的安危,是以立刻就赶来保护父皇,并铲除恶逆。
“元佶有大逆之心?”皇帝目光闪烁,“好!那传朕旨意,命他速回宸王宫,深居自省,等候朕进一步的处置。”
“谋反乃十恶不赦大罪之第一款,按律当交付刑部审问彻查!”
沉默半晌,皇帝嗓音嘶哑:“元佶一向看着老实,没成想,却会干出让朕这么伤心的事来。好,就将他先交刑部问罪。”然后又道,“唉!朕操持了十几年的国事,早已乏累,现也该到退居深宫、颐养天年的时候了。”
“是!儿臣遵旨。”赵嘉德应声而答,“此殿太闹,不宜父皇静心摄护、安养龙体。来人哪!把皇上护送到延庆殿安置。你们都要小心伺候好了,要有什么差池,只唯你们这些奴才是问!”然后,他匆匆出殿,他还要赶着去“处置”含元殿中的赵裕仁,还有那令他一时一刻也不能有丝毫忘怀的尹梅意!
殿前指挥使冯得志到了床前,招呼着要将皇帝搀到两名侍卫抬来的竹榻上。皇帝伸手:“你,过来扶朕一把。”冯得志刚托住他的手,突然,寒光疾闪,未待他反应过来,右颈已鲜血喷溅。他疾退三步,定睛再看,见皇帝握着一柄锋利的宝剑:“该死的狗奴才,敢跟着那个孽畜来造反!朕要把你们这些个乱贼全满门抄斩,五马分尸!”
被剧痛刺激,本已恨不打一处来的冯得志再一听这番威胁,浑身的血都往上撞:“老子现在就送你上西天,看你再怎么来斩老子的满门,分老子的尸!”抢上一步,一把就夺过了宝剑,反手一搠,已刺了皇帝一个透心凉!凄厉的惨嚎声传遍了大殿的里里外外,跪了一地的太监宫女,还有陈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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