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灭长安
耳听呼喝声渐渐远去,确定身周已再无一人时,晏荷影才从一组汉白玉石雕栏下慢慢探出头来。原来方才宁致远在掠上殿顶前,已以迅疾至极的手法,把她藏在大殿前的三重汉白玉石栏下的一个隐蔽处了。这时的她又悔又怕,望望黑黢黢的四周,惴惴不安:这里……该不会有老鼠之类的脏东西吧?还有……鬼!一想到鬼,她惊惶愈甚。偏偏一阵夜风袭来,穿栏过柱,发出呜呜的声响,她头皮发麻,立觉毛发竖立,不由自主地从石栏下跑了出来,抬头便见眼前矗立着一座恢宏壮丽的大殿。
在清冷月色的映照下,大殿显得极其肃穆凝重。殿门上首一方巨匾,题着三个镏金大字:“嘉年殿”。门旁的朱漆柱上悬着一副对联:
何处见真佛?看三千世界,我心如灰,平地有风波,难借慈航登觉岸;
不再觅如来,听八百梵音,君愿难了,诸天留因果,无从苦海识菩提。
大殿内灯火通明,在凄冷的暗夜中,那一片烛光分外诱人。她身不由己地摸了过去,才到大殿门前,忽然听到人声从大殿拐角处传来。她立刻慌了神:啊呀,这下该往哪去躲才好呢?未等想出主意,人声竟已朝她这个方向来了。情急之下,不及思索,她一头冲进大殿,疾步躲到一幅低垂的帘幕后。
晏荷影刚藏好,就听人道:“娘娘小心走好,方才没有惊着娘娘吧?”然后一人答应道:“没有。”
虽只是短短的两个字,可晏荷影却如听清幽柔润的箫鸣,又似闻悠扬淡远的笛声。怎么这个人说话的声音竟是如此好听?就像唱歌一样,不,应该……是像天上的仙乐!是谁?竟能有这么动听的嗓音?她好奇心一起,便将遮住眼帘的垂幕轻撩开了一道细缝。
晏荷影见自己的处身之所是大殿的前殿。除正中摆放的一张金丝楠木佛龛,和佛龛前一十六把金丝楠木太师椅外,偌大的殿中再无旁物。大殿入眼一片雪白——雪白的墙壁、雪白的帘幕,佛龛上铺着雪白的丝缎,椅上搭着雪白的椅帔,上置雪白的丝垫,就连佛龛前地上铺的一幅巨毯也是雪白的。佛龛之上,大殿正中,凌空悬着一幅大字,上面用行书书写了一个大大的“佛”字,墨迹酣畅淋漓,极得“二王”神韵。
“娘娘,今晚还是用夷南进贡来的名香吗?”
仙乐般的声音又响了:“不了,那香味太冲,还是用姑苏的伽南香吧。”随即,晏荷影便见一个中年妇人,由两名宫女搀扶着,缓缓进来了。这妇人身后尚有十七八名宫女随侍。两宫女将这妇人扶坐下,动作是那样轻柔和缓,好像只恐一个不小心,会弄痛了这妇人似的。
晏荷影细看此人,只见她头发乌黑,浓密如云,光亮如漆,只随意挽了个晚梅髻于脑后,髻上除了一支白玉双缠梅枝簪,再无其它佩饰。上穿梅花纹绣缨轻襦,下着雪梅纱彀轻丝双层曳地长裙,外罩绣梅缂丝宽袖对襟褙子,一身裳裙皆为雪白。若非腰中系着的那根镂花错玉梅花纹金丝带,乍一看,还只道她是在服丧。虽只是一个背影,却也如月照雪覆,烟笼雾罩,暗香萦绕,浑不似这凡尘中人。
她心想:哎呀,我跑佛堂里来了。嗯,她被尊为娘娘,莫非她就是赵长安的母亲,宸王宫的王太后?原来,这位王太后也跟我娘一样虔诚礼佛。她的一个背影都如此淡逸如梅,却不知她脸长得怎么样?
