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灭长安
“哧!”剑尖已刺透了他的三重薄衣。他笑了,忧郁地一笑。随即,七人眼前便似有一缕风吹过,一缕自树梢吹来的、清冷、砭骨的秋风——带着几片翻飞的黄叶。然后,所有的武器,就都刺了个空!
黑袍中年人的剑锋,明明已触到了他的后背,已刺到了他的肌肉,赵长安明明已感觉到,自己全身的汗毛都竖起了。甚至他还哆嗦了一下,如此接近死亡时,他感觉到了那不能自制的恐惧所引发的颤抖,但剑尖却依然刺了个空。七人竭尽全力发出的杀招,突然间,都变成了对自己人所施的致命一招!
没人预料到这种变化,因为他们已在一起配合演练了几百几千次,确信天下已绝无一人能避开七人的合力一击,即使这人是赵长安。毒针,全射向了持双钩的人,而凌空击下的双钩,则划向了地下的刀手、短枪,刺中了迎面而至的檀板后,又继续向前,刺向那尚不及反应的清秀少年的双眉之间……
七人再想收手,都已经根本来不及了,就在这一瞬间,七人都接近了死亡,迫在眉睫的死亡!老者闭眼,等待已卷到自己颈上的长鞭收紧,脑中忽然闪过了一个念头,一个很奇怪的、绝不应该在这种情形下出现的念头:能这么快就死,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但鞭梢却突然滑开了,像被一阵清泠泠的风吹偏了它的准头。随即一阵“叮叮”、“扑通”和钩锋劈过木板的声音。老者再睁眼时,见自己的短枪已扎进一张古琴,而琴上,还嵌着一双银钩、一柄长剑和无数毒针。而长鞭、棱铁刀却相互缠裹着,垂挂在一根横斜的杏枝上,随着秋风,轻轻摆动。
赵长安伫立在一株黄叶飘零的杏树下,一阵风过,带来一缕肃杀的寒意。他静静地看着七人,淡淡地问:“为什么要杀我?”
七人互望一眼,心意相通:谋刺既败,七人已不可能全身而退。其实,即便能将赵长安杀死,七人也绝无自禁卫森严的皇宫中逃走的一分机会。于是七人一声大吼,或持刃,或空拳,齐向赵长安扑去,宁愿被他杀死,也胜过束手就擒,受那残酷的刑罚。
赵长安见七人不顾生死,齐扑而至,暗暗佩服。他脚步一错,已闪到一座假石山旁,避开对手刺来的拼命一剑。皇帝此时已反应过来,瞋目大吼:“快,快拿下那些反贼!侍卫,快救我的年儿!”情急中,他喊出了对赵长安的爱称。
然后,那些皇亲国戚、嫔妃贵妇方醒过神来,一时哭爹叫娘,四散奔逃,或伏身案底椅下,瑟瑟发抖,有几人竟屎尿齐流。众殿前侍卫全失魂落魄,哪敢上前去挨那些刀剑?
赵长平瘫在椅中,晏荷影却疾奔下阶。这一瞬间,她恩怨皆忘,念兹在兹,都是他的性命安危。若不是怕分了他的心神,她已要张口大呼了。皇帝见众人俱如树桩,怒不可遏,拔出一侍卫腰中所悬长剑,便向阶下奔去。但赵长平已疾扑而至:“皇上、皇上,圣安至重:系于社稷,不敢妄蹈险地啊!”一伸双臂,拦住去路。
皇帝目睚欲裂:“滚开!不然先一剑杀了你。”赵长平浑身一震,“扑通”跪倒,紧紧抱住他的双膝:“儿臣宁死也绝不能让皇上有半点儿闪失。”皇帝挣了几下,脱身不得,虽又急又怒,却不能真的斩了他。这时大队诸班直侍卫蜂拥而入,一部分将露台重重围护,保护天子、太子,其余的将正酣斗的八人围住。
赵长安已与七人过了约八百余招,他功夫本高于七人,但因无兵器,又不欲伤人,故只避不攻。而七人抱着必死之心,又是有备而来,招招都是两败俱伤的亡命打法。一时他左支右绌,险象环生。忽听皇帝大喊:“世子长安!马上上来,莫再缠斗。”
赵长安眼风瞟处,见数百侍卫持强弓硬弩对准自己和围攻他的七人,知道只待自己飞身离开,便会万箭齐发,七人立刻就会乱箭穿胸,命丧当场了。他深吸一口气,突然顿住身形,右手疾往后探,已搭在黑袍中年人的剑柄上。这一招行险至极,只须时间、力度、方位、距离上差得分毫,他这只手就不用再想要了。
