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灭长安
一小沙弥手持笤帚,正在清扫落叶。
尹延年上前,双手合十,问道:“小师父,打扰一下,请问贵寺的法空大师现下在吗?”小和尚抬眼,打量了一下二人道:“两位施主也是来请他治病的吗?可惜,师父现在不在,离寺云游去了。”
二人大出意料,询问法空几时才能回来,小和尚搔搔头道:“嗯,师父走了两个多月了,几时回来那可没个准儿,有时半天就回来了,有时一年两年的还不见回。”
两人心里均凉了半截。相对发了一回怔,还不死心,又进寺相询,所得的答复如出一辄,知客僧一边送二人出寺,一边道:“法空师兄好像是去了南边,但究竟去了哪里恕贫僧也不清楚,阿弥陀佛,二位施主请慢走。”
晏荷影全身脱力,双脚虚飘飘的,如踩云端。缕缕秋风掠过,带来了幽深竹林中那清冽的气息,无边的静寂中,唯有竹隐寺的钟声在低缓地回荡。尹延年忽道:“听说朝廷明诏,明春三月,赵长安代天子巡幸,要去江南。”
若在五个月前听到这个消息,晏荷影定会欢喜得一蹦八丈高:“什么?他要来江南?”但此刻,她听在耳中,竟不知“赵长安”三字指的是什么。
她默默走下几级石阶,忽问:“尹公子,你现在可有空闲?”尹延年望着一片枯黄的竹叶从梢头缓缓飘在自己脚下,呆呆地回应:“晏姑娘有何吩咐?”晏荷影别过头,举袖拭去两行清泪,道:“现在正是荷花盛开的时节,我们姑苏有四面湖山、十里莲藕。尹公子要不嫌烦扰,想不想去赏一赏那接天的碧叶、映日的红花?”
新雨过后,晓叶初干,一叶轻舟静静滑进藕花深处。舟上二人年少青衫薄,相顾良久,却只是无言。
尹延年遥望迢迢青山,黯然叹息:“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吟到韦庄这《菩萨蛮》的最后两句,“啵”的一声,两滴清泪落入了荡漾的碧波之中。
尹延年强笑道:“晏姑娘既邀我来,却又不尽地主之谊,叙一叙这十里平湖的无边粉荷,只把我这个客人晾在一边?”
晏荷影低首,拨弄着手边一支半开的黄蕊白荷:“荷花,又名莲花、菡萏、水华、朱华、水芸、水旦、泽芝、芙蓉花,夏、秋之季盛开。其实莲子可生食,也可晒干后熬莲子羹,服了最是清心安神。”她摘下一枝莲藕,取出一颗莲子,想剥,但莲皮柔韧,一时却剥不开。
尹延年递过来一柄小刀,刀身其薄如纸,刀光如一泓秋水般清澈流转,闪烁不定,刀柄上镌着两个不足一分的嵌金小字:缘起。
晏荷影用小刀划开莲皮,春葱般白皙的纤纤十指把莲子剥开,将其中嫩绿的幼芽剔除:“莲子味美,莲心却是苦的。”将莲子递与尹延年道,“其实,不仅荷花,姑苏十一月里的梅花也是极美的。特别是冬至过后,香雪海中的数万株梅树一同绽放,那种风姿雪韵,真正令人心醉神驰。还有一款极名贵的‘绿萼华’,更是世间绝品!它的花瓣竟呈淡青色,当你望着那一树的‘绿萼华’时,不似看着一树的花,倒更像是对着一个飘忽的梦。”
尹延年眼望湖波,喃喃道:“这倒还从未曾见过。”
晏荷影目注湖山,轻声道:“尹公子若真是有心,要见也不难。”
“到时若无俗事缠身,我尽量设法前来,访一访这如梦一般的‘绿萼华’。”尹延年嗫嚅。
晏荷影呆望一枝荷叶上滚动的晶亮水珠道:“今日一别,此生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了。”解开长发,刀光一闪,已从耳畔割下了一缕长长的青丝,然后用系发的丝带仔细束好,递给尹延年道,“这数月来,承蒙公子细心照顾,我铭感于心,却无以回报。若拿金银酬谢公子,太也亵慢了。只这……是我的自身之物,只望它能代我一表心中的一二分谢意。”
尹延年避开那盈盈的泪眼,低头接过发束,却不知该如何作答。晏荷影气哽声咽:“来而不往非礼也,公子莫非……就没有什么可作回赠的?”
