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灭长安
赵长安微一蹙眉,随即展颜,请子青再等他一会儿,然后二次开门下楼,待回房时,手中已拿着一张澄心堂纸。这回轮到子青惊喜了,连连问他从哪儿找来的,他得意洋洋地卖了个关子,没说。
子青一笑,也不再追问,将这张澄心堂纸铺放桌上,拈毫蘸墨,侧头问他这封书简怎么写。他端一盏茶,凝神想了一会儿,道:“嗯……就这样写。”绕着桌子,一边踱步,一边啜饮茶水,言简意赅地口述了一封信,痛责下人办事不力,错将一女送至法师处,现想恳请法师将此女交他带回中原,对法师的盛情不胜感激云云。
他说一句,子青写一句,待他说完,子青也写完了。他踱过去一看,字迹与原作毫无二致,任谁也看不出这是一封假信。
待墨迹干透,子青折好书简,放入信封中,再将口封好,递给他。他将信放入怀里,看看窗外,早已月上中天,于是伸了个懒腰道:“呵……夜深了,我们也该歇息了。”
子青的心顿时突突乱跳,偷眼一瞥,见他打开行李,取出一袭大袖衫,不禁奇怪地想:快睡觉了,他还要换衣衫?却见他走到窗前,将一张椅子拼到另一张靠椅前,坐下,双腿搁在椅上,往后一靠,手一扬,覆上大袖衫,惬意地叹了口气:“子青姑娘也早些安歇了吧,明天一早还要赶路呢!”说完合上双眼。
子青这才反应过来,他要在硬木椅中坐上一夜!她不觉暗愧自己方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脸上发热,支吾道:“公子,这……怎么可以?怎么能睡?”
他闻着眼道:“怎么不可以?怎么不能睡?别再说了,我早乏了。”她情知再争也没用,只得吹灭烛火,和衣上床。虽然困乏,但她心中却有无数个念头在此起彼伏,许久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但睡不踏实,倏忽一个念头过来,她当即惊醒,还凉嗖嗖地出了一身的冷汗。
她侧脸,却见不知何时,赵长安已披衣伫立窗前,望着夜空中那一轮皎洁的明月发呆。她轻声问道:“公子睡不着?在想事情吗?”
他摇摇头,怅惘以应:“只是……心里有些难受罢了。子青姑娘也没睡着?”看着他那落落寡欢的样子,不知为何,子青的心也是一酸。她急欲摆脱这伤感的气氛,忙道:“要不,公子,奴婢给您唱支曲子吧?不定听了曲子,公子一开心,就能睡着了。”
赵长安被这孩子气的话逗笑了,自己的愁苦,岂是这么容易就消解的?但他不愿拂了她的好意,遂点点头,问她要唱支什么曲子。子青倚在床头,想了想道:“奴婢就唱支奴婢家乡的《采莲曲》吧!”说完,轻启朱唇,曼声歌道:
“棹歌一曲过南塘,惊起叶底睡鸳鸯。青青莲子送与哥,哥知奴家把谁盼?盼得花残叶也落,盼得尘满合欢床。盼得青丝做白发,盼得清泪满南塘……”
歌声婉转幽怨,引人情思,赵长安痴了,呆望如水月华,喃喃道:“盼得青丝做白发,盼得清泪满南塘……只是不知,荷影现在在做什么?她有没有像我想着她一样地想着我?”
赵长安却不知,此刻的金城内,月华如水,撩人愁思。晏荷影倚在床头,也望着皎洁的明月,万般愁怅。
“怎么还没睡?”突兀的声音响起,她一惊,回首,见床边不知何时,已影影绰绰地多了一个人,正含笑望着自己。晏荷影吃惊地道:“太子殿下,您……您怎么来了?”
“因为,本宫跟姑娘你一样,也想找点儿乐子呀!”赵长平一边轻佻地调笑着,一边脚步移动,向床前靠了过来。晏荷影又怕又怒,叱令他停步,不然她就要喊人了。“喊人?”赵长平失笑,显然觉得她痴傻,“那些人都是本宫的奴才,你却是要喊谁?”
