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灭长安
窗,目光渐转痴迷,“二十七年前,娘被那一夜的事寒透了心,以至于迁怒于他。可后来,娘时时会想,娘是不是错了?事情成了那样,想来也不能全都怪他。当时情势那么险恶,他也是情非得已。可一着棋错,再想退回去已经来不及了。从此以后,只要逢那月色正好的夜晚,娘就会睡不着,只望着那里,只盼着那窗子又被敲响,就像这样——”她又屈食、中二指,在空中轻叩了三下。
第六十四章 夜半私语时
“娘!”赵长安心一酸,正欲设法岔开这个伤感的话头,忽然,“咯咯咯”三声轻响。母子二人一怔,不约而同地盯着那扇发出声响的殿窗。那扇殿窗,竟然真的被人连敲了三下!三声虽轻,但在这万籁俱寂的静夜之中,听来却是分外清脆响亮。
尹梅意面色大变:“他!是他来了!”赵长安一跃而起,正要冲过去,“吱呀”一声,窗子已被人从外推开了。窗外廊庑下,如水月色中,一个人着淡黄缂丝衮服龙袍,头簪帝冠,站在那里。炯炯清眸里,全没了平日那份凌厉逼人的气势,有的,只是满溢的柔情和怅惘,还有那浓得化不开的忧伤。
尹梅意低低地“啊”了一声:“嘉德?真的是你?”皇帝伤感地笑了:“梅意,二十七年了,足足二十七年了!直到今夜,直到这一刻,我才总算是明白了,当年你何以要拒绝我,让那两方玉佩永远分离!”
话音中,未见他如何动作,母子二人眼前一花,然后,就见他已站在了殿中。他注视赵长安,温和地道:“年儿,你和你娘要走了?要离开这里,离开我吗?我苦苦等了你娘二十七年,等了你三年,莫非,最后等来的就是这种结果?”
尹梅意摇头:“嘉德,你……何苦要来?你来这里,能做什么?”
皇帝却盯着赵长安苦笑:“我为何不来?来做什么?今宵七月初七,乞巧之节,我来这长生殿,夜半无人听私语呀!”
赵长安一惊,以他精湛深厚的内力,无论何人,只须走近他身周九丈内的地方,他都能发觉。可刚才他在听母亲回忆往事时,心神激荡,震惊万分,就忽略了周遭的一切动静。而皇帝的功夫亦极高,在靠近殿窗时又屏住了呼吸,是以赵长安竟未有丝毫的察觉。
他扭头,避开皇帝的视线:“皇上纡尊降贵,深夜来此,不觉着这样子做,太有失万乘之尊的身份了吗?”
皇帝亦淡淡地道:“身份?你还知道在这世上有‘身份’二字?朕有失身份?那你呢?你一跑三年,又不失身份?你是什么身份?朕的骨血,朕嫡亲的长子,大宋的国本,现在的储君!将来的天子!可你什么时候又考虑过你的身份?哈哈,现在居然还想逃!当娘的不愿做皇后,当儿子的不愿做太子!”他倏地转身,声音中已有了怒气,“朕就不明白了,究竟是在哪个地方、哪件事上,朕亏待了你们,你们就要这样时时、处处、事事跟朕作对?”
“不是我和娘要跟您作对,而是您自己在跟自己作对!您当初若是不弑父屠弟……”
“住口!”皇帝大吼,声音凄厉狞恶,显然,赵长安的话深深地伤害了他。
“你不是朕,没经历过当年的那场风波,哪知朕当时所处的情势有多么险恶?心里又有多么绝望?而在做那些‘事’的时候,又有多么无奈?”他痴望尹梅意,“梅意,你只看见、只记着我为了夺取皇位,做出的那些大逆不道的事情,可他不清楚,你却是晓得的。我当时,已被逼得走投无路了呀!那个畜生的冷酷狠毒,你又不是没领教过,我若任由其宰割,等他称帝后,你、我,哦,不,还有他!”他扫一眼不敢抬头的赵长安,“我们三个,会是多么悲惨的结局?可以断定,我们三个,都会被他凌虐得凄惨万分,也痛苦万分。至少不会像他那样,死得那么干脆利落!为了救你和我,我逼宫夺位,缢死亲弟,可……万万没想到,我虽得到宝座,却失去了你!梅意,早知道结局会是这样,当年还不如就让赵裕仁一刀一刀地剐了我,一寸骨头一寸骨头地折散了我,一点一点地剥了我的皮,让我慢慢地熬上三年五载各种非人的酷刑后再咽气,烂在那间石牢里……”
尹梅意已经状若疯癫:“求求你,嘉德,不要再说了!”
