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灭长安





羡慕起赵长安来。
  王太后一瞥窗外,微微一惊:“啊呀,太晚了,姑娘是住在客店里吗?”晏荷影硬着头皮再次点头。
  “这样吧,今晚你先在宫里安歇,明天一早,我就派人护送姑娘回客店取行李,然后回姑苏,姑娘看这样办成吗?”晏荷影立刻慌了神,支支吾吾地推辞。王太后明澈如水的清眸望着她,和颜悦色地问:“怎么?不想回去?还要留在这等世子回来?”
  “我,我有人护送。我……他……是我雇的一个保镖,今夜……今夜,他也跟进宫里来了。”晏荷影一边说,一边就狠狠地自责,“晏荷影呀晏荷影,你居然拿撒谎当饭吃,死后真该下拔舌地狱!”
  “是吗?”王太后笑了,“怪不得呢,我说你一个小小孩儿家的,怎么能找了这一身衣服就进来了!嗯……”沉吟了一下,接着道,“这下可有点儿不好办了,方才侍卫追的就是你们吧?却不知你的这位保镖现下跑到哪去了?要不,我传当班的侍卫长来问一下?要是他已经被抓住了,那倒也好办,我吩咐他们把他放了,再和你一道出宫。”
  第十一章 父死手足断
  忽然,佛龛后有人朗声道:“娘娘,不用再找了,我就是这位姑娘的保镖。”宁致远从佛龛后转了出来。王太后淡然一瞟,毫不惊惶:“这位公子好身手,来了已有多时了吧?”宁致远亦被她那绝世的容光所慑,不敢平视,抱拳施礼道:“没有,我是刚到的,深夜搅扰娘娘,还请恕罪。”
  “公子为人所请,自当尽忠职守,何罪之有?没被侍卫们伤到,不然的话,倒叫我不安。”她不提两人擅闯王宫、惊扰自己的犯禁之罪,反而为宁致远未被伤到而庆幸。在这样大度宽容的王太后面前,宁致远惭愧了,不禁便有一个念头:其母如此,其子想来也差不到哪去,兴许骗夺传世玉章只是尹延年一人的私下所为,而赵长安并不知情。
  他正寻思,该不该征询一下王太后,赵长安贴身的侍卫中,有没有一个叫“尹延年”的时,却听王太后轻一击掌,殿门应声而开。众宫女鱼贯而入,见殿中又多了一个侍卫,无不吃惊,但未奉王太后的旨意,却不敢有何举动。
  王太后嘱咐道:“双喜,你把二位客人送到丽正门,交与带班侍卫,传我的话,就说他们是我请来的客人,令他们好好地把二位客人送出宫去,不得为难。”又叮嘱晏荷影,“姑娘,你可记住我方才的话了?等回到姑苏府中后,切不可再任性乱跑了,好吗?”见她乖顺地点头,她欣慰地笑了,又吩咐双喜,“今晚这事,不要叫王宫内府的人知道了,免得他们又寻那些侍卫、值夜巡更的太监、宫女们的不是。”
  有双喜的陪伴,又有王太后的口谕,没费任何周折,二人便从王宫的西侧门——丽正门出来了,侍卫又向他们指点了回去的方向。宁致远谢过那几名侍卫,沉着脸,走出一大段路,仍不吭气。晏荷影惴惴地赔着小心:“宁公子,你生气了?”宁致远头也不回:“我怎敢生姑娘的气?我不过是生我自己的气罢了。”
  “生你自己的气?”
  “我早该清楚姑娘的性子,从来都是不听人招呼的。今晚是撞上好人了,以后只怕不会再有这种运气了,到时候姑娘要有个什么闪失意外,那我可真是现拿头去撞墙都嫌太晚了。”话虽是责备,却充满关切。晏荷影听了,愧疚不已,忙疾行几步道:“宁公子,今晚是我的不是,在这儿我先给你赔礼了。”说着裣衽躬身,深深地福了下去。
  她着男装,却做女子万福。幸喜二人身周并无旁人,否则的话,任谁见了都要万分诧异。宁致远忍俊不禁地道:“罢了,罢了!唉!真正不是冤家不聚头。”话方出口,便察觉说漏了嘴,忙岔开话头,“今晚折腾半宵,却是白忙了一场。”
  晏荷影道:“倒也不算毫无斩获,方才我听宫女告诉王太后,赵长安现在洛阳的函谷关。要不,宁公子,我们就去一趟洛阳?说不定那个姓尹的就跟着赵长安。”也不知为何,她一提到尹延年,心中便是一阵刺痛。宁致远正在沉吟,并未看见她眼中那丝一闪而逝的痛楚,点头道:“现在看来,我们也只能作一趟洛阳之行了。”
  次日午后,众人辞别张涵,离东京往西去,经虎牢关古道进入洛阳。在四海会洛阳分会住下,宁致远随即吩咐分会堂主章有光及会中众兄弟,四处打听赵长安的行踪,但一连数日,毫无所获。
  这天用罢午饭,众人正在花厅内商议,究竟是该继续苦守,还是另作打算时,守门弟子送进来一笺书信,道是刚才门外来了个老仆,烦该弟子转交此信,这名老仆言明了,信须由晏天良亲启。
  晏天良接过,只看了一眼信封,一怔,面露喜色,忙忙拆开来一瞧,面绽笑容,看完信,仔细折好,放入怀中。然后他告诉诸人,投信的是他一个多年的好友,二十年前封剑归隐,接着就失了音讯,原来是在离这儿六十多里的龙门隐居,现得知他在这儿,特修书邀他前去盘桓数日。晏云孝问道:“爹,您说的是归明林归老爷子吗?”
