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灭长安
书生掩门,走进里间,一眼便看见了枕上那张绝世的容颜——那张被一头丝绸般光滑、生漆样乌黑的长发映衬着的,举世无双的容颜。但他的目光几乎未在这张脸上多作停留便移到了桌上。
桌上放着一个沾满了污黑血渍、封锢得极其严实的油纸包,几枚干瘪的野果,还有一方皱巴巴的,唯有簪缨世家的千金小姐才会用的绣花丝巾。这是两名仆妇从晏荷影衣袋中清理出来的。
这时有人敲门,书生一把拉被盖住晏荷影的脸,顺手把桌上的东西揣入怀中。开门一看,是小二送煎好的药来了。于是他吩咐小二去找辆马车来,只说是要马上退房。书生刚将那张人面皮重覆在晏荷影脸上,门又被敲响了,这次敲门的是一瘦一矮两个汉子。
两人探问书生,方才是不是救了个小乞丐?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瘦子自称是钱塘关总兵的手下,几天前府里的一个小书童突发失心疯,跑出府去。现府中正四处找他,现听传书生救了他,故特地赶了来,要领他回去。
瘦子对自己的这番说辞颇为满意。天底下只要是个脑筋清楚的人,都不想给自己找没来由的麻烦,这麻子呆性发作,拣了个乞丐回屋,不定早就后悔不迭了,现再知这乞丐居然还是个疯子,哪还有不赶快把他扔掉的道理?况且现有人主动上门,愿把这个烫手的山芋接了去,这麻子心中定已乐开了花……他正准备着挡在门口的书生让他二人进屋把“小书童”带走,孰料书生说,方才他救的是自己的一位朋友,不是什么书童,随之将门一掩。
“哎……哎……你?”瘦子愕然,一直不做声的矮子这时用肘一撞瘦子,道:“老高,可能我们的确找错了。”使个眼色,“走吧。”两人一掉头,走了。
小二找来车子,助书生将晏荷影用被子裹了,抱上车去。只见车夫的一张脸都被斗笠遮住了,问书生道:“这位大爷,请问要上哪儿?”
“朱塘。”书生回答。
“哦,去朱塘的路灰沙大,不如小的把车门关上好吗?不然灰迷了您二位的眼。”车夫恭谨地问道。书生点头道:“好!”于是车夫驱车疾奔。去朱塘的路往左,他却鞭马右转,又驰出六里许,到了一个荒僻无人处,方勒停马车。路旁大树后闪出一人,竟是刚才找书童的那个瘦子。瘦子问道:“李子,人带来了?”
“带来了。”车夫摘下斗笠,正是瘦子的同伙矮子。
“臭麻子杀掉,女的带回去见大哥。”李子一把拉开车门,但他的狞笑突然凝固在了脸上。瘦子一惊,问道:“李子,怎么了?”双刀在手,跃至车门前,却见车厢内空空如也,哪还有半分人影?
昏昏噩噩中,晏荷影只觉得似有人在喂食自己汤药。耳边是哗哗的流水声和欺乃的摇橹声。她神思昏乱:“我这是在哪儿?是在家里吗?是娘在喂我吗?宁致远,不,娘,我不想成亲,不想嫁给那个什么宁致远……”
突然有人在耳边轻唤:“公子……公子……”她慢慢睁开眼,见一个面容姣好的中年妇人正关切地望着自己。那妇人见她苏醒,很是高兴地说道:“啊呀,公子,你可总算是醒了,你这一睡就是两天,我们都着急了,只当你生了什么了不得的重病了呢!”
“我……这是在哪儿?”她游目四顾,见头旁放着一张小木桌,一边是一张方凳,几件渔具挂在左首边的木板壁上。
“哦,这是我家的渔船,公子的哥哥两天前带了公子来,说你们赶巧也要去扬州,就搭了我家的船一道去。”那妇人笑道。晏荷影忽见自己的衣袖竟为深青色,这一惊非同小可,急道:“大婶,我这衣衫,是您帮我换的?”
“不,你哥抱你来时,公子你就穿着了。”妇人出舱面去。
晏荷影头昏脑涨:“我哥?是哥哥他们赶来救我了?”正东想西想,忽听一个带姑苏口音的清朗声音问:“你醒了?”晏荷影定睛一看,见床前站着个麻子书生,正微微含笑,望着自己。
她怔怔地看着他,脑海中在努力回忆:“他是谁?我好像曾在哪儿见到过?是在姑苏府中吗?”突然想起那件“物事”,忙探手一摸,袋中空无一物,不禁大惊失色:“我的物事呢?物事在哪里?”书生皱眉问道:“什么物事?”