“不,我要说!若早知会失去你,日日夜夜备受这种相见不得、相聚不能、无穷无尽的煎熬,唉,真不如当年就听天由命好了,至少,那样的话,你还会记着、挂着、想着、念着我!”皇帝眼中涌出了大颗大颗的泪珠,而尹梅意已泣不成声:“嘉德,事到如今,再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至少,我要让咱俩的好儿子,这个死读书,读死书,食古不化,守规矩早把脑袋守坏了的好儿子听听,知道他的爹爹,亲爹!为了他今天能过上尊贵体面的好日子,当年曾吃过什么样的苦头,受过什么样的罪……”
赵长安心中叹息:当年父亲一点都没做错,太子之位被废,心爱的人被夺,又面临性命之忧,人生的种种打击、不幸接踵而来,在当时的那种情形下,若换作自己,就只为救心爱之人,让她不受凌虐和欺辱,也会拼死一搏的。可结果怎么又会成了今天这样?当年到底是谁做错了?先帝、赵裕仁、娘,还是……爹?还是都没错?错的只是命运?是那冥冥之中早有安排,人力无法抗拒的命运吗?想到此,他道:“就算当年,您有不得已而为之的情由,但您之后为什么要炮制出一块传世玉章来,枉害了许多的人命?”
“哼!朕称帝后打开国库,发现里面除了少得可怜的一点散碎银两外,竟然空空如也!而东泰殿保贮的所有玉玺也全没了!原来,朕英明神武的父皇和仁孝友爱的四弟早有预谋,把玉玺和所有的财富全不知移去了哪里!没了玉玺,朕成了个身份不明的皇帝;而没有银子,就连登基当月所有臣僚的薪俸朕都发不了,那些官员们凭什么还对朕三拜九叩,山呼万岁?凭什么还尽忠职守,帮着朕治理天下?”
“是以,”赵长安黯然,“您就编造了个传世玉章。一则,抛砖引玉,好让全天下的人都来帮您寻找真正的传国玉玺和惊人财富;二则,您利用了人的贪心和欲望,让江湖中人为了一块莫须有的传世玉章,自相残杀,好削弱武林的势力。这可真是个一箭双雕的好计谋呀!”
皇帝苦笑:“呵呵,那些所谓的大侠英雄,平日里口口声声地叫嚣行侠仗义,而实际上,又有几人真的行过侠、仗过义来?而他们在‘除暴安良、济困扶危’的时候,又有几个人,私心里没先为自己拨过一番小算盘?没名没利的事,天底下除了你这个傻孩子,还有谁肯做?就连宁致远,乍一看,他好像的确是个不计名利的侠士,可他现在不也是名利双收了吗?哼哼,搞点小恩小惠,收揽民心,藐视朝廷威严,祸乱天下的,不正是这些假仁假义、争名逐利的伪君子吗?朕不过略施小计,把传国玉玺更名传世玉章,甚至都懒得专门去做一块玉章来装装样子,只抛出个话头去,可笑那些英雄大侠们,就全都闻风而动了。二十七年前,传世玉章才现身一年多,武林就几乎灭绝,二十七年后,朕看那些英雄大侠们又要蠢蠢欲动了,于是就又抛出了这块狗骨头,让他们互相咬去!只是,再没想到,这次它会祸害到朕的亲人,年儿你的头上。”
赵长安硬起心肠,避开那爱怜横溢的目光:“皇上这话错了,我怎会是您的亲人?我们和陛下之间没有任何瓜葛,说真的,要不是念在往日陛下对我和娘的照拂还算……周到的分上,我此时真想手刃陛下,好为那些被陛下加害的冤魂报仇!”
“年儿!”一听他竟说出如此冷酷无情的狠话,尹梅意、皇帝齐声惊呼。皇帝一愕,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试探着低声问:“年儿,你……能把刚才,说过的那句话再说一次吗?”赵长安勉强控制自己,从牙缝中,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我说,我恨不能一剑就杀了你!”
“啊?”皇帝的脸瞬间成了雪白,他踉跄后退,爱子的这句话,已如锋利无匹的一剑,狠狠地刺穿了他的心脏。半晌,他忽仰天大笑,可笑声凄惨悲苦至极,令人不忍卒听。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二十七年的无上尊崇,二十七年的殚精竭虑,二十七年的疼爱照顾,二十七年的苦苦等待,换来的,就是要手刃、报仇?”皇帝以手掩面,“杀我?你要杀我?为那些跟你毫不相干的冤魂?那你干吗还不动手?为什么?哦……对了,明白了,你是害怕了,是吧?因为,我是你不折不扣的亲生父亲,你再想抵赖也抵赖不掉的亲生父亲!对吧?嗯?说话呀,再接着说你那些大义凛然、气贯山河的狠话呀!说呀!”
