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灭长安
爽朗的长笑声中,老者一拗他双腕,往里一掰,紧接着轻一托他双肘下一寸处,“嗷!”那一大碗烫死人的汤,便结结实实地,全由安同诚双手端着,罩在了自己脸上。
仅兔起鹘落的一瞬间,三人俱脸红皮肿。而最惨的还是杜雄,他脸上除了像柳随风、安同诚一样起了几个鼓突的大水泡外,前胸衣襟还被燎出了一个大洞,露出里面已焦黑的皮肉。三人见势头不对,发一声喊,连滚带爬地逃出门,抢上马车,疾挥鞭,已往来路飞驰而去。
老者也不追赶,回头,神色古怪地盯视如坐针毡的赵长安。而召公子眼睛像小刷子一样在赵长安脸上刷来刷去,神情亦非常奇异,像是要笑,又在用力忍住。
老者上下左右、来来回回地打量赵长安,问道:“这位……咳咳……少爷,怎么老夫瞧你,越瞧越眼熟?俺们俩个,以前是不是见过面?”
赵长安一脸茫然:“没有啊!老英雄高姓大名?卿某今天得识老英雄,真正三生有幸!”
“老夫是四海会的章强东。”章强东偏头,左看看他,右瞧瞧他,上望望他,下瞅瞅他,“咦?不对!不对,不对!怎么老夫越看越觉得卿少爷你像一个人?”赵长安被那咄咄逼人的眼光看得浑身发毛,被那一针见血的话说得头皮发硬:“像谁?”
“俺家少掌门一个多月前,在辽国结拜的一个兄弟!”
一听此言,赵长安神色立刻变了,变得悲愤万分:“章老英雄定是认错人了,一个多月前,我正在冀北,我卿家全族老少八十六口人,一夜间被姓赵的大魔头杀尽斩绝,幸亏我去拜访一位好友,留宿在他家中,才逃过了那一劫!”
召公子托着腮帮坐在旁边,饶有兴味地打量他,此时听他咬牙切齿地这样说,不禁一愕,盯着他滴溜溜乱转的眼珠,竭尽全力才勉强忍住了笑声。
章强东悚然动容:“被灭满门的冀北卿家,还有你一个幸存的?”赵长安伤心欲绝:“是,晚辈贱名如水,是卿云天的外侄。”
“嘻嘻嘻……卿大公子,那夜你卿家全族被杀,你又不在场,怎么那么肯定,那八十六口人就一定是被那个大魔头杀的?”
瞪一眼笑靥如花的召公子,赵长安没好气地道:“第二天我回家,发现全家人除大哥外,全都死了,大哥断断续续地告诉我,凶手是一个衣白袍、发金冠的美少年,少年自称本宫,而他的那些帮凶,都叫他世子殿下。”
召公子继续忍着笑,问道:“兴许是有歹人在冒充赵长安的名头呢?”
“可缘灭剑总不能冒充吧?”赵长安见他居然一心回护不共戴天的“仇人”,为赵长安说话,“气忿”已极。召公子不以为忤:“哦?卿大公子怎么知道,那个姓赵的使的剑就一定是缘灭?”
“因为,我大哥的伤口一直止不了血,敷金疮药、止血散、生肌粉都不管用……”听他越说越不像话了,召公子索性不再打岔,倒要听听,他还会有什么鬼话编出来。
“……我埋葬了家人后,就发毒誓,一天不亲手杀了那个大魔头,就一天不回故里……”
“那……”召公子忍不住又插话,“你怎么会在这儿?为什么不去东京,找那个该千刀万剐的大畜生,报那血海深仇?”
赵长安被堵得气结,章强东也觉得过分了,但他拙于言词,却不知该如何让召公子闭嘴。
赵长安气呼呼地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没去东京?六天前,我就赶到东京城了。我一打听,得知他当晚在城外十里的大兴善寺驻驾,我乘夜潜进寺内,把他堵在了被窝里……”
召公子拍手笑道:“畦!太好了!好在你大仇得报,血恨得消,可以荣归故里了呀!”
“你……”赵长安又狠狠地瞪了他一大眼,简直要发疯了。
召公子拼命忍笑:“怎么了?莫非……卿大公子你手起剑落,一剑结果了那个大坏蛋的狗命,还不好吗?”他又斜眼瞥了瞥对方已发白的脸色,“咦?卿大公子,你的脸色好像不大对头呀?是不是……嗯……哦!我明白了,卿大公子之所以大仇得报,仍一脸的国破家亡之色,是因为你一剑就杀了那个大恶贼,又是在他的睡梦中,令这个恶贯满盈的大坏蛋死得太舒服、太便宜了。是以现在卿大公子越思越悔、越想越恨,恨为什么不先刺足他八十六剑,就让他死了?却让他死得又安逸、又舒服、又痛快、又过瘾,我猜得倒是对也不对呀?”
