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灭长安
听他换了个话头,尹梅意心中一宽,呷了口莲子羹,漫应道:“年儿怎么想的,竟会问起这个?嗯……”她瞟了一眼爱子,“年儿不说,娘倒还真没留意。”她微微一笑,“年儿的相貌,倒还真跟冯先生年轻时一模一样!”
赵长安手一颤,才舀起的一勺粥都洒在了桌上,但尹梅意没看见。
“那当年娘和父王在大婚前曾会过面吗?”
尹梅意淡然一笑:“这怎么可以?王宫大内,礼制极严,娘当年从姑苏到了这儿,就一人独居在这嘉年殿中,不分白天黑夜,殿外六十名太监值更看守,殿内四十名宫女服侍跟随,娘就是抬一下小手指尖,都有七八双眼睛在盯着,怕娘的行止会违礼失仪。礼制这么严苛,又怎么可能见得到宸王?直等过了四个月,大婚后,娘才见到那……年儿你的父王,是什么样子。”
赵长安沉吟片刻,又问:“娘,孩儿是足月出世的吗?”
尹梅意讶异地笑了:“傻孩子,你当然是足月才生的。怎么今天净问些这种怪话?”
他云淡风清地笑了:“是今天中午,跟睿王闲聊时,他们打趣说,孩儿定是未足月的早生孩子,天底下唯有先天不足的早生孩子,才会有这样厉害的脑袋。”
尹梅意失笑道:“胡说八道!自古以来,只听说先天不足的孩子会体弱多病,倒不曾听过会聪明过人的混话。”
赵长安亦笑:“是呵,孩儿当时也是这样笑话他们,可……”他蹙眉,“后来在皇史宬,孩儿看自己玉牒上写的生辰八字,竟是建元元年的三月初三,又见到当年娘和父王大婚的金宝玉册,上书的吉日却是隆兴十九年的九月初九。那……日子通扯算下来,当年孩儿岂不是至多才七个月就出世了?”
尹梅意才一听开头,就已慌了神,此时早低了头,只看着眼前的那盏冰糖莲子羹:“那……那定是……定是玉牒记错了,年儿你的生辰,该是建元元年的六月初三才对。”
赵长安目光一闪,笑了:“哈!这些该死的文书御史,竟连这么芝麻绿豆大的一点儿事都记错了,真真都是些酒囊饭袋。日后,孩儿倒要奏请皇上,认真地罚他们一罚。”
尹梅意总觉得他有些不对:“年儿,怎么……你今天,会想起来问这些老话?”凝视爱子发白的脸色,“孩儿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赵长安避开母亲关切的目光,干笑一声:“没有,没事。孩儿不过闲来无事,扯点儿闲篇,跟娘说笑说笑罢了。”
尹梅意哪里知道,赵长安回城后,借故支走游凡凤,然后立刻赶到皇史宬,反关皇史宬大门,半天工夫,将皇史宬翻了个底朝天,又把凡能找到的,当年参与宸王大婚,及他出生时的稳婆、乳娘,记录他出生时辰的两名御史,及当时在场的太监、宫女、一应杂役,尽皆找来细细地盘问了个遍。
他这一通彻查,到最后,把心存的最后一丝侥幸也查没了。他在皇史宬西配殿内,亦不知僵坐了多久,直到久候门外的几名当班御史战战兢兢地敲门,他才神思恍惚地出来,低声吩咐所有人等不得,将今日之事泄露出半个字去,随即乘车回宫。
几名御史均被他当时的脸色骇坏了,就算他不吩咐,也不敢梅当日皇史宬西配殿中发生的一切捅出去。
这里,赵长安随后与母亲只聊些京城中街头巷尾的闲闻逸事,有说有笑地便消磨了一个晚上,直待尹梅意已面现倦意,他才恭恭敬敬地辞出,回长生殿。
天气一天寒过一天,之后的日子,他忽然像变了个人。平日深居简出,不喜应酬的他,此时却是遇有宴饮,逢请必到。有时还广发请帖,邀约众王公卿相,在城中有名的酒肆茶楼大加欢宴,天天不喝到夜半三更,烂醉如泥,不会由众侍卫半扶半抬地撮弄着回宫。而在宫中待不了两个时辰,就又传轿离宫狂欢去了。
这种花天酒地、醉生梦死的好日子才过了三天,尹梅意便好言规劝。谁知不劝还好,一劝,他连宫都不回了,白天黑夜地在外面闲游浪荡,四处鬼混。又过两天,城中便轰传开了:他竟与同样喝醉了的广明郡王抢一名舞妓,二人争相一掷千金买笑,最后他开出万金的天价,硬是吓退了对手,这才香车载得美人归。但车才离开妓楼不远,他又把舞妓撵下了车。
又过数日,他为抢京城第一名妓——烟寒,竟一剑刺伤了世袭保靖侯翟青稽!幸好剑不是缘灭。现在,他腰间也如那些轻狂少年般悬着柄剑,一柄比普通的三柄剑加起来还要重的剑!