尹梅意泣不成声:“嘉德,你……别逼他……”
“是我逼他,还是他逼我?普天之下,除了他,咱俩的这个好儿子,还有谁敢一而再、再而三地违拗、欺哄、愚弄朕——一国之君、至高无上、钦此钦尊的天子?”他怒不可遏,一抬手,一只汝窑雨过天青瓷瓶在殿柱上撞得粉碎,“当朕好欺侮?朕一忍再忍,只盼着做低服小,能让你回心转意,哈哈哈……至尊的天子,却要为了一个王世子而自甘委屈、低声下气,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的奇闻!而现在,你干脆就要逃了!”他微微笑着,上下打量爱子,“离开这里?远远地,离开名、利和欲望?想得多美呀!只须是人,只须他还要活着,就有欲望!吃的欲望,喝的欲望,睡的欲望!吃饱、喝足、睡够之后,就有想吃得更好、喝得更好、睡得更好的欲望,再接下来,就该想成名了!有了小名想大名,有了大名想不朽!这世上的人心哪一天有满足的时候?天下攘攘往来的众生,有谁不是为名利二字在奔忙?无论谁,要想在这个万般严苛的世上,让自己,还有别人,活得更体面、更有尊严、更有作为、更像个人,要达成这个最根本、最一般的欲望,没有金钱、权力,你怎么去满足这些并不算是过分的欲望?难道,你要带着你娘还有妻儿,去剥树皮、食草根、沿门乞讨、辗转沟壑?人只要活在这个世上,就是欲望的奴才!”他冷笑,“除非你死了,不然的话,你怎么带着你娘去逃离?你怎么就肯定,定能让你娘、你,还有你的妻儿衣食无忧、逍遥自在、不受胁迫、没有羞辱地过上一生?”
尹梅意拼命阻止他:“嘉德,别再说了,二十八年了,从我遇到你的那一天起,直到现在,我就从没求过你什么,今天,我就求你一次!”
“娘,”赵长安柔声阻止,“他不会放咱俩走的。不过,孩儿既然成心要带娘走,天底下,就没人能拦得住咱们!就算他是至尊至贵的皇帝,就算这殿外围了千军万马,也不成!”
皇帝笑了,揶揄地笑着,负手,用戏谑的眼光斜睨爱子:“好太子,你的功夫之高,为父早就知道,也早就想亲身领教一下了。现在,咱父子俩是不是就放手一搏,过上几招,好决一个胜负出来?”
赵长安将母亲扶靠在床上,深吸口气:“皇上,我……不想跟您为敌,可您若定要逼我,我也只能奉陪。我知道,您不但会武,且身手之高并不在我之下,念在……念在您年纪比我大的分上,我先让您十招。”
“扑哧!”皇帝撑不住了,显然,他是被逗笑的:“你要让朕十招?那十招之后呢?”
“十招之后,我……我不会再手下留情!”
“哦?”皇帝又笑了,但这次的笑容,却是道不尽的心酸凄凉,“你的意思是,十招之后,你就会杀了朕?”
“年儿,不可以!”
“梅意,别怕!”皇帝瞥了她一眼,“他伤不了我的!他也不会伤我!”他淡淡地笑,“承他的情,居然要让我十招!我赵嘉德没错爱你,也没错养咱们的这个好儿子。”
他转身,面对赵长安,脸上已无一丝笑容:“你的武功虽好,已近于完美,可是却自视太高,这是你致命的一个缺陷!须知一个人既学武功,就应该诚心静意,绝不能太过轻敌,甚至于一个三岁的孩童,你也不能低估了他。俗话说得好:小河沟里翻大船。轻敌最易造成疏忽,而当你在与敌手性命相搏之时,任何一点小小的疏忽,都会是令你丧命的根由。”他这一番话,是武学中极正的见解,“况且你若轻视对手,防守上就不免大意,对手就会乘虚而入,你在江湖上行走多年,这一点,想必你比朕更清楚。这些道理,说的不只是武功。你若能把为父的这番话铭记于心,那在你的一生之中,时时、处处、事事,都会因此而受益!”
赵长安心悦诚服:“是,我明白了!?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