七人谁也未料到他会行此险招。七人身经何止百战,不假思索,手中各种兵刃已堪堪刺到了他的白衣。黑袍中年人变招更是奇快,手腕外翻,欲脱开对手掌握,同时左手横切,以掌作刀,直劈赵长安后颈。赵长安若不松手,这一式“碎玉掌刀”便能将他的头生生切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赵长安五指变搭为拨,黑袍中年人剑上一股柔和的大力传来,剑不由自主地往外一荡。“哧”的一声,一管竹箫已被削成两段,而短枪却飞上了半空。
赵长安右足一踮,纵起捞住枪尖,不待落地,右手后送,枪尾如长眼睛,已点中了飞扑过来的清秀少年的膻中穴。少年尚未倒地,枪身横掠,一拨箫尾,两截断箫向文士、老者飞去。两人连忙闪躲,但断箫来势看似不急,两人偏偏避不开,均觉胸口紫矶穴一麻,二人亦摔落地下。而长剑“哧”的一声轻响,已穿透赵长安左袖。但与此同时,他右手食指也点中了黑袍中年人的左腰要穴。
这一切均发生在电光石火的一瞬间,使双钩、双刀、长鞭的三人甚至没看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自己人中,功夫最强的四人已横躺于地。三人停步,互望一眼,均看见了对方脸上的沮丧、绝望和壮志未酬的不甘,长叹一声,不约而同地各举兵刃,径往自己颈中挥落。
赵长安遥遥望见,一挥手,短枪破空疾飞。三人分处不同的位置,中间尚有假山、杏树阻隔。三人既决心自戕,均聚集了一生所有的功力,手方抬起,锋利的刃锋已及喉头。
但短枪后发先至,“嗖”,枪尖已缠住了长鞭鞭身,来势不减,鞭柄鞭梢分成两段,斜刺里横掠,双钩、双刀一齐飞射,没入了飘飞着漫漫黄叶的杏林深处。
殿前司诸班直侍卫一拥而上,三人并不抗拒。领头的都虞侯精通点穴,封住三人的全身大穴。使双钩的大汉仰天长笑:“和兄、李兄,俺们七个不得同年同日生,也能同年同日死,真他妈的痛快!痛快极了!”其余六人亦大笑:“秦兄弟这话真说到我们心里去了,同生共死,这才是过命的好兄弟!”一时声震云霄,豪气满苑。
露台上,皇帝一脸的不屑:“哼!鸭子死了嘴壳硬,带下去,先暂行押监,候朕旨意。”赵长安伫立在一块太湖石上,目送七人被绳捆索绑,推搡出苑。
皇帝疾呼:“世子长安,快上来,让朕瞧瞧,伤到哪了没有?”他垂头,缓步登台,经过晏荷影身旁时,不知是否是因刚才的激战,体力消耗过甚,他只觉双腿绵软无力,藏在袖中的双手微微颤抖。
台上诸人此时均由太监、宫女搀扶离去,翻倒的案、几、椅、凳亦已清理整齐。皇帝恢复了平静,冷冷地让赵长平、晏荷影跪安。赵长平跪安后下阶,领着仍在发呆的晏荷影离去。晏荷影临出苑门时,不禁回首,不料赵长安亦在偷觑她。两人目光相遇,均心头大震,急忙转头。皇帝将此情形全看在了眼里,不动声色地问:“刚才那七人为什么要刺杀你?”赵长安垂手躬身:“臣也觉奇怪,七人臣一个都不认识,不知跟他们结下了什么深仇,竟会让他们慷慨赴死?”
皇帝沉吟:“也不一定非得有仇,许是有人在背后策划主使也难说。”赵长安悚然而惊:皇帝要兴大狱,真这样,一场绝大的风波就不可避免了。皇帝冷笑道:“七人看起来倒也像条汉子,不过……只要把他们交到刑部,过上几次堂,朕不信他们会不供出后面的主谋!哼哼!”他眼中露出令赵长安心惊的凌厉之色,“真丧心病狂了,竟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向年儿你动手,难道那灭九族、凌迟的大辟之刑都是吓唬小孩儿玩的吗?”