一宫女从佛龛下取出三支香,在烛焰上点燃,挥灭火苗,然后递与王太后。王太后缓缓起身,接过香束。就是这样一个不经意的动作,竟都透出形容不出的优雅和柔美。她转身,面对佛龛,举起香束,只这一下,晏荷影便险些惊呼出声了。
因就在这一瞬间,她看见了一张倾城倾国、举世无双的容颜。虽然只能看到王太后的一个侧面,但仅就是这小半张脸,已足以令她自惭形秽。
其时殿中烛火通明,但一瞬间,所有的光亮,仿佛已全聚集在王太后一人身上了。她裳裙上的丝光、发髻上的亮光,特别是那张脸上的绝世容光,全汇集在一起,使得她整个人,通体都散发出一种追魂夺魄的光芒。
这光芒,照亮了每一个人,每一件器物,每一件陈设,照亮了大殿的每一个角落,照得人脸上细微的绒毛都清晰可数,也照亮了殿外那沉沉的黑夜,照得半空中的明月都失去了光彩。这光彩,照得晏荷影魂飞天外,整个人都傻了。她心里翻来覆去,只有四个字:天姿国色,天姿国色……可,就连这四个字,用来形容王太后,她也觉得实在太过亵渎和不敬了。
与她相比,晏荷影立觉自己成了一个丑陋庸常、蠢笨不堪的乡下村姑。唉,原来天底下,居然还有容貌胜过自己的人!而且这种胜过还不止一点点。并且,她已人到中年,而自己,却正值二八花样年华!她痴望王太后,心想,就算我有像她一般的容貌,可……她举手投足间的那一份优雅,自己这辈子就是拼了命地学,也是绝对学不来的!而且,奇怪的是,她这无双的仪态,并不会令世间其他的女子嫉妒仇恨,而只会让她们由衷地敬服、喜爱。倒好像她本来就该拥有这无以伦比的容貌和仪态,不然的话,倒没道理了。
王太后敬过香,坐下,随即宫女奉上茶来。只听她问道:“烟荷,世子近来有讯息吗?”
烟荷垂首躬身道:“启禀娘娘,华先生派的人晚膳前回来说,最近在洛阳附近的函谷关,有几个人好像是辽国来的,鬼鬼祟祟的,不知在干些什么,殿下带华先生已经过去了。另殿下已得知冯先生的事了,他很高兴,让来人递话给冯先生:‘既是回来了,就多歇几天,不用再赶往洛阳随侍。’可……”
“怎么?他还是去了?”王太后接着问道。
“是。冯先生一见来人,赶着问清了殿下现在确切的行踪,就忙着赶去了。”
王太后轻叹一声:“他就是这个脾性,既拦不住,也只得由他去。”
烟荷柔声安慰:“娘娘,您不用担心,想殿下那么好的功夫,当今世上,又有谁能伤得了他?且现下冯先生也赶去了,娘娘更应宽心才是。”
“江湖中人心诡诈,以他的那种脾性,我又怎么放得下心来?”王太后言毕又叹了一声。不知怎的,晏荷影也不由得叹息了。很奇怪,她竟也为那个赵长安担起心来。
烟荷忙岔开话头:“娘娘,殿下奉皇上圣谕,明春三月要代天巡幸江南。殿下想请娘娘移驾,陪娘娘同往江南,也好让娘娘散一散心。”
王太后叹道:“他总是这么孝顺!可我在这儿呆惯了,不想挪动,也免得大家受累,这趟江南之行,我不去也罢。”烟荷还待再劝,但见她神色疲倦,不敢再多言。
一小宫女见机地岔开话头,道世子这次还让传话的人带回来两只袖犬,听说是吐蕃国的国王和大喇嘛活佛才能有的珍物,不知王太后想不想瞧瞧?王太后不愿拂了宫女们的好意,点头道:“好吧。”
小宫女出殿而去,烟荷在一旁凑趣地道:“殿下每次出去,总能找来各种奇珍宝物孝敬娘娘,其他王府的那些世子哥儿们,却没一个有这份心的。”
“这孩子,说了他多少次了,别再弄这些个东西回来,却总是不听。宫里难道还缺了这些玉呀、璧呀的不成?”王太后此话似憾实喜,提到爱子对她的孺慕孝养之情,脸上不由得绽开了一丝笑意。她这一笑,直如数九寒冬里的一缕阳光,立时便驱净了殿中的寂冷之气。见她欢喜,殿中的所有人,包括晏荷影,也轻轻笑了。
小宫女笑盈盈地回来,手中却空无一物。烟荷奇道:“咦?青青,袖犬呢?”青青顽皮一笑,伸出左臂,喏喏连声,就有一只白色小犬从袖中跳出,正落在王太后膝上。
众人一看,小犬好似一团绒球,但绒球正中却有两只漆黑的小眼睛,在滴溜溜地转动,不由得都赞道:“好漂亮的小犬!”突然,一团黄影从青青的右手衣袖中“嗖”地蹿了出来,直奔帘幕而去。晏荷影只觉鞋尖一紧,这只袖犬已咬住了她的左脚鞋尖,往外用力撕拽。
原来这袖犬极具灵性,才进殿,便已察觉帘幕后有人,它只道是原来的主人又在与它戏耍,是以才会如此。众人一愕,见它竟从帘幕后扯出一个人来。惶急中,晏荷影帽子掉落。
慌的不只是她,就这片刻间,已有几名宫女要冲出殿去唤人,却听王太后柔声道:“不要慌。这位姑娘不要慌。”第一句话是说给众宫女的,第二句却是在安抚晏荷影。
