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灭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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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荷影见他结结巴巴的,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来,愈发显得情怯理亏、心中有鬼,刹时一股冷气从足底蹿到脑门,随即这股冷气化作了万丈熊熊怒火。她咬牙笑了:“说呀,解说呀,尊贵的世子殿下,您的口才不是一向都很好的吗?舌灿莲花,黑白颠倒,就是个死人,您只要摇动三寸不烂之舌,都一样能把他谝活。怎么,那些您问心无愧的‘实情’反倒说不出来了?”
“我……”这么冷的天,身上又湿透了,赵长安额上却沁出了细汗。
“哼!脸上贴块烂皮,再换个口音,就成了另一个人了?要是行得稳,走得正,何必这样鬼鬼祟祟?早不现身,晚不出来,偏偏我揣着传世玉章,世子殿下就赶来救我了?简神医十年足不出户,却被你一请就巴巴儿地赶了来替我诊治,还分文不取?你不是金龙会的主人?那块铁牌,莫非是别人硬塞给你的?”
“晏姑娘,”赵长安总算找到件可以解说的事了,“那块铁牌是我偷来的。那天在福香居,我把你带回客房后,来了两个金龙会的人,编套谎话想把你带走。我趁他们不备,带着你跑了,临跑前,我把那瘦子身上的铁牌顺手摸了。”
晏荷影凝视他老半天,然后嘴角一抽,笑了。他心喜:“晏姑娘,你相信我了?”
“世子殿下,您的这个……谎……”晏荷影眼珠又凸出来了,“怎么撒得这么低劣?偷的?那证人呢?谁可以证实,方才你说的不是蒙人的鬼话?”
“你?我……我……”赵长安又口吃了。
“我那时晕过去了,什么都不晓得,这一段倒正好任由你胡编。可你以为我还是几个月前的那个白痴吗?随你怎么说,我就怎么信?滥杀无辜,骗取传世玉章,连才三四岁的小姑娘和睡着的妇人,世子殿下居然都下得了手?你……你还是个人?简直就是头畜生!就是头畜生,也要比你强一百倍!”
“那是有人栽赃,陷害我……”
“闭嘴!”晏荷影手足大颤,“陷害你?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竟是连个谎都撒不利索了?他们陷害你?我哥陷害你?简神医陷害你?马骅陷害你?宁致远陷害你?法空大师陷害你?全武林,全天下的人,都一齐约好了来陷害你?你一个人撤的谎是真的,全天下的人说的真话,倒都成了撒谎?”
“你……”赵长安气沮无比,“我……我们先不提这些事好不好?”
“不提?”晏荷影舌头发僵,“下这么大的雨,世子殿下大老远巴巴地追了来,不提这些‘实情’,还想提什么?”
“你不要再跟太子殿下在一起了,我送你回姑苏好不好?”赵长安踟躇了一下,意识到现在不是顾虑的时候,“太子殿下他……对你,心存不善!”
“你的意思是……他不是个好人?”赵长安硬起头皮:“是!”
“那你呢?你倒是个好人?”晏荷影又笑了,“一头畜生,倒还有脸来品头论足,说别人的好坏?”
“你!”赵长安急了,“不管我好我坏,反正你就是不能再跟着他,我现在就送你回姑苏!”
“别装了!”她嘶声狂吼。“伪君子、下流胚、假惺惺、不要脸!呸!什么东西?你装的什么正经?送我回去?我家里没有十万两黄金等着你去搬!”
赵长安的火亦上来了,勉强克制:“你不要我送,那我找个人送!”
“我凭什么要回去?临离开我哥那天,我就发过毒誓了,你一天不死,我就一天不回去!”她切齿诅咒。
赵长安脸上的肌肉抽搐了:“我要是死了,你就肯回去了,是不是?”
晏荷影咬牙点头:“是!”
“好!”他笑了,食指一点心口,“给我一刀吧!杀了我,报了你的家恨和这天下的国仇,你就可以回家了。”他负手,望着帘外凄迷的雨雾,“动手吧!为你爹、二哥,还有这天底下所有的冤鬼报仇!你还犹豫什么?你还在等什么?你还想什么?怎么还不动手?要不要我借把剑给你?”