情急中,晏荷影直言自己并不喜欢他。“哦?”赵长平眯了眼,反问道,“不喜欢?不喜欢,那今天早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你怎么那么骚情地跟本宫发嗲?莫非……你的种种浪样儿,都是做给另一个人看的?”晏荷影咬牙道:“你……滚出去!不然……”话未完,已被赵长平抱了个满怀:“大美人儿,现在不喜欢不要紧……”将死命挣扎的她按倒,口喘粗气地道,“等下开荤以后,你别死皮赖脸地缠着本宫‘还要’就行了……”
晏荷影侧头,热烘烘的嘴巴按在了她的脖颈上,一股令人欲醉的香泽直扑赵长平的鼻孔,顿时,他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他腾开一只手,去撕那薄薄的中衣。
忽然,雪亮的一道光在黑暗中闪过,这光如此清寒明澈,如夏夜划过长空的一颗流星。
刀光!他大惊,本能地往后疾闪,饶是如此,左肩仍被割伤了。惶急中他不觉疼痛,只是觉得凉凉的,淡淡的,如一声午夜不寐时无人听得见的叹息。
“扑通!”他栽翻地下。捂着伤口,他惊怒咆哮:“贱货,敢行刺?作死啊你?”
晏荷影手持明亮如水、不沾一丝血渍的缘起小刀,清泪夺眶而出:“我……怎敢行刺太子殿下?可婚姻大事,岂可草率?太子殿下要是真心喜欢我,那就更应该尊重我才是,岂能……岂能深更半夜的,做这种事情?”
赵长平面肌抽搐,怒道:“你心里面,根本就还在想着那个人!他有什么好?莫非,你还在喜欢一个杀你爹的畜生?”她拼命摇头,坚决否认他的话,咬牙切齿地赌咒发誓,要亲手杀死赵长安。
赵长平瞟了瞟她,笑道:“你?杀他?你真的有那么恨他?”她的回答毫不含糊,同时,她斜瞄已平静下来的赵长平,平静地表示,他若想她依从,也得等报仇雪恨以后,只有到那时,她才有心思考虑终身大事。
“原来……你这么有志气,以前……本宫倒没瞧出来。成!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既要本宫等,本宫就等,谁叫你长得好呢?”赵长平咬牙笑了,“本宫倒要瞧瞧,以本宫的皇太子之尊,倒会赶不上一个小小的王世子?”
晏荷影不再说话,送走了赵长平,她紧紧地关上房门,无力地倚靠在门上,眼中的热泪滚滚而下。
次日一早,赵长安、子青下楼吃过早饭,回房收拾行装。才掩上门,他便低声告诉她,有人在盯他们俩的梢!
“啊?”
赵长安慌不迭地摇手:“轻些,轻些,我的大小姐。”子青也察觉自己失态,于是也低声问:“是谁?在哪儿?盯了多长时间了?”
赵长安摇头:“这人我也没见着。”见她一脸迷惑,笑道,“人虽没瞧见,可……我感觉,是有这么一双眼睛,在盯着咱们俩!”见他言之凿凿,她不能不信,不禁发愁。
这时有人敲门,赵长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开门,是唐哥与一个男子。唐哥微笑拱手,说特领他的得力伙计——小竹竿来,命他陪赵长安去兴庆,并领他们去见万圣法师。
谢过之后,赵长安道正好还有一事,要请唐哥帮忙。唐哥根本不问他要让自己办的事是什么,就一诺无辞,于是二人附耳低语一番。唐哥先是吃惊,接着凝重,但到最后,却诡秘地笑了:“容易,小事一桩。”然后领着小竹竿下楼,让赵长安他们再歇歇,等下再走。
子青很想问问赵长安,究竟他与唐哥方才都说了些什么,但住店的客人此时均已陆续起身,人来人往的,她不好出声。赵长安好整以暇地倒了两盏茶,只与她闲坐对饮。
一盏茶堪堪喝完,小竹竿又来了,对赵长安丢个眼色。赵长安一笑,提了行李,对有些发愣的子青一招手,三人下楼出店,见已换了一乘马车。
赵长安、子青上车,小竹竿执鞭跨辕,未与唐哥告别,三人便离了怀远镇。一路上,子青多次好奇难捺,终因小竹竿在旁,竟是整整一日都无法开口。只听赵长安与小竹竿,你一言我一语的,聊山川戈壁、风土民情,甚是热闹。
晚间投宿住店,才掩上门,未等她开口,赵长安先就笑了:“今儿一早,我请唐哥找了位身材和你相仿的人,两人扮成咱们的样子,赶了我们的马车,往相反的方向去了,为的是引开那个盯梢的人。”他几句话便消解了她心中横亘一日的疑团,她也失笑了,奇怪赵长安何以会知道她的心思。赵长安一笑不答,她又问:“公子,我还有桩事,也想问你。那天从玉桂山庄逃出来后,太子殿下令兴总兵去围剿,公子怎知萧太后非但已经逃走了,而且还会烧了山庄?”