一宫女一阵风般冲到晏荷影跟前,低叱:“跪下!什么人?敢擅闯嘉年殿?”晏荷影被殿中一时肃穆起来的气氛所吓,腿一软,跪倒在地。见此情形,王太后皱眉了:“双喜,不要吓唬这孩子,快扶她起来。”
叫做双喜的宫女犹豫道:“娘娘,方才宫里不是在抓刺客?若她是刺客……”
“她若是刺客,还会等到这一刻?不早就动手了?”王太后叹道,“孩子,莫害怕,快起来。”
晏荷影战战兢兢地起身,抬眼见王太后正对自己招手:“过来,让我看看你。”她踌躇着挨到王太后身边。几名宫女仍戒备地盯着这个不速之客,只恐她会对王太后有什么不利的举动。
王太后却很坦然,拉着她的手道:“孩子,你是来找世子的?”她欲待否认,可转念间却点了点头,但心中马上愧疚万分:自己不该欺哄这么慈善可亲的王太后。
见她点头,众人全笑了。双喜叹道:“唉,守门巡查的那些侍卫都是干什么吃的?又让溜了一个进来!”烟荷亦笑:“宫墙加高到九丈都挡不住,这下可真真没法子了,干脆只在宫外面挖一条深沟,再把汴河的水引来灌满,兴许还能管点儿用。”
王太后亦是莞尔:“你这孩子,胆子也忒大了,却是怎么进来的?”细赏她的容貌,“长得真好哇,是不是?”环顾众宫女。晏荷影被这一夸,如三伏天喝了一盏冰镇酸梅汤,那种舒服从心底里一个劲地往外冒。只觉能得她天语褒奖,实在是自己这一生当中最可得意夸耀的事了。
众宫女皆笑着点头。青青抱着两犬道:“娘娘,这些年溜进来的那么多人里头,倒数这位姐姐最是好看。”双喜笑道:“可惜殿下不在,不然请了来,不定殿下一眼倒相中了,那该有多好!”
在众宫女你一言、我一语的打趣声中,晏荷影的头越来越低,脸也越来越红。王太后见状,忙轻斥:“啐,就是平日里惯得你们太狠了,现才敢这样欺侮人家。都出去吧,我和这孩子聊一聊。”众宫女皆笑嘻嘻地出殿去,并反手带上了殿门。
王太后把自己的茶盏递给晏荷影道:“莫怕,来,坐这儿,先喝口茶。”晏荷影乖顺地接过茶盏,谢道:“谢娘娘的恩典。”王太后轻“咦”了一声:“听姑娘的口音,是姑苏人?”
“是,我是姑苏晏府的。”
王太后仔细打量她,良久,轻叹一声:“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现寒山寺半夜里还敲钟吗?”
晏荷影恭谨以答:“是,还敲。夜半三更的,有时候还真让人睡不好觉。”王太后一笑,但笑容万分地落寞怅惘:“能有那钟声听还是有福气的,像我,就是再想听,也没那个福分了。”
晏荷影答道:“娘娘要是还没福气,那这世上,就再不会有人有福气了。”
“哦?是吗?”王太后淡然一笑,“姑娘所指的福气是什么?是这王宫,还是我的身份?”
“是娘娘的儿子,殿下。”
听她提到爱子,王太后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忧色,这才消解了几分。她接着又问道:“姑娘是从府里偷跑出来的吧?”
为圆前谎,晏荷影只得又点了点头。王太后叹息了:“好孩子,年纪小小的,怎么就做下这么糊涂的事情?你爹娘现下还不都得急坏了?”晏荷影听在耳中,只觉无地自容。
“世子现不在宫里。就是在,我也不能让他见你。从古到今,终身大事均须禀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小孩子家的,怎能随了性子乱来?那岂不是要乱了纲常了?”这一番大义俨俨的教训,要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来,譬如自己的父母,晏荷影定会觉得万分刺耳,不耐之余,便会反唇相讥,但现听王太后轻言细语,娓娓道来,她却如聆金科玉律,心悦诚服。
“不过,这也怪你不得,毕竟还是个孩子,谁又没有过青春年少的时候呢?”王太后遥望虚空,眼中又堆满了愁怅。
晏荷影痴望着她,心道:赵长安忒好福气,竟有这么好的娘亲。虽然她自认自己的娘亲也是极好的,但此时,却没来由地羡慕起赵长安来。
王太后一瞥窗外,微微一惊:“啊呀,太晚了,姑娘是住在客店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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