此剑之所以这么重,是因为在剑的鞘、柄、锷及凡是能镶嵌的地方,都密密麻麻地镶满了珍珠、玛瑙、翡翠和各种金银,甚至剑身上也镶了一十八枚名贵无匹的红绿宝石。他现在日日都穿绣五爪金龙的白袍,簪二龙戏珠的金冠,但那白袍穿在他的身上,更像一个麻袋,而那金冠,却成了一块破铜。
一天夜半,他总算酒气熏天地被架回了王宫,才在长生殿后殿床上躺下,江雪舫就轻轻过来招呼他。他早醉得眼都睁不开了,厉声呵叱她出去。江雪舫一怔:“殿下,奴婢有事,要向您禀报。”赵长安拉被蒙住了头。
江雪舫眼中含泪:“殿下,宫里新来的那一百名宫女,想求殿下的恩典。”
赵长安一把掀开被子,以拳擂床:“你……到底要什么?快……快说,说完……就走,别……打扰我睡觉,”
江雪舫低声道:“这些姐妹们,都想……想回家。”
“哈!你们……总算也……见识了……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了吧?后……后悔了?哈哈,现在……后悔,也还来得及。传……我的钧旨,给王宫内府,你们一百个,不……凡……凡是想走的人,都可以……放出宫去。另……每人……给三百两银子作为……盘缠。”然后他翻身向里,不再理江雪舫。
次日绝早,卧在竹榻上的江雪舫倏地醒来,一看,他又不见了。忙起身,这才发现,身上覆着那袭昨夜他盖的织锦葵花黄龙凤纹丝被。拥着丝被,发了半天的怔,她又流泪了:“殿下,您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这样作践自己?您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而皇帝更是气恼万分,因赵长安不但行为乖戾离谱,更过分的,是他日日称病不朝。到第九天,皇帝的忍耐到了尽头,命太监去宣旨,传他入宫来见。但他居然醉眼乜斜地告诉宣旨太监,要赶去会一名新来的歌妓,无暇来见皇帝。
听了回奏,皇帝咬牙传旨:立刻派八百殿前司禁军,把宸王宫的九座宫门全封起来,没有谕旨,不许他离宫半步。宣旨太监嗫嚅:“万岁爷,千岁爷,他……他……”
皇帝胸中邪火乱撞:“他又怎么了?”
