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灭长安





  李隆忽瓮声瓮气地道:“刀收起来,我们走。”腾身而起,拔脚就走。
  “大哥,去哪?”
  李隆头也不回:“召集所有人跟我出城,收尸!”说到最后一字,牙齿磨得“咯咯”地响。
  锦衣少年追上去,还待再说,却见他面紫如茄,显是恚怒已极,正强自克制。
  锦衣少年从没见过他被人气成了这样,居然还能忍住不发作。大哥能忍,自己凭什么要忍,他当时就炸了:“大哥,你爱听这个姓兰的,你听,我可不去干那么龌龊的勾当。”一路嚷,一路跟着出去了。
  杨利用见一场迫在眉睫的争斗化于无形,心下一宽,忙伸手用衣袖拭了拭额上的油汗。
  宁致远认为事不宜迟,既要动手,就须尽快。群雄都是爽快人,答应一声,纷纷向外走。
  但宁致远却不让赵长安去:“三弟,你一介书生,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算了吧。”赵长安叹了一声:“杀人的主意是我出的,埋人的主意也是我出的,我怎能不去?”
  宁致远与他相识虽不长,但已发觉他的脾气极其倔强,于是也不再劝说,只道:“也好,到了城外,三弟也不用动手,指挥一下就行了。”
  赵长安对跟在身后的子青柔声道:“二弟,你先回客栈,那事太龌龊,不要脏了你的手。”子青不干:“不,我要去!”赵长安皱眉:“你一个……一介书生去干吗?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众人全笑了,他这话,正是方才宁致远阻止他时说的。他亦不禁失笑,这还是大战后他第一次笑,这一笑,如冰河解冻、春阳驱霾,顿时将厅中沉闷压抑的气氛一扫而光。
  群雄皆老江湖了,谁不是目光如炬?子青虽着男装,但眉目如画,肤白胜雪,语音柔脆似花底黄莺,举止灵秀如风中柳丝,一望便知是个绝色少女。只看她的一双美目无时无刻不萦绕在兰塘秋身上,不问可知,这“二弟”定是兰塘秋的心上人。而兰塘秋虽相貌平常,但举手投足却气度出众,倒堪配“二弟”。在众人眼中,这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苗夫人笑了:“‘小兄弟’,你‘哥’说得对,这城外面的事,你就不消去啦,就跟我们一起,在这里等他们吧。”她话中套话,子青又不痴不傻,立时便红了脸,只得快快作罢。
  到城外一看,真是尸山血海,触目万般残酷!而征募的牛车、马车亦赶来了。确如赵长安所料,要百姓出车,已有些不晓事理的人口出烦言;再听还要每家派人来协同收尸,就连那还算开通的人也叫嚷起来了。
  结果,只有李隆、宁致远、杨利用等六百余人收埋尸体。
  既定了章程,众人也不多言,拖的拖,拉的拉,拽的拽,先把尸首抬上车,再将车赶至好水川,把尸首倾于崖沟中。这活说起来不难,但眼中所见,都是狰狞恐怖的死尸,手中所提,都是粘连滑腻、异味熏鼻的断肢残臂。群雄虽不胆小娇气,但干了不过半盏茶工夫,便有三四十人又吐又呕,更有十七八人手足瘫软,倒要别人来招呼了。宁致远只得又分派人手,将这些人送回城去。
  时当正午,骄阳似火,又没一丝风,直烤得人的毛发都有了焦糊的味道。
  李隆自道从没收过尸,赵长安又何曾收过?但现下,他却只能、屏住呼吸,硬着头皮,去拖拽那些皮绽骨露的死尸,他的气力本就不大,兼之自称不会武功,便不能使内力。不到一刻,就面色惨白,额上冷汗涔涔而下了。这副样子,莫说冯由、宁致远,便是李隆见了,亦觉不忍,正寻思该如何既能劝三弟回城,又不伤了自己面子时,却听车轮声响,是苗夫人、子青带着众女弟子,熬了绿豆粥同消暑的凉茶,用车驮了,送出城来。
  子青一眼便望见赵长安满头的冷汗,惊呼一声,奔过来:“世……哥,我们回去吧,不要再干了。”脸色立时也与赵长安的一样苍白。
  赵长安牵动唇角,挤出一丝笑,自道无妨。
  他那一言既出便绝不更改的脾气,子青早领教过了,知再劝也无用:“那,我也不回去了。”一挽衣袖,向一具焦尸走去。
  “你做什么?那不是你个女孩子家该干的。”赵长安大急,见她一俯身,已拖住了焦尸的双臂,他真发火了,“子青,反了你了,连我的话也敢不听?”
