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灭长安
“等老朽针灸他的秉风、神庭、中脘等穴后,先让他歇上一觉,明天再佐以‘五元定惊汤’即可。但……伤者后腰中的毒针殊是堪忧,如果不及时取出,并驱净奇毒,只怕……”
晏云义急问:“只怕怎样?”
“只怕他以后就再起不得床了。”
短短数日内,晏云义连遭横逆,先是老父惨死,现二哥又面临瘫残的危险,这种父死兄残的悲恸,他不能承受,当即双眼发直、面色青灰,只是喃喃自语:“姓尹,姓尹……”连焦郎中何时离去都不知道,整个人已濒临崩溃了。
宁致远送焦郎中回来,见情形不对,忙点了他的昏睡穴,让两名弟子扶他回房去安歇。又令章有光即刻通传兖州、并州、益州的分会堂主,令他们带各自会中好手,速来洛阳会合。何承国马上赶往姑苏,告知晏云礼、晏云仁这里的情形,并命六名弟子把晏家兄妹的房间看护起来,提防有歹人加害。众人答应一声,各自出房,办理他交下的差事。
直到次日午后,晏云义才醒。他起身出房,轻轻上楼,来到晏云孝房外,正要推门,门却从里开了。宁致远蹑足出来,摇手示意噤声,然后带上房门。
两人默无一言,下楼直到中厅,宁致远才道,晏云孝服了汤药,才刚睡下,没什么大碍。他仔细瞅了瞅晏云义,说道:“四哥的脸色不太好,身上没什么不得劲的地方吧?”
晏云义强笑道:“没事,昨夜睡了一觉,好多了。喔,对了,小妹……她怎么样了?”宁致远叹了口气,说晏荷影一回房,就把门从里反插上了,任谁叫都不开。昨天今天的四餐饭送到门口,搁凉了,又原样端回来。现还在房里不肯出来。
晏云义懊悔至极:晏府四子俱百般疼爱这个小妹,其中以三哥最娇宠她,真是晏荷影要月亮,晏云仁不敢摘星星。但因年纪相近,却是自己与她最是要好。自小到大,四兄弟连重话都舍不得说她一句,昨天自己急怒中打了她一巴掌,早已悔之不迭。现听说她已四顿饭没出来吃,想来定是两眼又哭得没法见人了。
他恨不能抬手,狠狠地扇自己两个耳光:“我去叫她出来。”宁致远吓一跳:“四哥,你可不能再打她了,她的伤心难受并不比四哥你少。”
“嗨!我怎么还会去打她?我是去向她赔罪道歉的。昨天我昏了头了才打她,现怎么还会昏头?”
于是二人来到晏荷影房外,晏云义轻叩房门:“荷官,我是四哥,你把门开一下。”没人应声。晏云义叹气道:“荷官,昨天是四哥不对,不该打你,你莫再生气了,就原谅了四哥这一回吧。”房内仍静悄悄的。晏云义心疼了:“荷官,真的生气啦?唉,你要生就生吧,可却不能不吃饭哪,莫如先出来把饭吃了,成不成?”房中仍无声响。
宁致远皱眉道:“不对!”轻一推门扇,内劲到处,门闩应手而断。二人入内,见房中物件摆放整齐,被褥折得方方正正,两扇正对后院的窗子大开。团桌上一笺信纸,用铜镇纸压着。宁致远拿起来一看,上书:
二哥、四哥、宁大哥:
小妹定要手刃亲仇,贼人不死,妹决不归!
妹荷影拜上!