他好不容易才将这一串话一口气说完,已是笑趴在桌上。
章强东已双眉紧皱,此时见卿如水面色发青,上下牙“咯吱咯吱”暴响,一副恨不能一脚就把召公子踹到爪哇国去的样子,连忙排解:“卿家少爷,你莫往心里面去,俺家公子从来就是这么个喜性儿,你莫跟他一般见识,不值当。”赵长安悻悻地哼了一声,章强东忙岔开话头:“那卿家少爷当时杀了赵长安没有?”
赵长安万分惆怅地叹了一声:“没有。”
召公子惊奇地问:“咦?你既恨不得能寝其皮、食其肉,为什么又不灭其小命?”
赵长安万分痛悔地道:“因为我既是武林中人,就须讲侠义之道,怎能对一个睡着的人下手?”
“所以,卿家少爷你就叫醒了赵长安,要跟他公平决斗?”
赵长安点头。章强东叹了一声,隐隐猜到了,这个卿如水没能手刃仇敌,九成是因为他要顾及江湖道义。据传赵长安武功极高,卿如水既把他唤醒,那再想杀他就难了。想到这儿,他对眼前的卿如水油然而生出敬重:“叫醒以后呢?”
赵长安黯然垂头:“我虽报仇心切,但技不如人,跟他交手一百多招后,就被他生擒了。”
“那……怎么现在你又会在这儿?”章强东点头问道。
“因为大魔头认为,我这次行刺是有人主使,而我为了活下来,好日后再找他报仇,就假意答应他,带人去搜捕‘主使之人’,所以,他就令刚才被老英雄打跑了的那三个宸王宫的侍卫押解我,来这儿捉拿那个我胡编的主谋。”
“难怪呢!”章强东一拍大腿,“刚才你刁难那仨狗腿子,老夫在楼上听了,先还气不过,事情原来是这样。”
召公子一边在笑,这时头都快钻到桌子底下去了。赵长安则一边说,一边对他拼命瞪眼,只恨自己不能动弹,被他气得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说话工夫,章强东察觉赵长安双腿僵直无力,遂问其故。赵长安只轻描淡写地告诉他,为防他逃走,他的双膝被注入了毒液。
“操他娘的赵长安,居然对一个没法还手的人下这种毒手!”章强东大力挠头,“解穴倒不费事,可解毒,老夫就不成了,这……”连连搓手,“这下怎么办?”
召公子神清气爽地道:“没事,先喂卿大公子几粒灵毒丸,阻住毒性发作,反正明早宁致远就来了,到时候让他看看,他脑子好使,肯定有办法。”
一听宁致远会来,赵长安脑中“嗡”的一下,差点儿一头就从椅中栽到地下。“咦?卿家少爷,你哪儿不舒服?”章强东见他当即变了脸色,关切地问。
赵长安只得顾左右而言他:“哦!我……我只是奇怪,怎么这里的掌柜、伙计,都这样可疑?”通常情形下,酒楼中一有人打架生事,掌柜伙计没有不立刻躲得人影不见的,可方才那一通大打出手,客人倒是马上都溜之乎也了,可那些掌柜、伙计居然仍是该干什么的还干什么。而且,赵长安在痛诉他的“灭门惨祸”时,也没人好奇关心,更没人凑过来听。
“噢!”章强东笑了,“卿家少爷甭担心,这酒楼是俺们四海会的。”一指掌柜、伙计,“这些兄弟也全是。”赵长安心中连天价地叫苦不迭:看来,自己是命中注定了的,又要跟宁致远撞在一起。老天爷为何总跟自己开这种要命的玩笑?
吃过晚饭,他被送至酒楼后歇息。因他说喜静怕闹,于是被安置在后院东南角最僻静的房中,两名伙计把他搀到靠窗的竹榻上躺下,又为他盖好棉被,然后闭门离开。
待二人走远,他撑起半身,倚在竹榻围子上,焦躁不安:明早该如何是好?正心烦意乱,门“吱呀”开了,召公子笑盈盈地进来:“延年哥哥,今儿个太阳打从西边出来了,我居然也会救了你一回,这个大恩,今生今世你该如何结草衔环地来报答我呀?”他居然清楚眼前人就是赵长安,还知道他那不为人知的小名,且一张口便叫得如此亲热自然。这个召公子,倒底是什么来头?
