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灭长安
“我几时答应过要与你完婚?”
“什么?你……”没藏氏仔细一想,这才惊觉,刚才他确实没说过一句甘愿留下来的话,更别提成婚了。她面色开始发青:“可你说过你不做莲花六郎,这难道不是你在向本后要名分?”
“那不过是陪你多聊一会儿,好让那些人走远一些罢了,何况……”赵长安微笑摇头道,“你我年纪相差这么悬殊,我还从没想过,要找一个老妖婆来做世子妃!”
他一言既出,没藏氏的脸顿时成了铁锅底,身体成了筛糠的簸箕:“赵长安,你敢戏弄本后?”
赵长安面寒似铁,鄙夷地道:“你不守妇道,秽乱深宫,又残害那么多人的性命,若非你不会武功,又是个女子,我早为人间除害了!告辞之前,我还要奉劝你两句,世上没有任何人,可以仗着权势随意玩弄、伤害比他低下、贫寒的人,就是贵为一国太后,也须善待他人,克制自己,否则的话,举头三尺有神明,你终有玩火自焚的一天!”
没藏氏冷笑道:“玩火自焚?姓赵的,先顾顾你自己吧!你竟敢欺骗戏弄本后,现在,就要遭到报应的,是你!”
忽然,一阵轻风穿过大殿,上千朵烛花一齐跃动。赵长安身边的一支支蜡烛,全从烛台、烛架上凌空飞起,在半空中被一阵无形的大力震得爆开,粉末四散飞扬。漫空如雪的烛粉中,一道寒光直刺他的后心!
这一剑来势极快,却无一丝声息,剑尖尚未触及衣衫,凛冽的剑气已刺入他的脊骨,令他的全身不由得起了一层寒栗。他不可能避开这一剑!
没藏氏避在一旁,眼中现出报复的快意和未能驯服他的失意。她清楚,这是世上极快的一剑,只要出手,无人能避!
毫无声息而又锋利的剑尖,已刺透了赵长安的三重薄衣,但就在这刹那间,他却倏地动了,没藏氏只觉得烛火仿佛又晃了晃,然后便不见了他的身影。
几乎与此同时,“叮”的一声,半空中似划过一颗流星,那偷袭的杀手紧握的剑如被一阵疾风袭卷,脱手而飞,“夺”的一声钉在巨榻中央。然后,一顶已被削成两半的金冠掉在了地上。
赵长安凝目那柄犹在微微颤动的剑,叹息道:“一剑在手,天下一恸。没想到,已消失了十六年的一恸剑,今天又出现了。”他注视着一个正缓缓转过身来的灰衣老者,笑道,“灵目子灵老前辈,现在我才明白,何以那些少年会被囚禁于此,不得脱身,原来,是有灵老前辈和一恸剑主人在!可是,方才你为什么不用你自己的神飙剑呢?你已使了一辈子的重剑,却突然换了柄轻剑,出手之际,未免把握不住力道和准头,方才你使的若是神飙剑,说不定现在我已被刺了个透心凉了。”
灵目子面肌抽动不已,直到此刻,他仍不能相信,他这一剑竟会失手!他之所以弃重剑不用,而用轻得没有一点分量的一恸剑,为的就是在出剑之际不发出一丝声息,方能在赵长安毫无戒备之际袭杀了他。他做事只在乎结果,为了结果,可以不择手段。只要能杀了赵长安,无论什么方式、什么伎俩,他都愿一试。可他还是失手了。
“你躲得过我这一剑,可你不一定能胜得了这剑的主人!”灵目子狞笑,“世子殿下莫要高兴得太早了!”
赵长安凝视一恸剑,目光更加明亮了。他回头,在他身右,是欢乐宫的偏殿!一道金描彩绘的红漆雕花桐木门,门上的两只衔环兽狰狞威武。这就是欢乐宫偏殿的门,门内,就是章鹰志宁可死也不肯进去的地方!
“吱呀”一声,门自内开启,一个声音传出:“既然来了,又何必走呢?”声音如从地狱深处传出,令闻者无不胆寒。赵长安笑道:“不错,既要走,又何须来呢?”他不徐不疾、步履从容地向偏殿踱去。
第二十章 一恸莫相哭
大殿宽敞明亮,温暖如春,而偏殿却幽暗阴森,空旷凄凉。殿角一支素烛摇曳着清冷的光焰,最显眼的是几口巨缸,搁在青石铺就的地上,扑面一股呛鼻的强酸味,令闻者窒息。但赵长安仿佛没有看到巨缸,也没闻到气味,因为,他只看见了一个人。
他注视着这个人,慢慢走过去,步履安详而镇定。那人盘膝坐在蒲团上,看着他走到自己面前站定。赵长安问道:“万悲狂人,肖一恸肖大先生?”将一恸剑递过去,“一剑在手,天下一恸!”