  晏天良笑道:“就是这老东西!”
  宁致远自见晏天良以来,他一直都是大家巨族当家人沉稳凝重的样子,现却出语随便,且还笑谑,显然,这个自己从没听说过的归明林,与他的交情非同一般。他询问晏天良打算几时赴约,晏天良道是越快越好,反正现在赵长安也没讯息,在这儿也是空耗时日,他拟带着晏云孝去龙门呆上个三五天再回来。
  宁致远要找几个会中弟子陪他一道去,晏天良婉谢了,道只要请一位熟识路途的人带路就行了。不过片刻工夫,章有光已带了一个英气勃勃、浓眉大眼的壮实后生进来:“少掌门,这是小吉兄弟,龙门人,晏老前辈要寻人带路,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了。”
  小吉操一口中原土语,对众人团团一揖,嗓门洪亮地道:“晏老前辈要去龙门?中!只要车好,顶多三天,就可打个来回。”这后生有人缘,一时众人都打心眼里对他有好感。
  晏云孝问:“小吉兄弟,去龙门的路好走吗?”
  “不好走,要一天的工夫才到得了。”宁致远一听,道:“晏伯伯,不如明天一早再走吧。现在已过未时正刻,今天是赶不到龙门了。”
  “赶不到怕什么?离龙门二十里处有个平顶坡,平顶坡镇上,义来客店的束老板是俺的拜把子兄弟,今晚吃饭打尖就在他那儿,明早再接着走,准定吃午饭前就能到龙门。少掌门、晏老前辈,你们看俺这样办,可中?”众人一听,都道:“这样走好,不用急慌慌地赶路,时辰上也赶趟。”
  晏天良笑道:“小吉兄弟,我们到了龙门,恐怕要呆上个两三天的。”
  “中!莫说才两三天,就是两三年也没妨碍。晏老前辈,爽性俺们就在龙门呆足五天再回来,可中?”
  晏云孝笑了:“中!这样时辰上就很宽裕了,老美!”笑声中,三人与众人作揖道别,登上四海会一辆宽敞舒适的马车,出洛阳城南门而去。宁致远和晏家兄妹则留在城里,一边静候晏天良父子访友归来,一边继续打听赵长安的踪迹。
  晏天良走后的次日一早,底下弟子报上来一条讯息,说是距洛阳城西约一百五十里的渑池,来了一群达官贵人——东京口音,鲜衣怒马、仪从煊赫,排场十足。那些仆从、侍卫簇拥着的那个人,白袍金冠,自称本宫。渑池县衙的衙役听那些随侍的下人唤他“殿下”,且这位殿下美貌无比,让所有见到他的人,无不当即目瞪口呆、魂飞天外。
  宁致远等人听了,不胜之喜:看来,赵长安现正在渑池!于是,宁致远带了二十几个会中的得力好手,又备了健马轻车,载上晏荷影,驰马赶往渑池。
  时近正午,众人到了个小镇,镇中小饭馆生意清淡,一下来了这么多客人,老板、伙计均忙得脚不沾地。酒菜才上桌,还没动筷,就听来路上一阵疾骤的马蹄声响,还有个嘶哑的声音喊:“少掌门、章堂主,是你们吗……你们在里面吗?”众人回头,见一匹黄膘健马,裹着一团黄尘,疾风般卷了过来。
  马到饭馆前,不待勒停,已从鞍上滚下一个人来,踉踉跄跄,直往里冲:“少……少掌门,章堂主……不好了!”章有光皱眉,一步迎上去,抓住来人双臂,沉声道:“老何,莫慌,什么事?慢慢讲!”