看了字笺,两人俱面色发白。晏云义跺脚道:“荷官气糊涂了,那畜生既会武功,心又歹毒,她……她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而且,这畜生这时候在哪儿都不晓得,她又怎么去杀他?”一急。又头晕目眩了。宁致远亦不禁叹气,急忙吩咐会中众弟子去寻找。四海会中人倾巢出动,把洛阳城里里外外全翻寻了个遍。但直至月上中天,弟子陆续返回禀报,俱是遍寻无获。
晏云义呆坐厅中,神思恍惚,全身瘫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宁致远亦是愁眉深锁,绕室彷惶。他自出江湖这么些年来,还是头一次碰上这么烦难棘手的事情。想当年力敌鬼王,迎战颓唐老人,协同少林寺保护寺内的经卷,虽亦困难艰辛,但和今天面临的困境相比,那些千难万险,竟都成了不值一哂的小玩意儿了。
他回思近半月来的经历,倒不觉对尹延年的手段心机生出了三分佩服。但难事当头,退避缩首却不是他的性格。沉吟良久,他与晏云义商量今后的行止及相应的对策。但此时的晏云义心乱如麻,没有任何决断。最后,还是宁致远拿了主意:晏云孝的毒伤不能耽搁,而晏天良的灵柩虽拿冰块镇住了,但也要尽快返乡安葬。他打算命章有光带众弟子陪晏云义护着父兄先回姑苏,要不出意外的话,在进吴郡时就能遇上前来相迎的晏云礼、晏云仁。金陵、姑苏相距不远,到时候,四兄弟可分成两路,一路护着晏天良的灵柩回姑苏,另一路则陪晏云孝赶往金陵请简神医救治。至于他自己,当务之急就是尽快找到晏荷影,以她的阅历、性情,在江湖中乱闯实在是太危险了。
他已派人去龙门细细查访过,整个龙门方圆三十里内,就从没人听说过归明林这个人。而为晏天良更衣入殓时,那封邀约的信也没了。但晏天良因为此信而欣然就道,至少说明信上的笔迹的确是归明林的。宁致远现在简直怀疑这封信就是金龙会杀人圈套的开头。
另外,找赵长安的事也不能半途而废。这次尹延年突然现身,宁致远认为,可能就是他们要打着他的七寸了,他狗急跳墙,这才出手暗算,想让他们乱了方寸。越是这样,就越证实了赵长安跟他有很大的关联。找到了赵长安,那他八成也就藏不住身了。兹事体大,是以追寻赵长安一事决不可搁置。
听了他的安排,晏云义默然良久,方道:“致远弟,我是急昏了头了,死的死,伤的伤,跑的跑,真的能叫人发疯。多亏你在,你方才说的这几件事情,任哪一件也耽搁不得。明天一早,我就陪爹……”说到这儿,心里的那阵剧痛使他眩晕,“和二哥先回姑苏,找小妹和赵长安,就只能拜托你了。”
晏天良纵横江湖逾三十年,他急公好义、忠厚耿直,对贫苦之人又最乐善好施。姑苏晏府的名头已历三代,却是在他手中才发扬到了极致。他不但声誉极佳,还精于理财,擅长经营。姑苏晏府的银楼,无论规模,还是各地分号的数量俱是天下第一,是以他才有“财神”之誉。
而今他正年富力强,却突遭奸人毒手惨死,凶讯立时传遍了武林,闻者无不震惊。那些受过晏府资助的,得过晏府出手相救的,或是与晏府交好的人们,无不悲恸愤怒。晏云义护送灵柩同二哥返乡,一路所到之处,除四海会会众早早就妥善迎候安排外,当地武林同人、帮派门会亦纷纷前来吊唁致哀。
一行人才进吴郡,晏云礼、晏云仁已迎了上来。四兄弟见面,抱头痛哭。晏云孝的毒伤不敢耽搁,晏云仁当即带了几名精壮好手,会同四海会金陵分会堂主,护着他日夜兼程赶赴金陵。
这天,一行人风尘仆仆地到了金陵城内晏府的银楼分号。行装未卸,晏云仁阴沉着脸,将正忙里忙外的分号苏掌柜唤来了:“苏掌柜,简神医呢?”他恼怒已极,自己早就派人通知他,让他速将简神医请到分号,只等自己一群人到达,即可为二哥诊治。可现放眼四望,分号内哪有简神医的半分人影?
白白胖胖的苏掌柜,一面用手帕拭去额上不知是惶急还是炎热而渗出的细汗,一面战战兢兢地说:“三少爷,小人已经派伙计去请过简神医了。”
“什么?你……你现在才派人去请?”晏云仁戟指对方鼻子,浑身打颤,吼道,“你?饭桶!”一拍桌案,“滚,我不想再瞧见你这个老东西,马上给我滚!”
苏掌柜一愕,额上细汗越发多了,话更加说不利落:“三……三少爷,小人……我……”旁边一个老伙计看不过眼去,壮着胆子插话,说苏掌柜昨天一接到口信,马上就派他去请过了,可简神医就是不来。
晏云仁怒道:“不来?为什么?”
苏掌柜结结巴巴地道:“小人才一接到信,就立时差老姜头儿去请了。可无论老姜头儿怎么说好话,许以重金,简神医就是不允,只说若要诊治,就把病人抬他那儿去。莫说才是个姑苏晏府,就是天王老子、当今皇上,他也不出诊。”
晏云仁心中一动,问道:“那他不是定了个出诊就付三倍诊金的规矩吗?”