赵长安急忙双膝一屈,跪伏在地:“臣有一不情之请,恳求皇上恩准。”皇帝颇为意外:“年儿,何必这样?”伸手来扶,“你要什么,朕无不准奏,不须跪。”
他非但不起,反而磕下头去:“臣请的事,恪犯朝廷律令。可事出非常,只望皇上准了臣的请求,臣在此先求皇上恕臣的狂悖之罪。”
皇帝目光闪动:“你是要朕赦免七人?”赵长安低头:“他们犯的是不赦重罪,臣怎敢有此谬想?臣是想求皇上,将七人交由臣审问发落,也一泄适才臣险些被害的愤恨。”他不容皇帝说话,一口气道,“审讯此等谋逆大案,是刑部的职司,即便王爷也不得干预,且臣不过一王世子,又涉身其中,按理更应回避。可……”他咬牙,“刚才若非臣反应得快,现已不能再侍奉皇上了,也辜负了朝廷多年的恩典,是以不亲自刑囚七人,臣的愤恨不能消除。但望皇上体念臣的心意,准了臣的请求。”
皇帝欣然点头:“这次出去,年儿果然进益了。从前你总是怕伤生害命,无论对什么人、什么事都网开三面,太过心慈手软。须知俗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要不为自己打算,就是老天也不会饶你,难得你今天总算明白了这个道理。你既要亲审七人,朕便准你所请。等下朕会颁旨,授你皇命玉符,准你便宜行事,此谋逆大案就由你主持,会同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共同审理。”
赵长安暗松了口气,又磕了个头,这才起身。皇帝柔声命他在身旁的椅中坐下,问道:“琴为心声,你刚才奏的曲子,甚是凄凉,是不是这次出去遇到了很伤心的事?”
赵长安强笑,道适才不过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皇帝目光闪动:“哦?”不再追问,“听下面人奏报,说是江湖中已消失二十多年的一个什么传世玉章又冒出来了,掀起了绝大风波,还把你也牵涉了进去?”赵长安苦笑:“确有其事。现天下人人都说它就在臣身上,臣真正全身是口也说不清楚。”
皇帝沉默半晌,叹了一声:“人生一世,能说清楚的事又有几件?若都能说清楚了,还会有伤心二字吗?”他皱眉,“那些江湖上的好勇斗狠之徒,利令智昏,贪得无厌,又阴险毒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你被他们缠上了,也是心烦。好在京畿重地禁卫森严,他们再放肆,也不敢来这天子脚下撒野,你近来就不要离开京城了。”
赵长安垂首称是。皇帝突然转移了话题:“那个永福郡主,你认得吗?”赵长安一愣,不知皇帝所指何人。他茫然抬头,见皇帝眼中,正藏着一丝笑意。
“就是坐在那座位上的。”皇帝指了指晏荷影刚才坐的椅子。赵长安脑中轰然大响,低头,艰难以应:“不认得。”
“哦?”皇帝笑了,揶揄道,“刚才你们俩眉来眼去的,朕还以为,你跟她是老相识呢。”
赵长安的头越发低了:“臣从未见过此人。”
皇帝端详他的脸色:“惊艳了?哈,朕总算也看见你会为一名女子神魂颠倒了。好,好,此姝果然国色,最难得的是,她能被你看上。”他手抚长须,悠然道,“既然喜欢,那就把她带回王宫去吧。”
赵长安不意他竟会有这种安排,脑袋刹那间成了木鱼:“她……是太子殿下的人,我……臣……我……”
皇帝越发笑了:“太子的人?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朕想把她赏谁,就赏谁,年儿你太多虑了。”
赵长安一时口拙舌笨,不知该如何应对方妥。皇帝看他这样,只道他忽得绝色佳人,欢喜太甚以至如此,不禁好笑,同时又微感怅惘:当年自己若也像他,有个强有力的人帮一把,又何至于今日与所爱之人咫尺天涯,睽离永隔?
因多日未见,皇帝便不放他走,絮絮地有许多话问,又留他一同进了午膳,直至未时二刻才让他跪安,赵长安换了来时的朝服辞出,未出景阳门,远远地只见宣德门外自己的黄轿旁,已另有一顶轿子在候着,那自是晏荷影了。
他头皮发麻,口中发苦,双足发颤,也不知自己是该大笑三声,还是痛哭一场。他上轿,吩咐众侍卫先送晏荷影回王宫,安置在永泰宫,而他则要到刑部,会一会刑部尚书王玄斌。
第三十五章 劫运入天牢
王轿到刑部衙门外,侍卫请堂门外的众衙役入内通禀。稍顷,从里面奔出一群人来,岂只是王玄斌,整个刑部当日当班的大小官员都迎出来了。赵长安这时已下轿,立在青石阶下,不待众官员下跪,便摇手:“别磕头了。”
他倒是礼贤下士,大冷的天,不愿花白胡须一大把的王玄斌及众官员在硬冷的地上跪倒爬起的折腾。可众官员可不敢领这份情,纷纷跪倒,乱糟糟地行了参拜的大礼。若只以爵位论的话,王玄斌的身份还要略高于赵长安。但朝中文武百官但凡还有点儿眼色的,谁又敢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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