尹延年目注荡漾的水波,半晌无言,惘然地望了望面前清丽如梦的伊人,又望了望手中莹白的莲子、身边碧澈的湖水、眼前迷蒙的远山,他伸手入怀,取出了一块玉佩,道:“离家时仓促,身上没带着什么像样的东西,这玉佩是我娘给我的,晏姑娘要是不嫌弃,就拿去做个赏玩吧。”玉佩两寸长,五指宽,通体碧绿,名贵非凡。上有错金的四个古雅的梅花篆字:美意延年。
在阳光的映照下,玉佩晶莹剔透,流光溢彩,翠色斑斓,柔和动人,既似一段出岫的轻云,又像一泓流动的春水。那碧色,直将一湖的清波与万片莲叶的青翠之色都夺尽了。
暮色苍茫,街上冷冷清清,令人心悸。站在门前,晏荷影殊无半分远道归家的喜悦,唯觉彻骨的寒意遍布全身。她数次欲拍门兽口中所衔的铜环,却终是拍不下去:只要一拍,萧郎从此便是路人了!可不拍又如何?踌躇又踌躇,最后她终于还是拍了:“李管家,开开门,我回来了。”门内有人应道:“谁呀?谁要找李管家?”她两眼噙满了热泪,疾回头,街角处,夕照下,风尘中,哪还有那青衫伊人的影子?
“我是荷官,你是哪一院的小厮?快来开门。”
门内四五个人同时惊呼,紧跟着大门上的一道小门打开,一青衣男仆探头一看,又惊又喜,然后一扭头,早忘了府中入夜后不得喧哗的规矩,一边往里飞跑,一边大声嚷嚷,洪亮的嗓门将晏荷影回来的喜讯传出了老远。
四名男仆拥了出来,想来搀扶她,但不敢逾矩,只一迭声地簇拥着,将她引进大门。才进去不远,二门内匆匆迎出来一个中年胖子,正是晏府的李管家。一见的确是小姐回来了,李管家悲喜交集,一边得体地寒暄着,一边侧身引路,三名男仆提灯笼在两旁照护。
进了二门,李管家及男仆止步,垂花门后已有四名仆妇候着,接了她再往里走。过了一条抄手围廊,上来四名丫环,都着四撒碎花绫袄裙,过来扶了晏荷影往东而去,四仆妇敛手退下。
到了一间穿堂时,一白皙美貌的锦衣少妇被五名丫环簇拥着迎了上来:“妹妹回来了?”晏荷影一看,是三哥晏云仁的妻子,河北朔州威远镖局总镖头,人称“金刀王”马会友的女儿马素华。
她喜滋滋地握住晏荷影的手,道是阖府人等都已知道晏荷影回来了,现正在雪姿堂候着。一群人遂穿花拂柳,过了三进院子,绕到一排五间上房后,又过了一座雕栏六孔青石桥,这才到了一座梅树环绕、宽敞大气的堂前。
堂内火烛通明,堂前石阶上伫立着一位五十余岁的老者——面容清癯,眉目轩朗。见晏荷影走近,他凝目注视,爱怜地道:“瘦了,也黑了。”话不多,却流露出无限的慈爱和关切,“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晏荷影鼻子一酸,但她已不再是从前那个动辄闹性子、哭鼻子的娇小姐了。当下强自抑制,蹲身行礼:“爹!”
晏荷影的四哥晏云义从堂内疾步迎了出来:“荷官,回来了?快,先坐下喝口水。”引她坐到堂内一张椅上。这时丫环上茶,正是她平日最爱喝的雨后眉尖。
晏天良问晏云义:“各位前辈已着人去请了?”晏云义点头称是。晏天良回头,关切地端详了一下爱女,问道:“荷官,你是怎么回来的?有人护送吗?”一言未毕,一浑厚的声音笑着道:“爹,听说荷官回来了?”一个三十出头,唇上短须修饰得极其整齐的中年人快步踏上阶来。正是晏天良的长子晏云礼。
晏云礼话方出口,便见到了晏荷影,他说话做事向来从容不迫,但此时也喜动颜色,不禁又问:“荷官,你真的回来了?”晏云义笑了:“大哥,你这问的不是废话吗?”晏云礼醒悟,顿时失笑:“嗨!实在是被折腾惨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晏荷影含笑致礼,问道:“大哥,大嫂又给你添了个男孩还是女孩?”原来她离家之时,晏云礼之妻已有八个月定已生产了,故而她才有此一问。晏云义笑着告知她,晏云礼得了一双龙凤胎。晏荷影大喜道:“真的?”