  子青还是第一次听他如此疾言厉色地喝斥自己,一怔,起身怯怯地看了看面色发青的赵长安。
  “回去,好好呆在客栈里,不许再出来。”赵长安一眼也不看她,自去抬另一具尸体。
  子青眼中噙泪,站着不动。苗夫人忙过来软语劝解。她看了看赵长安,终不敢违拗,只得与苗夫人回城。
  直到夜幕低垂,众人方拖着疲累的身体回城。饶是如此,整整一下午,亦只清理了三成的死尸。
  人人虽腹中空空如也,但面对苗夫人等精心烹制的美食,却胃口全无。宁致远还草草吃了几口,赵长安却手都不洗就倒在床上,让那已被城外凄惨至极的景象刺激得要发狂的身心休憩片刻。
  子青见他和冯由进来,将早备好的热水端到他床前,轻手轻脚,为他洗去糊了满手的血污、肉糜。见他的长衫亦是血渍斑斑,想为他更换,但见他双目紧闭,不敢惊动。再看冯由已洗净手足,卸去脏衣,随手一扔,倒头躺在另一张床上,她遂拿了那件脏衣,蹑足退去。
  次日一大早,众人出城继续搬运尸体。虽歇了一夜,大伙的精神反愈发委顿了,因为这一夜,没一个人能睡得着。而尸体已发胀腐臭,时不时的,有些尸体肚子里会突然“咕噜”响一下,一股刺鼻的异味儿充斥在空气中,令人恨不能将自己的鼻子一刀割去。
  又花了足足一整天,才总算搬罄。万雷堂用上好火药,将崖边那一座八九丈高的土山炸塌。苍茫暮色里,腾起滚滚黄尘,四万余尸尽归黄土。包括李隆在内,众人均想:看来这人能不杀还是不杀的好,就算是非杀不可,也要尽量少杀。
  事既已毕,赵长安、冯由、子青便想走了,在城中多留一刻,便多一分危险。但赵长安、冯由身心俱疲,只得再歇一日。晚间吃饭时,三人议定:明日一大早,也不与宁致远、李隆辞别,三人就驱车回返中原。
  一夜好睡。赵长安、冯由仍在梦中时,忽有人敲门,又急又重,于万籁俱寂的静夜中,乍闻如此大响,二人俱吓出了一身冷汗。
  冯由腾地蹿到门前,霍地拉开门,倒令敲门的人也一哆嗦。门前站着四名兵士,俱满头虚汗,面色蜡黄。
  领头兵士抱拳:“樊……樊先生,对不住,我……我家守备大人有事,想请兰公子去一趟。”
  赵长安已披衣立在冯由身后:“请问兵爷什么事,这么急?”
  “是……西夏大军来了……来报仇。”
  西夏大军?赵长安、冯由对视一眼:不可能啊?西夏军的动作再快,也不能这么快就赶到这儿来。
  赵长安略一沉吟,让冯由留下,自己去看看。
  他与兵士匆匆下楼。方才四人的一通乱敲,将整个客栈的人都惊醒了。宁致远、章强东亦由四名兵士拥着下楼。三人不及寒暄,一齐出门,上马就走,但方向不是守备府,而是东城门。
  “我家大人已赶到城楼上去了。”
  到了东城门,甩蹬离鞍上楼,黑黢黢夜色中,疾步迎上来的杨利用面色惨白,见了三人,嘴唇不住哆嗦,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赵长安沉声问他到底怎么回事,他仍说不出话来,只勉力一城墙外。宁致远、章强东定睛一看,脑中“轰”的一下。章强东的脸色也变了,但不是发白,而是发青。
  这时脚步声响,李隆也来了,他只看一眼城墙外远处山岭上那密密麻麻、无尽其数的营帐、火把,脸也青了。
  “贼军只怕、只怕有几十万!兰公子,”杨利用快哭了,“这次,这次……我们可全活不成了!”
  大伙都盯着赵长安。而他凝目那连绵不绝的营帐良久,绽颜笑了:“杨大人,不用怕,要没看错的话,这不是西夏军来了。”对仍面青唇白的李隆道,“大哥,你来看一下,这是不是你们辽国的军队?”
  “你们辽国的军队?”宁致远、李隆一怔。但当此时,无心细想,李隆疾步向前,俯身城垛口上,仔细一瞧,不禁也笑了:“奶奶的,倒把老子骇了一大跳。”
  他方才受惊过甚,此时得赵长安提醒,才发现是三日前去求取的辽国援兵,此时方到。想是深夜前来,怕骚扰了城中人等,是以就地安营扎寨,但因夜黑难辨,又太过突然,反吓坏了城中守军。
  杨利用却仍在战栗:“兰公子,真不是西夏军?”