苏掌柜叹道:“嗨,三少爷,规矩倒是有这规矩,可却有价无市,全金陵的人都晓得的,这个简神医,已经十年没出家门一步了。”
晏云仁疑云大起:“好吧,那我们就抬二少爷上他府上去,另……”对苏掌柜歉意地一笑,“老苏,方才是我不对,不该不问情由就对你乱发脾气,请你见谅!”抱拳兜头一揖。
苏掌柜连忙闪避摇手,连声道:“三少爷,莫要这样,莫要这样。你忧心二少爷,着急也是对的,这样就折杀老夫了。”
一张竹榻抬了晏云孝,众人上了三辆大车,苏掌柜带路,穿街过巷,不过片刻工夫,便到了简府大门外。只见简府墙高门阔,青阶黑瓦,煞是气派。但大门虽敞着,却冷冷清清的,半只麻雀都没有。
苏掌柜苦笑道:“这个简神医医术虽然高明,却是眼里最见不得钱的那户主儿。任你何等的疑难杂症,或只是点儿风寒食滞之类的小恙,只要进了这道门,一例每次十两黄金,概不赊欠。有那垂危重症的贫家小户进不去,豪门望族一般的小病小痛也不必进,是以这里是八字府门朝南开,有病无钱莫进来;又道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晏云仁低叹一声道:“天底下这种‘神人’,原也多的是。”
家人上阶,向那正歪在门边一张凳上打瞌睡的老仆打躬行礼,请他代为通传。老仆慢腾腾地进去了好久,才出来一青衣小童,引众人进到院内,掀开西花厅的竹帘,让他们把晏云孝抬进去,轻置地上。又过了好一阵子工夫,门帘掀起,进来一个白发小老头儿。
小老头儿慢慢进来,根本不看厅内的任何人一眼,好像这里根本就没有人,没有一个活人。他面无表情,更令人惊奇的是,他的双眼竟是灰色的!一双冷冷淡淡,好像永远也不会有什么表情的眼睛。晏云仁一看那双灰眼,立刻全身毛孔收缩,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
这样的眼睛,他曾见过一次,那还是两年前,他穿越西域浩瀚荒凉的沙漠时,在一座沙丘下的一个骷髅头内,盘着一条沙蛇——棕黄的蛇身,毫不起眼的名字,却是世上最毒的毒蛇!他不由得把脸扭开,不敢跟简本的眼神碰触。
简本对着一扇窗子,冷冷地问:“是这个人吗?”
这个人?他说的是哪个人?晏云仁、苏掌柜一愣,晏云仁忙上前拱手道:“简先生,在下姑苏晏云……”
“听说过,别啰唆。”简本一脸的不耐烦。晏云仁碰了个钉子,并不气恼,自古以来,才高之人必是气傲,况现在又有求于他!但他晏云仁是足尺加三地恭维了简本一番。
简本冷冷地听完,冷冷地望着那扇窗子,鼻孑中冷冷地哼了一声道:“把人翻过来。”晏云仁一怔:他从进到厅中就没看过二哥一眼,他是如何晓得二哥的毒伤是在后腰的?他不敢怠慢,与苏掌柜小心翼翼地将晏云孝的身子翻转过来,解衣露出腰部。
只见晏云孝腰部正中脊骨处,有一片巴掌大小、碧绿色的淤痕,伤口已然愈合,但却有一股甜腻腻的香味扑鼻而至,中毒处的皮肤,不红不肿,不溃不烂。简本一瞥,了无生气的灰眼马上发亮:“‘大悲咒’!好!高明!”连连点头,意甚嘉许,“确是高人所为!”
晏云仁、苏掌柜面面相觑,不知他的“高明”意所何指?“大悲咒”指的是这种异毒的名字吗?但片刻工夫,众人均已察觉这个简本的脾气冰冷怪僻,不近人情,谁都不敢开口询问,只恐一个不慎触怒了他,误了对晏云孝的救治。而晏云孝被简本那眼神一扫,立觉背脊剧痛如刀割,不由得全身一阵抽搐。
简本又望着那扇窗子道:“这人的毒伤老夫只能治一半,另一半却治不了。”
“敢问简先生,能治的……”
“能治的,是把钉在椎骨上的针取出来,不能治的是针上淬的毒!因制这毒的原料极其奇异难觅,有夷南遮放深山中的烂骨兰、川东老古涧旁的断筋草,西域雪原上的狼毒血、龙竭,还有冀北魏家秘练的水盐花。而炼制这‘大悲咒’,非但原料难觅,制法复杂,且过程也极其危险,稍有不慎,制毒之人就会立刻中此五毒,全身溃烂,呕血数升而死。但这人居然能把‘大悲咒’炼制成功,高明,高明之至,真是个高人!”
晏云仁等人一听,他竟把炼制这种歹毒阴辣毒药的人称作“高人”,把炼制这种毒药的手段赞作“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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