肖一恸接过剑,开口道:“老夫等了一十六年,终于等来了世子殿下。”
赵长安皱眉:“一十六年?难道十六年前,肖大先生忽然销声匿迹,为的就是今天?”
“不错!”
赵长安疑惑了:“可……十六年前,我不过是一蒙童……”
“老夫等的,不是某个人,而是……”肖一恸仰首,望了望窗外那一弯萧瑟的残月,“天下无双的剑法!十六年前,当镜逸散人的额头被一恸剑洞穿后,老夫就明白,从今以后,值得老夫出手的人,已经没有了。”
赵长安说道:“不是还有净一法师和游凡凤吗?”
肖一恸神色黯淡地道:“净一不用剑,游凡凤找不着,那种没有对手的孤独和寂寞,真能叫老夫发狂。一十六年的孤独,一十六年的寂寞,老夫已等得太久,已经快要等不下去了,幸亏你来了。”在这瞬间,肖一恸黯淡的瞳仁忽然又恢复了光彩。
赵长安散淡地笑了:“大先生怕是等错人了,我那三脚猫剑法,怎敢妄称‘无上’?世上从来没有天下无敌的人,也没有天下无敌的剑法!”
肖一恸点头道:“老夫也是这样。可笑那些小崽子们,个个都贪生怕死。实际上,他们要一拥而上的话,老夫兴许能杀掉十多人,但剩下的人却仍能把老夫大卸八块。可他们都怕,都不想成为那丧命的十多人,结果,老夫一人就镇住了他们一百多号人。事实上,世子殿下你不该放他们走的。”见赵长安不解,他又冷笑道,“老夫只是想说,这些人在这儿,为了保命,已全然没了骨气、人性和自尊,这时的他们,已不再是人,而是一头兽,一头为了私利不择手段的人兽!你一下子把一百多头人兽放走,以后,中原武林恐怕要多生事端了。老夫知道你不相信老夫的话,因为,你的心好得过分了,在你看来,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是好的,即便他们做了坏事、恶事、丑事,也尽有可以宽恕的理由,可……殿下的这种妇人之仁,终有一天,会贻害自身……”
赵长安呆了,肖一恸竟如此了解自己!肖一恸仿佛看到了他心底:“打从六年前五老教一役后,老夫就把殿下视为平生的劲敌!为了百战百胜,只有知己知彼,故对你的所有情形,老夫早已了解透彻了。”
赵长安吐了口气:“据我所知,死于你剑下的人,不超过十个,但这十人,不是人人该死!”
肖一恸不屑地道:“老夫出手,只看他们的剑法是否高妙,至于他们该不该死,跟老夫无关。”赵长安却摇头道:“可我不同,我出手之前,要看对方是否该死,还要看对方和我的实力是否相当,二者如若缺一,我就不出手!”
肖一恸一怔:“你的意思是?”
赵长安坦然道:“我的意思是,今夜,我不会出手。只因我没有出手的理由,大先生的剑法十六年前就独步武林,如今又经十六年的浸淫修练,定然更加出神入化,我不想成为您剑下的第十一个亡魂!”
肖一恸惊诧极了:“还没动手,你就认输?”赵长安坦然以应:“是!我输了,我不是您的对手!”
肖一恸怔住,审视他良久,倏然抬首狂笑道:“原来,那些传说都是真的!老夫曾听说,三年前,你迎战蒋名僧时,也是先弃剑认输,后又斩杀了他,当时老夫还蹊跷,现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老夫这辈子,狂傲的人见得也多了,但就数你最是了得,傲慢到不屑跟老夫、蒋名僧动手,而出之以认输的托辞。你不觉得你很过分?”
赵长安叹了口气:“蒋名僧逼我出手时说的话,跟您今夜的话如出一辄。找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对你们真那么重要,甚至重过双方的生死?”肖一恸默然不语,半晌,方问赵长安是否知道那些缸中装的是什么。赵长安摇头。
“是排遣能让人发疯的寂寞的玩物!”肖一恸眼瞅正殿,道,“每次,那送来的人,老夫都把他们吊在这里。”在透进殿内的清冷月光下,赵长安抬头看到,殿粱上悬着一根腻迹斑斑的牛皮绳套,也不知曾有多少个人,在上面辗转哀号,求死不得?