  章有光面容虽平静,心中却暗暗吃惊:来人名何承国,向来老成持重,是以分会每次若遇有要事,众人倾巢外出之时,均让他留守。十几年来,他经手的大事险情何止上百,还从未出过一点儿差错,何以今天却成了这么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
  只见他满头、满脸、满身都是厚厚的黄尘,汗出如浆,只为了赶路,竟是都来不及擦拭,把张脸弄得一片狼藉,而口中则像在拉风箱,大声喘息,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宁致远递过来一碗水,何承国接过碗一仰脖子,一碗水灌下去,定了定神,这才道:“少掌门、章堂主、晏四侠、晏五侠,晏老前辈和晏二侠出事了。”一听此言,晏荷影失声惊呼,堂中的二十多人面上尽皆变色。
  宁致远急问:“出了什么事?晏老前辈和晏二侠现在哪里?”
  何承国咽了口唾沫,方细说端详。今早众人走后不久,守洛阳城南门的把总廖四喜手下的一名兵丁登门,说奉廖头的令来找宁致远等人,有急事相告。何承国招呼了他,询问究竟。
  那兵丁说,今天绝早,一队卫兵按例巡逻,在南门外二里的落羊凹,发现了一个汉子,快死了,全身上下全都是血,也全都是伤。卫兵把人抬了回来,廖四喜忙找了个郎中来救治。汉子醒过来后说了声他是四海会的,姓吉,有要命的事找会中的少掌或是晏四侠。话没说完,就又晕了过去。
  听到这儿,众人都吃了一惊:“小吉兄弟?受伤的是小吉兄弟?”
  何承国叹了一声:“廖头见事情紧急,赶紧派人来通报。属下连忙和那个兵丁赶到南门。”说到这儿,连连摇头,悲愤难抑,“进门一看,才看第一眼,属下根本就认不出来那个人……那个人是小吉兄弟,甚至,就连那躺在床板上的,是不是一个人,属下都拿不准!小吉兄弟的一条左腿全没了,左臂也快和肩膀分开了。他的左脸,只有……只有小半拉还挂在额头上。眼珠子,”何承国一指自己左耳部,“吊……吊在了这儿。他身上,到处都是刀伤和剑伤。最惨的是,他的十根手指,全少了指尖的那一节!”
  “是被人削掉的吗?”宁致远沉声问。何承国用力摇头:“不,是小吉兄弟……他,他一路从山上爬了回来,被那山石,硬生生地……磨没了。”晏荷影再也支持不住,双膝一软,跌坐椅中,而一干四海会弟子则又悲又怒。
  晏云义颤声问:“后来呢?”
  “后来?”何承国努力平复了一下情绪,“属下当时一看小吉兄弟那情形,断断是不能救的了,可他拼着受那样的罪,吃那样的折磨,也要爬回来,定是有了不得的事要讲,况且,晏老前辈和晏二侠也不知在哪儿、情形如何,唯一的知情人,只有小吉兄弟了。属下当时顾不了许多,就用银针刺他的肩井、文、百会、心、大椎、阁、神庭,又拿‘续断追命丹’十粒研碎了,给他灌下去。”
  宁致远等人情知,他的这种作法不能救回小吉的性命,反会促其快死。但如此施为却能刺激小吉令其苏醒,在当时那种危急的情形下,这却是最好、最老到的选择了,若换作自己,也只能如此。
  “何老伯,你没做错,小吉兄弟醒来后说了什么?”
  “他说,晏老前辈和晏二侠中了歹人的暗算,让我们赶快去救人。”
  晏云义急道:“中了什么暗算?他们人在哪儿?”何承国黯然摇头:“小吉兄弟的伤势太重,全身的血都差不多流干了,只说了这两句,他……他就……走了。属下倒还想再问一下详情,可无论用什么法子,小吉兄弟却都没法答应属下了。”
  宁致远脸色铁青。何承国续道:“属下来追少掌门你们之前,已把所有的兄弟全数派出城去,一路往南,搜救晏老前辈和晏二侠。因这事来得太过突然,又特别危急,属下怕其他的人来说不清楚,是以亲自骑马来追,还好,总算追上了。”
  晏云义简直连一刻都不想再停留了:“致远兄,渑池不去了,我们快赶回去吧!”一想及何承国描述的小吉死前的惨状,他根本不敢去想父兄现在的情形会是怎样。宁致远与他并肩向外疾走,吩咐道:“上马,立刻回去,快!”众人早都奔出了饭堂,纷纷上马。因晏荷影所乘的车跑不快,宁致远吩咐何承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