“莫非这还可以诳骗?”朗朗笑声中,一个二十六七岁,身体发福、精明干练的男子踏进堂来。来人正是晏云仁。晏府所有的银楼均归他管理打整。他做事精干利落,在江湖中广交朋友,颇有人缘,而在晏府四子中也最疼爱晏荷影。自她失踪后,光南海沿海一带,他便去了不下十次之多。今见小妹平安返家,喜不自禁。
“二哥呢?”晏荷影不见晏云孝。
马素华道,五天前有人捎信,说在南海清远山一带曾见到晏荷影,晏云孝赶去查访了,还没回来。
这时又进来了一帮人:一位白衣老僧,慈眉善目;一个灰袍老者,双目精光四射;一个青年,二十出头,宝蓝丝织长衫,玄色丝带,丰神俊逸,儒雅沉着。他一露面,本亦极潇洒出众的晏家三子如家雀遇见了凤凰,顿时黯然失色。他才踏上两级台阶,便用秋夜寒星般清朗的目光一瞟晏荷影,随即走到堂侧站定。
再进来一个中年道士,脸色阴郁,眉头打结般攒在一起,一副随时要寻事找茬的样子;然后是一个臃肿粗蠢的黑脸妇人,素白麻衣,像是在服丧。另还有或粗或细、或高或矮的十多名男子,一看便知是这几人的弟子下人。
晏天良及三个儿子忙迎上前去,与来人一一寒暄见礼。道人早一脸的不耐烦,这时猛然高声喝道:“晏财神,你差人叫老子来,说是你家闺女回来了,就是她吗?”一双吊角眼斜觑晏荷影。
晏天良微觉不快,但面上仍声色不动:“正是。”对晏荷影道,“荷官,这是你常山派的卫三观卫师伯,快过来拜见。”
晏荷影刚要行礼,卫三观一摆手道:“晏财神,少啰里啰嗦的闹这些鬼名堂,快叫你闺女把那‘物事’交出来。还有,把害死老子徒儿的王八蛋的名字说出来,老子好赶去报仇。”原来他是常山派的大弟子,在派中地位虽高,人却草包至极,一开口便泄了垂涎那“物事”的底细。
他一开口,着丧服的妇人也急不可耐地连声嚷嚷:“晏财神,啥‘物事’不‘物事’的,咱海王帮可不稀罕,老娘现在只想把那个害了我男人的畜生逮出来!哼哼,别以为孤儿寡母就是好欺负的!老娘拼了这条命不要,就是咬,也要咬那个畜生几口。”
晏天良沉了脸,这时一旁的晏云礼笑道:“平夫人这话好生奇怪,什么畜生不畜生的,倒像是我家小妹杀了平帮主和海王帮的一群兄弟?试问凭我家小妹的这副身手,能干得了这种大事吗?”
众人皆知晏荷影不会武功,再看看她那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均想:嗯!单凭她,还真伤不了那个在南海边称王称霸的平波的一根手指头。
晏云仁咳嗽一声,不慌不忙地道:“平夫人急于为平帮主报仇,这也是人之常情,可一个人无论要做什么,都须先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才好有的放矢。现在莫说夫人你,就连我们都不清楚小妹这数月来的遭遇。兹事体大,不如等小妹先把她这几个月来经历的事如实道来,然后我们再和各位前辈共商该如何处置。陆老前辈,您看晚辈这样说,妥当吗?”
他心思缜密,这一番话说出来,众人无不点头。被称作陆老前辈的灰袍老者咳嗽一声,开口道:“嗯,不错,我陆擎天虽是圣火教的人,可三人抬不过一个‘理’字去,晏三侠的话合情合理,正该如此办!”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晏荷影身上。
晏天良沉声道:“荷官,你也看到了,为了你,累得众位前辈们千里奔波,费心烦扰,现在你好好的把你在这四个多月中遇到的人、经过的事,细细地说出来,不得有丝毫隐瞒遗漏。不然的话,你就不再是我晏某的女儿,我姑苏晏府,从此也再没你这个人。”说到最后几句话时,他面寒如冰,浑不似平时对她和颜悦色、慈爱可亲的模样。
晏荷影见自己才回府,茶都没喝一口,父亲便请了这许多人前来,显然这些人俱住在自家府中,且时日也不会短。不知自己离府的这几个月中,府里发生了多少事情?是不是已牵累了家人们?不过父亲欲尽快了结此事,好使姑苏晏府从中脱身的意图,却是极为明显的。
她定了定神,然后把在这四个月中的经历,事无巨细,都一五一十地说了,但对自己与尹延年之间的那一份情愫纠葛却避而不提。饶是如此,也花了近一个时辰,方才讲完。众人都是老江湖了,什么恶战险境没经历过?但这一番长述却仍使众人听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