“缸里装的是烈性硝水,就是块铁丢进去,眨眨眼也融化了。老夫寂寞时,就把吊着的人稍稍放落,把他的足趾浸进去。”肖一恸笑了,声音令人毛骨悚然,“一个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皮先烂了,然后,肉也散了开来,最后,骨头‘哧哧’响着,冒着白烟,‘咕嘟咕嘟’地翻着血泡,化进硝水里,那种情形,哈哈哈……”他大笑,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只有那种情形,才能让老夫暂时忘了这要命的寂寞和孤独。”
赵长安手足冰凉,胃内翻涌。苍白的肌肉、殷红的鲜血、森森的白骨、狞厉的惨嚎、披散的头发、因剧痛而扭曲的面孔和因恐惧而变形的表情……肖一恸斜睨他发白的脸色和微微颤抖的身体,悠然道:“记得最长的一次,花了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才把一个小龟儿子的身体浸到了心口,让他在咽气之前,笑着对老夫说了一声‘多谢’。”他又斜了赵长安一眼,“世子殿下,现在,你已有出手的理由了吧?”
赵长安沉默半晌,方道:“大先生的一恸剑,二十年前就已威震江湖,但是,大先生真正凌绝天下的,却是内力!”
肖一恸倏然动容:“知我者,殿下也!不错,老夫的内力,确是还要胜剑法一筹。这秘密,老夫原以为只有那十个老夫剑下的死人才晓得!”赵长安深吸了一口气:“无双的剑法、绝顶的内力!赵某不才,今夜愿领教大先生的万悲剑法!”
肖一恸笑了:“这十六年,老夫没白等。不过……你毕竟年轻,内力要稍逊老夫,但你有缘灭剑,相比之下,一恸剑就差点儿,拉扯下来,倒也旗鼓相当。好,世子殿下,请亮剑!”
赵长安看了看已横剑胸前,以一式“苍松迎客”向自己行起手礼的肖一恸,眼四下里一扫,见殿角花架上搁着一只尘灰满布的花瓶,瓶中插着一段花叶早已凋萎的枯枝。他款步过去,拈起枯枝,然后转身面对肖一恸。肖一恸一愕,旋即怒气勃发:“你要拿它来迎战一恸剑?”
赵长安一笑,不答。他那无可无不可的笑容,让肖一恸感受到的,却是无比的轻蔑。
肖一恸怒不可遏,一声厉叱,一恸剑的剑光如匹练般,霎时间就将赵长安的全身罩住了。一剑挥出,森寒的剑气扑面而来,殿外观战的数百西夏侍卫均不禁倒退数步。剑过空中时带起的风声竟如同人在恸哭,恸哭又有人将丧生在这柄恶魔附体的一恸剑下!
赵长安后退,这一剑已将他所有的攻势封死,他只有后退,他的身子已被这一剑上所附的排山倒海的内力迫得后仰。
剑气森寒,剑声悲恸,那寒气,仿佛昆仑之巅上亘古不化的万年冰雪,只看一眼,就能感觉到那锐利刺骨的寒意。只有一恸剑,才会发出这种森寒的剑气,亦只有一恸剑,才会带着这种令人意志崩溃的哭声!
霎时间,肖一恸已挥出九剑,这九剑,凝注了他一生的武学修为,凝注了“万悲剑法”的精髓。赵长安无法还击,事实上,他甚至无法抵挡那已完美无缺的剑法,也无法抗衡那深厚至极的内力,而手中的枯枝,也无法格挡那柄锋利无匹的一恸剑。他连退九步,背已贴在了殿壁上,他已退无可退!
肖一恸冷笑,剑走游龙,“刷”的一声,疾削枯枝。虽然他只挥出九剑,赵长安只连退九步,但就在这片刻间,他已明了,敌手的全身没有一丝空门和破绽。既无破绽,那就逼他露出破绽,既无空门,那就为他创造一个空门!破绽、空门,就是那一段枯枝!
就在一恸剑剑锋堪堪触及枯枝的瞬间,剑光闪电般破空飞来,令人心碎的哭声已灌满赵长安双耳。“铮”的一声,一恸剑已削去了赵长安勉强举起相迎的枯枝枝头的三分之一。就在这一刹那,空门出现了!
一个极其细微的空门,出现在枯枝下的三寸三分,赵长安的右胁处。天底下无人能看见并把握住这转瞬即逝的一个空门,但肖一恸却看到了,因为这个空门本就是他创造的。他抓住了这个他所创造出来的机会,剑气就在这一瞬间抢入了这个空门,枯枝已根本无法施展。
剑光一闪,已到了赵长安的右胁。就在这一刹那,他握着枯枝的手一抖,?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