“不用!”撕心裂肺的怒吼声中,半空中,如水的刀光一闪!刀光是那么凄凉无奈、哀伤悲苦,宛如一声远古飘来的叹息,一刀疾往赵长安心口扎去。他背负双手,望着帘外又大起来的雨,一动不动。他居然抬头挺胸,笔直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缘起小刀在触到他衣襟的一刹那颤抖了。刀锋一抖,往旁一偏,“嘶”的一声,锋利的刀尖割开了他的两层衣襟。晏荷影看见一些细小得几乎无法看清的黑影,自他的胸前飘扬飞散。黑影散入风中,散入那已深透骨髓的寒冷里。
然后她才发觉,那是当日在望郎浦孤岛的山洞口,自己用青丝做线为他缝上的衣襟,方才又被自己一刀割裂了。那些黑影,是被刀锋割碎了的头发,她自己的头发!他……竟贴身穿着那件破衫!
她如遭雷击,“轰”的一下,全身瘫软了。她扑倒在地,双拳无力地捶着地,吼道:“滚!你滚!永远……不要让我再见到你……你这个畜生!你滚呀,快滚呀!还不滚?”一扬手,将缘起小刀对准自己的心口,“再不滚,我就死给你看!”
半空中响起一声绝望的叹息,渺渺茫茫,帘外一阵凄风掠过,模糊的泪眼中,空荡荡地,那个人影已不在了。雨声凄凉,风声凄楚,暮色凄伤。她瘫坐地下,全身如灌热醋,一阵阵地发黑,一阵阵地酸软……
电光一闪,天空中一个炸雷,大雨倾盆。已是夜半,空旷的大街上黑暗凄凉,黄豆大的雨点猛烈地击打着一切,仿佛要冲刷净浓浓黑夜中隐藏着的所有肮脏、痛苦和不平。
一道闪电划过,街角踉踉跄跄地冲出一条人影,他浑身湿透,脚步歪斜,身上的那股浓烈的酒气,就是这瓢泼大雨也无法冲淡一分一毫。但他的眼睛仍是那么明净,只不过,此刻在这双眼中却浸满了迷惘和痛楚。
这个人赫然便是赵长安。一向举止从容优雅、言行节制有度的他,居然亦会喝得酩酊大醉,亦会如此狼狈、失魂落魄地在大街上狂奔。
他摇晃着冲上石阶,“砰”地用肩一顶太守府大门,大门洞开,竟然没闩,他横撞了进去。迎面一个花架,他一脚便踹翻了,瓷盆在地上粉碎。但雷雨声盖住了一切声音,也盖住了他心底绝望的呼喊。
他踉跄前冲,“嘭”的一声撞上了围廊中的一根红柱,他又转变方向,朝西奔去,进门时足尖在门槛上一磕,整个人飞跌进去,撞在一扇紫檀点翠山水画屏上,“稀里哗啦”,人与画屏俱摔翻在地。
子青闻声从室内奔出,看见他破麻袋般瘫着,既吃惊,更心痛,连忙上前搀扶。“走开,别管我!”他嘶声大呼,跃起,双臂一振,已将一张圆桌掀翻,“不是说,喝醉了就什么都不晓得了吗?可我怎么仍……仍这样清醒明白?”他喘着粗气,腿一蹬,一个圆凳斜飞出去,将一把青花如意壶砸得粉碎。他跌跌撞撞地倚在墙上,手一划拉,悬着的四幅字画全被他一把扯了下来。
闪电又亮了,子青看见了他充血的眼珠及翕动的鼻翼,她害怕极了,忙赶过去,柔声道:“殿下,奴婢……”
“别叫我殿下!说过几千几万遍了,别叫自己奴婢,就是不听!”他疯狂地挥舞手臂,摔砸器物陈设,“都不听,什么都不听,都不让我把话说完!”