“我……我衣袋里装着的那些物事。”
“是这些吗?”书生将一只小布袋放在她面前。她撑持起身子,要坐起查看,但浑身绵软,一时却起不来。书生见状,犹豫了一下,随即上前,隔被轻轻一扶,助她抬起半身,同时已捞过床尾的棉被,置于她后背,让她能很舒服地倚在上面。
她忙忙打开袋口,见油纸包完好无损,不觉舒了口气。抬眼见书生注视着自己,微微着恼:“笑什么笑?干吗直眉瞪眼地盯住人看?你怎么这么无礼?你不懂见客的规矩吗?”
书生一怔:“笑?我,我没有笑啊?”连忙转头。却听她又问:“我哥呢?他们在哪?”
“公子病糊涂了?他不就是你哥吗?”渔妇端着一个粗瓷碗进来,放下粥后招呼一声又出去了。晏荷影气呼呼地怒道:“我哥?你是我哥?我什么时候又多了你这么个哥哥?你凭什么能做我哥?”
书生苦笑,不愠不火地道:“两天前,在福香居门口,两文钱认的。”晏荷影猛然忆起,他就是那个在福香居门口替自己解了围的人。然则,他怎么又会和自己在一起?又为何自称是自己的哥哥呢?书生已看穿了她的心思,到桌旁,一试碗沿,鸡粥凉热正好,遂端起碗,递与她道:“趁热先把粥喝了,在下再告诉你这两天里发生的事情。”
晏荷影赌气道:“不,你先说,不然我就不喝。”书生叹了口气,只得将事情的经过略叙了一遍,同时怕一男一女同行,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故将她认做自己的兄弟。
听他讲完,晏荷影不禁发懵。“好了,快喝粥吧。”书生将碗交与她,“稀里糊涂地捡了个兄弟,在下真是没事儿捅马蜂窝。”
晏荷影瞪眼:“你什么意思?”书生微微一笑:“什么意思?找着挨螫!”
他疾转身,不看她涨红的脸:“在下去看看,船家大婶今天做了什么可口的饭菜?”三步两步,竟自去了。晏荷影徐徐饮尽了粥,精神立刻好多了,这时书生又进舱来了。他右手托着一个木盆,内盛半盆热水,左手是几块折得方方正正的白棉布,和一把亮闪闪的小刀。
他把物事都放在床尾道:“你的脚该换药了。”
晏荷影一怔,见他伸手欲掀被,一声尖叫:“你干什么?”书生吓得心里“咯噔”一下,结结巴巴地道:“换……换药呀!”见她咬牙切齿地瞪着自己,双眼已经血红。
“你……竟想……看我的脚?你这个……这个……”晏荷影羞恼交并,但急切间却不知该骂什么。
书生一愕,随即马上反应过来。其时程朱理学正大行其道,什么三纲五常、三从四德、天理人欲等学说甚嚣尘上,而其对女子的禁锢压制尤其严厉,几近于斫丧人性。生当其时的女子,她的身体,无论任何部位,都只能让丈夫一人触看,若不慎让其他男人看到、触过了,那这名女子就只有两条路好走,要么嫁给这个男人,管他是人还是畜生;要么便只能自尽,以赎“失身”之罪。
晏荷影出身名门望族,自幼守礼谨严,此时她对书生的举动反应激烈,原也在情理之中。
书生无声地叹了口气,揶揄道:“你当在下乐意看你的贵足呀?肿得跟卤猪蹄似的。要不是怕伤了你的性命,你有了个好歹,在下要吃人命官司,你就是求在下看,在下还懒得看呢!”
“肿?你……你都已经看过了?”
见她泫然欲泣,书生有些着慌,硬着头皮自承这两天已为她换过了两次药。只听晏荷影一声痛呼,以手扶额,摇摇欲倒。书生更加着慌:“姑娘请放心,为姑娘换药这事,在下担保绝不向第三个人说起……”晏荷影猛抬头,双眼血红:“姑娘?你怎知我是个女的?”牙齿“咯咯”作响,“然则我这身衣衫,也是你替我换的了?”饶是书生多经风雨,也被她利刃样的目光逼得一窒。
“我不活了!”晏荷影尖叫着猛扑过来,“我跟你拼了……”书生一怔,便想后退,但又怕她摔落地下,遂一伸手,托住了她的双臂。晏荷影一把薅住对方,连撕带骂,正闹得一塌糊涂,书生一声冷喝:“够了!”随即一股柔力传来,晏荷影不由得松了手,坐回被中。
书生寒了脸,冷冷地道:“大小姐身娇肉贵,别人连多看一眼都不行,难道我这种下人,就是可以让人随便乱碰乱摸的?许大小姐你动手动脚地乱来,倒不许在下规规矩矩地换药?哼!真不知这是世上哪一家的道理?”