  “杨大人要还不放心,不妨派人前去问一下,对方是敌是友,不就马上知道了?”杨利用暗呼惭愧:该死!这么简单的法子,怎么自己就没想到呢?喏喏连声,立时派人去查问。
  众人坐等回话。盏茶工夫,去的人回来了,身后还跟着十七八人。
  赵长安一见为首的彪形大汉,心里突地一跳:萧项烈!这个大汉竟是辽国皇室的御前侍卫长、右龙虎卫大将军——萧项烈。
  萧项烈上了城楼,目光一扫,立即疾趋几步,到李隆跟前,跪倒:“皇上万福金安,臣萧项烈救驾来迟,恳请皇上恕罪!”不但他,同来的人也纷纷跪倒,自报官号,均是辽国重臣,什么北院大王、南院大王、北院枢密使、南院知枢密使事、皮室大将军、大横帐掌衮、马军指挥使、步军指挥使等等,人人叩首,山呼万岁。一下子,楼中众人全怔住了。
  杨利用一愣,急忙起身拜伏于地,声音又发抖了:“皇上万岁,臣……臣有眼无珠,居然怠慢了皇上,求皇上赐罪。”
  第二十四章 狐然疑不尽
  李隆——不——耶律隆兴微笑:“好了,好了,都起来吧。来晚了不怪你们,要怪就怪朕的三弟计策太好,二弟又指挥得当,一举荡平贼军。杨利用,你也不用怕,不知者不为罪嘛。萧侍卫长,众卿家,来,朕给你们引见两个人,也是朕这次行猎最大的收获。”笑指赵长安、宁致远,“这是朕新结义的二弟、三弟,南朝四海会的少掌门宁致远、朕大辽国的肱股之臣——南面翰林牙都林牙,兰塘秋。”边说边奇怪:三弟原先不知自己的身份,但现在他明明已知道,怎么仍坐着,不上来参拜呢?
  端坐一侧的宁致远、章强东亦暗暗称奇,两人霎时心明眼亮:兰塘秋,绝非辽国文臣!才起身的杨利用又拜倒了:“臣有一事启奏皇上。”
  “何事?”
  “这次皇上麾师亲征,御驾所到处,雷霆万钧,魑魅现形,皇上天威浩荡,神功盖世,不费吹灰之力,便尽歼西夏的十五万大军,此乃我大辽不世之战功也。臣等仰望皇上天威,真正衷心仰慕之至……”
  他一张口,便将此次静塞大捷之功尽归耶律隆兴名下,又说什么耶律隆兴来此是御驾亲征,巧妙地将他误人险地说成是洞察先机,又将被歼的敌军人数翻了几番。
  天下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虽明知他是在虚言阿谀奉承自己,但耶律隆兴听了仍觉十分舒服受用。他朗声大笑:“好,好,好!”
  见吹捧奏功,杨利用越发大了胆子:“圣上如此文治武功,若不好好庆祝宣示一番,就是我们做臣子的,也为圣上委屈。莫如今天就在臣的府中摆上一桌庆功宴,一来体现圣上的天恩仁德,二来好犒劳犒劳远道而来的勤王之师。”
  这话越发说到耶律隆兴心坎里去了:“这话朕爱听,不过太小家子气了,一桌怎么够?传朕旨意下去,今天全城大摆筵席,朕要和朕的子民同乐,一起欢庆大破西夏贼军的大捷。”
  于是众人起身下了城楼,翻身上马,专司护卫皇帝的正牌大横帐掌衮,带几百御前侍卫,簇拥了耶律隆兴、宁致远、赵长安等人前往守备府。
  才到府门前,便见上百武林人士候着,原来是客栈中被惊醒的众豪杰不明就里,齐聚于此来探听消息。
  耶律隆兴喜道:“好,好!这就省了再去相请的麻烦。”众人一齐拥入府内,守备府虽大,但一下子这么多人进来,也挤得不可开交。
  萧项烈及那大横帐掌衮都很能干,一一指挥调派,只将各门派的掌门人等放进中堂,其余弟子都拦在了二门外就坐。即便如此,中堂内也坐了五六十人。
  众人乍知李隆是当今辽帝,无不意外。宋、辽两国世仇,中原武林中人与辽人素无来往,此次助杨利用,亦只是同舟共济,不得已而为之。但三日患难与共下来,众人均对耶律隆兴有了好感,是以一群人等倒也谈笑风生,气氛融洽。
  赵长安见众人意兴遄飞,大说大笑,心道:此时不溜,更待何时?觑空离座,自堂侧穿过人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