赵长安眨眨眼,笑道:“呃,是这事啊?那太后娘娘早精成个鬼了,她见咱们一走,料定立刻就会有大军前去围剿,是以肯定要逃。而她营建的这个山庄,规模既大,内中必存放了许多重要的物件和不欲外人得知的机密。仓促间不可能一一整理带走,最好、最快、最省事的法子,莫如一火焚之。换作是我,也会依葫芦画瓢。是以我才劝谏太子殿下,无须再兴师动众地白忙一场。”
子青又问:“那她花了一个月工夫搜集来的那些我们大宋的军机密要,也全都是假的?”
一直谦和的赵长安此时笑得有些忘形:“没有,她到手的那些情报,全是真的!我之所以那样子说,就是要让她以为是假的,想来,那些她辛辛苦苦才弄来的布防图和其他机密,定已全被她扔在那一把大火中给烧毁了。哈哈,她只以为我会通令我朝的边关将领,预先布置假象诱她上当,其实何必那么麻烦?我只几句话,就让她的一番心血全付诸东流。”
子青衷心佩服,但同时,又隐隐地不安:“公子,你……你怎么这么聪明?有时候,你这聪明,还真的让人有些害怕!”
赵长安只道她指的是赵长平,想了想,点头:“是呀!人皆生子望聪明,我为聪明误一生。有时傻傻痴痴的,反要好得多。看来,以后我该傻的时候,还是要傻一些的才好。”
次日,三人赶了个绝早,一路驰去,近薄暮时分,便抵达了西夏的国都——兴庆。进城投店,小竹竿惦着尽快交托了差事,才好回去,当下自去联络。
才半盏茶的工夫,他已领着四名侍卫回来了,说道:四个侍卫会护送二人去见法师,待差事办妥,他再护送赵长安回怀远。于是,赵长安、子青随四侍卫出门,客店门口,已有一辆极华贵宽敞的大车候着。二人上车,车夫扬鞭催马,四侍卫在车的两侧随护。赵长安一辨,方向是城外。心想:万圣法师难道不在城里驻锡?
须臾,车子出城北门,折而往东,他不禁开口询问去向。一个侍卫头都不回地道:“天都山!”
他皱眉了:天都山距兴庆四十余里,看来,今夜就算能顺利救出昭阳,也回不了城了,自己却要路过野寺逢僧话,又得浮生一夜闲。唉,若真能消消停停地“闲”上一夜,自是最好,否则……他摇了摇头,不愿为莫须有的以后扰乱了心境。
一路无话,约走了半个多时辰,车外侍卫通禀到了,随即车子停下。他掀开车帷,只一望,便是一愕。
只见苍茫的暮色中,是一大片连绵不断的宫墙、殿宇、楼阁和轩榭。这些恢宏壮丽的殿宇堂阁,被一带逶迤的红墙与外界隔开。向北,绵延至莽莽苍苍的天都山起伏的峰峦之中,向东,则一眼望不到尽头。
车前五十步外,是一道巍峨的宫门,单檐歇山式门楼,面阔五间,进深两间,下承汉白玉石须弥座,装饰秀美华贵,额、枋、斗拱、檐缘均由琉璃构件拼装而成,门上匾额书“欢乐宫”三个镏金大字。
赵长安只一怔,旋又回复了常态。其时西夏全国信崇佛教,上自皇帝、太后,下至平民百姓,都是虔诚信徒。整个西夏境内佛刹林立、僧人众多,以致有人发出了“云锁空山夏寺多”的感慨。他想,便是在我朝,皇上也常宣召大德高僧人宫宣讲佛法。有时经年累月的都有僧徒出入宫中,这西夏国帝、后据传亦虔心敬佛,万圣法师被请入宫中,住在皇家禁苑之内,一点儿都不稀奇。
二人下车,由四名太监引导着进入宫门,四名侍卫却不得进入。六人穿槛过户,绕轩越阁,也不知进了多少重宫门,过了多少个宫院。赵长安暗叹:西夏国小民穷,自己自离中土以来,常见路旁有饿毙的野殍,便是兴庆城中、京畿的通衢大道上,亦有倒卧街头尚未收埋的丐尸横陈闹市。而此时,自己眼前,却是恢宏气派的大殿,一座连着一座,豪华壮丽的房宇,一排接着一排。
西夏当今国主——宁令谅柞只有两岁,真正执政掌权的,外为其舅,国相没藏讹庞,内则是其母,太后没藏氏。看来,这复姓没藏的兄妹二人,都不是能振兴国运、与民生息的贤后明相!
这样想着,二人已进到了一间偏殿中。上茶后,四个太监退下,自人内禀报,另换了四名宫女伺候。赵长安心想:万圣法师好大的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