“哗啦!”他的左手砸在一只青花釉的双耳罐上,手背立刻被瓷罐碎片割开一道血口。他愣了愣,然后将手背一次又一次猛磕在碎瓷片上,狂笑:“死!去死吧!死了就相信了,就说清楚了,就回家了……”好像手背上涌流的鲜血,能带走他心底的一丝痛苦。
子青紧抱住他受伤的手臂,哭求:“殿下就打奴婢两下出出气吧,千万别这样伤害自己。”双膝一屈,跪在地下,“奴婢晓得您心里难受,可……可您这样子,奴婢心里会更难受呀!”赵长安被她拖跪地下,不能挣脱,只得闭着眼喘气。雨声和着她低低的哭泣声,敲打着他的每一根神经。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喃喃道:“子青,对不住,我不该对你发火。可我心里实在……我真的是要发疯了。我真想……死了算了。”嘴角一歪,惨笑。
子青看在眼里,心如刀割:“殿下……”
“死了多好呀!没有烦恼,没有忧愁,也不用死乞白赖地去跟人家解释什么。什么传世玉章,什么朱家妻女,什么晏天良!统统都不用想,统统都看不到,统统都听不见!”他晃了晃脑袋,笑声凄厉,更像痛哭,“子青你哭什么?你又没杀人妻女,害人父兄,可我呢?嗜血如命的杀人狂、卑劣无耻的骗子、淫邪下作的流氓、声名狼藉的大魔头、人人得而诛之的禽兽、应该千刀万剐的恶棍!我成了这个样子,现在,连我都觉着我自己恶心,连我都想杀了我自己!”他嘴里不停地嘟囔,“子青,你不要哭得那么伤心,我不值得你这么哭的。”忽然皱眉,又龇牙笑了,“哦,对了,你不是为我伤心,我这种猪狗不如的畜生,又怎会值得你伤心?”他晃头,力图驱走脑中的晕眩,“你是后悔,后悔自己居然会认得一个大畜生?”
“不!”子青声音之大,像是在和谁吵架,“殿下,奴婢不许您这样糟践自己。奴婢这一辈子能认识殿下,能跟从服侍您,奴婢这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欢喜。”她心痛地将他额前垂挂的一缕乱发捋到他耳后,“人立于天地间,只求个俯仰无愧于心。别人爱说什么,随他们去说好了,反正,奴婢清楚,您是这天底下最最最好的好人!”她的话斩钉截铁,毋庸置疑,“这一世,奴婢只要能跟在您身边,天天能见您一面,奴婢就心满意足了。殿下,您知不知道,您活着,活得健健朗朗、开开心心的,对奴婢有多么重要?”
赵长安呆呆地望着她:“真……真的?”子青低垂螓首,轻轻地,但却是坚定地点头:“奴婢爱慕殿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要殿下高兴……”她语声渐渐低微,向前一倾,已投入到爱郎怀中。
乍觉软玉温香满怀,赵长安心不觉“怦怦”乱跳,气血上涌,欲待克制,但怎么能够?迷离夜色中,眼前是子青水汪汪的一双美目,颈边,耳旁,俱是她发际间一缕淡淡的令人欲醉的香泽,此情此景,真正让人如何不销魂?
他欢喜,惭愧,事实上,他亦早就对子青暗生好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好感。一经察觉,他便惶惑了:人怎么能同时喜欢上两个人呢?于是他把全部心思都用去思念晏荷影,希图用思念来冲淡对子青的这份情感,可越是压制,这份感觉便越强烈。这时听子青直抒胸臆,他暗暗内惭:其实,这句话该由自己先说的。他抱住她:“子青,其实,我也……早就喜欢你了,可……”子青微微一颤,呻吟了一声。他再也不能克制,一低头,吻上了她的双唇。
二人紧紧拥抱,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便是海枯石烂、地老天荒,也嫌时日太短,不能一尽二人心中的无限欢畅。他将子青抱起,转身进了帘幕低垂的罗帏。
雨过天晴,窗棂中透进一缕晨曦的清光。他躺在床上,双眼紧闭,只觉头痛欲裂,四肢百骸无一处不酸胀难举。他不想睁眼,睁开眼,那些难以承受的酸楚和痛苦又会奔涌而来,可就这样死人般躺在床上,又能躺到几时呢?
死了多好呀,没有烦恼,也没有忧愁!他脑中倏地一闪:“这话……是谁说的,这么耳熟?好像……昨晚……”他倏地睁眼,只见被翻红浪,床衾凌乱不堪。
这……不可能!自己昨晚从晏荷影处跑出来后,虽在一家小酒馆里灌了许多烈酒,连自己是怎样离开酒馆、又是怎么回来、怎么睡在这床上的都不记得了,可……看看身上,还好,中衣整整齐齐,但这屋里怎么这样乱?好像曾冲进来七八个疯汉大打出手一般。他一撑床沿,努力坐起,左手背一阵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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