赵长安白了他一眼:“报答?我真恨不能痛哭一场,你真正是我命里的魔星,怎么每次我一瞧见你,这头就有平日里的三个那么大?”他初说时板着个马脸,但说到最后一句时,已是笑意吟吟的了。
“那你就更应该感激我了,普天之下、率土之滨,除了本公子,还有谁能让你有这么超凡脱俗的感觉?”召公子显是早就与他说笑惯了,也不着恼,除鞋上榻,与他隔几相望,挤眉弄眼,“延年哥哥,平日你总是神气活现的,怎么今天这么狼狈?三个小贼竟也就能挟制了你?”
“我平时很神气吗?”赵长安苦笑,“怎么我全不觉得?唉!可能就是我平日里顺风旗扯得太足,这几个月才会如此倒霉,不是被人所擒,做了阶下囚,就是被柳随风这样的宵小所制,四处去找那个破传世玉章。”
“哇,延年哥哥,原来你的日子过得那么有意思!”召公子羡慕已极,催促他细说究竟。赵长安不想再提往事,且这些往事中还牵涉晏荷影、子青,但他也知,对面这人的脾气最是任性执拗,若不足尺加三地满足了他,那他真能把你闹得天塌地陷、眼冒金星,让你直恨自己为什么不打从一开头就应允了他的任何无理要求,以至被他闹成了现下这个样子。
于是,他只得把近几个月的遭遇,拣要紧的说了些,但将自己与晏荷影和子青二女之间的恩怨纠葛尽皆略过不提。饶是如此,召公子也听得眉飞色舞。还没听完,他已连连叹气:“早晓得这么好玩,当初我就不该从金城跑出来,只要再多待个一天两日的,就能见到你。到时,咱们一道去欢乐宫逗逗那个花痴太后,该有多逍遥快活?”
赵长安哈哈大笑:“哈哈,你是要在那一百多英俊少年挑一个做小女婿吗?”
“有什么不可以?”召公子笑着瞪眼,“许你拐个‘哀家’来做世子妃,就不许我弄上几个‘晚生’做……做……”
赵长安替他接口道:“做侧驸马!”
召公子绝倒:“侧驸马?这种封号,也就你这个天下无双的脑袋才想得出来。唉,没赶上欢乐宫之行,真气死我了。”
赵长安摇头摆手道:“罢了,罢了,好公主殿下,臣近来已经够倒楣的了,亏得你没去,你要去了,臣只怕就要在那井底下寿终正寝了。”赵长安居然称他公主殿下,原来,这个召公子便是他上天人地、遍寻不获的昭阳公主。
昭阳公主一愣:“咦?井底?你还去了什么井底?”赵长安立刻醒悟自己说走了嘴,忙岔开话头问道:“好好儿的,你干吗从东京跑出来?还跑去那荒僻偏远的金城?”
昭阳公主微红了脸,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哼!你说我为什么?除了逮你这只避猫鼠,我这只食鼠猫还能跑去那破地方做什么?这几年,你一见了我,就跟见了鬼一样,随时随地躲得人影不见。哼,今天中午,要不是双腿动不了,只怕第一个脚底抹油、溜之乎也的,就是你吧?”
赵长安可怜兮兮地赔笑:“奴才何许人也?一见了尊崇高贵的昭阳公主殿下,真是尊敬恭维都还嫌来不及,又怎敢避而不见?”
“呸,少拣好听的说!本公主来问你,那天在金城外法场上,楚阎王要杀老国头一家,像这种天理不容的惨事,我们那普渡众生、慈悲为怀的宸王世子殿下当然不会袖手,当时,你肯定也在那法场中吧?”赵长安无处闪避,只得承认。
昭阳公主质问他为什么不阻止,他扮了个鬼脸道:“本来,我倒是想做一回救苦济难的活菩萨,可既有真神来,还要我这小鬼做什么?是以我和冯先生、华先生就先走了。以你的脾气,楚阎王撞在你手里,那可真是开了花的竹子,没什么活头了。不过……”他叹了一声,“你不该立时就斩了他们的。”
见她又瞪眼,他遂加以解释:楚廉忠是三品大员,按律须奏请皇帝御准,再经三法司审定,才能对其明正典刑。其实,头一天他已向皇帝递了弹章,请旨斩杀楚氏父子,不过奏章到京,再经皇帝批阅,尚需时日,他一时还没接到圣旨。
她连连冷笑:“延年哥哥,你做的事,我样样都很佩服,只爱死守破规烂矩这一条,我最最厌烦。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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