自幼娇生惯养的晏荷影别说是被骂了,就连稍冷点的脸色家人奴仆们都未曾让她见到过。此时被书生一通骂,反有醍醐灌顶之感,自己方才的举止确实是有些荒唐,不禁嗫嚅道:“可……你还换了我的衣衫。”
“大小姐的千金之体岂是在下这种下贱之人敢随便看的?在下是找妇人替大小姐换的衣衫。”
“那……”晏荷影余怒未息。
“在下为什么不赶紧说清楚,是吗?”书生抢白,“那也得大小姐您赏在下一个说的机会呀!”晏荷影这时方才想起,自己刚才确实是不容他解释,便已骤然发难了。想自己离家以来多遭磨难,书生好心救了自己,而自己又错怪人家,她不禁大感羞愧,嗫嚅道:“这位公子,好生对不住,方才……是我的不是。”
“哼!”书生双眼向天,鼻孔出气。她惶惑地问:“公子,你生气了?”
书生本待再好好煞煞她的性子,可见对方一副清泪欲滴的模样,心便软了,哼了一声,端木盆向舱门走去。
“公子?你不给我换药了?”只听见她怯怯地问道。
书生回头:“水凉了,在下去重新打点热水来。”
晏荷影犹豫了一下:“承公子救了我一命,不知……能否见示公子的高姓大名?”书生一边出舱一边说道:“在下姓尹,名延年。”
须臾,尹延年打来热水,把她肿胀淤血的伤足解开包扎,放入水中浸泡。动作轻捷麻利,一望便知是服侍惯了人的。
晏荷影红着脸嗫嚅着道谢。尹延年拿小刀轻轻脚上敷的药膏,不以为意地说:“此不过是举手之劳么好谢的。咦?”他突然微皱眉头,“怎么伤口毫无改观?”
晏荷影探头,见伤处较两天前虽稍好了些,但仍青攀紫罩,不禁心惊肉跳。尹延年略一沉吟,从怀中掏出只小瓷瓶,将内装的淡绿药末均匀地撒布在伤足足背上,复用白布包好。晏荷影立觉足背一阵清凉,随即一缕淡淡的幽香袭来,亦不辨是兰或是梅花的香气,盖住了足上那令人作呕的阵阵腥臭,刺骨的疼痛也立时消散了。
这时船娘进来问道:“两位公子饿不饿?要不要先吃点儿东西垫一垫?”
“大婶,你来得正好,请问这船经过金陵吗?”尹延年问道。
“经过,明天中午就经过。”
“那好,大婶,我和我家兄弟明天就在金陵上岸吧。扬州不去了,我要带我家兄弟,去金陵访个故人。”尹延年说完,船娘答应一声,出舱去了。
待船娘走了,尹延年方轻声道:“金陵有位神医,姓简名本,听说此人医术十分高明,明天在下就陪姑娘去,让他给姑娘你看看这脚。”
晏荷影不语,心中暗自盘算:自己本是要去东京的,却因为爷爷改了要去富春江,现又为治脚,要去金陵。自己毫无行走江湖的阅历,又不会武功,这样颠来跑去的十分不便。这个尹延年,虽然说话惹人讨厌,但看来还算热心。不如让他护送自己前往东京、富春江和金陵三地。
打定了主意,她开始跟他搭讪:“尹公子,你我认识这么长时间,你还没问过我呢!”尹延年目光一闪:“问姑娘什么?”
晏荷影说道:“譬如……我姓甚名谁?家住哪里?为什么一个人?却是要去哪里?做些什么?”
尹延年笑了,倚窗一坐,袖手道:“无所谓,姑娘若一定要说,在下倒不妨听听。”
见他那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她微微着恼,但现正有求于人家,倒不好又使小性子,只得自甘委屈地道:“我……嗯……姓明,单名一个月字,家住临安,我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她轻咬下唇,“我还没生,爹娘就给我作主,许了户人家。几天前,娘告诉我说,我已经满十七岁了,是到了……到了出阁的时候了。男方已派三媒六聘来我家,下聘定下了日子,准备在年内,就……把事情给办了。”
“就为这个,你就偷跑了出来?”尹延年吃惊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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