第四十章 菊蕊独盈枝
东京十月,正是赏菊的绝好时节,而赏菊的绝好去处,是城南的培节楼。此处非但酒肴精洁,厨艺上乘,最难得的,是楼主人沈瘦菊亲手培植的上万株名贵的菊花。除金光、玉簪风、香雪球、长春菊、福寿全、风香九重等,这里尚可赏到千云聚、巧妆三秀、雪花莹、流香等世间罕见的名贵品种。但真正能令皇子王孙、豪门公卿趋之若鹜的,却是这里的一盆“皇菊”。此菊花异常名贵,宋境内只有两盆。一盆在皇帝的寝殿——乾清殿内,而另一盆便在培节楼。“皇菊”之名,也是皇帝御笔亲书所赐,这一来,愈发增其矜贵娇艳。
所以,每到此菊怒放之季,便是达官贵人蜂拥而来之时。但培节楼虽轩敞,却也容不下那么多高雅之客,是以,但凡能进得楼门,特别是上得楼之最高层饮酒赏皇菊者,便绝非泛泛之辈了。
这天,薄暮时分,一阵阵席天卷地而来的北风,刮得人无不缩头,虽未落雪,却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冬雨。一层冬雨一层寒,一阵风过,夹杂着三两根雨丝,令得楼下园外在廊下伫候的侍卫,仆从们不约而同地缩肩抱手,浑身哆嗦。但坐在楼最高层的主子们,却因楼中燃起的几十支来自南越、粗如儿臂的蜜烛,再加上楼板上添置的八只黄铜兽炉燃起的青焰,纷纷解裘除氅,仍额上见汗。
不过酉正二刻,楼已满座,但正对皇菊的那张嵌牙点翠花鸟纹紫檀木桌,三张嵌牙点翠花鸟纹紫檀木椅却仍空着。于是,便有一些乘兴而来又未订座的贵人,令下人去向沈瘦菊情商。但沈瘦菊一听,头当即摇得要栽落下来:“不成,不成!这座是福王爷订下的,老朽可不敢让。”知这副座头竟是福王所订,众贵人无不色变,讪讪而退。
直待戌正初刻,众人酒兴已然酣畅之际,方听楼下车走雷声,听动静,足有十七八辆大车。随即楼梯声响,嘈嘈杂杂地上来了一大群人。环佩叮咚,衣裙窸窣。人未到,已先有一股似麝非麝、似花非花的馥郁香气袭来。
这三楼因人太多,故所有皇子王孙的仆从均不得上楼。而此时上来的这群人,足有三四十之多。有几位贵人不禁皱眉:哼,老沈这老油条,本王的仆从他不让上来,而现在这人,一气带了这许多人上来,他怎又不吱声?
众人不禁抬头,见从楼梯口袅袅娜娜、莲步轻移,先上来了两队二十名少女。这群少女,或着红衫,或系绿裙,或簪玉钗,或挽团髻,人人明眸皓齿,美目盼兮,巧笑倩兮,竟都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绝色。众女执笛、箫、笙等,目不斜视,款款行至楼正中的桌旁站定。接着上来的,是一十六名彪悍魁梧的青衣侍卫,最令众人惊讶的是,这一十六名侍卫,竟是一般年纪、一般个头,甚至胖瘦亦是一样,入眼一看,煞是整齐。
众达官贵人本就摆惯了排场,但此时一见这等排场,仍自叹弗如。等三十六人俱围着檀木桌站定了,才见楼梯口又有三人款款现身,但众人却都如只看见了一个人一般。这人的年纪并不大,比他左右的两个人都要年轻得多,但无论谁一眼就可看出,他就是这群人的主子。众人之所以这样认为,不是因为他身上名贵的雪山狐裘袍,也不是因为他腰中的通犀玉带和腰上所悬的太玄剑,更不是因为他发上簪着的镶珠嵌玉朝天冠,他之所以令人注目,是因为气度和风姿!
有些人,仿佛天生就比别人高一等,比别人尊贵,而这人,这个刚在檀木桌首座坐定的人,无疑就是这种人。在场人人均想:天!天底下竟还会有如此出色的人才!只看他的相貌,倒与赵长安比毫不逊色,不过,赵长安却没有他那股子让人一瞅就眼晕的骄矜傲慢之气。
楼栏边坐着的一个穿宝蓝镶毛边长袍的青年,低声问同伴:“十一弟,你交游阔,人缘广,一定知道这人是谁。”
“二哥,这种排场,这种相貌,又这么骄横,天底下,除了福王石崇生,还能有谁?!”
那二哥微讶:“原来,他就是和十九弟齐名的福王?”。
“哼,什么东西?也配跟十九哥相提并论?”
那二哥对石崇生的了解,显然没十一弟来得深:“跟他来的两人我倒认得,胖的是国舅爷范玳,瘦的是肃平侯甄庆寿,可他明明是亲王,怎么却姓了石?你快说与我昕听。”
十一弟故作惊异:“咦?二哥,你也未免太孤陋寡闻了吧?竟是连这么一桩轰动一时的朝中大事都不晓得吗?”二哥笑斥:“你晓得我素来不喜欢留心这些。别卖关子了,快快与本王从实招来,不然,等下回府,看本王怎么拾掇你!”
“哎呦!奴才好怕!”十一弟伸舌、缩肩、抬手,作恐惧状,然后才笑嘻嘻地细述,何以本为皇室宗亲的福王,却姓了石的缘故。
原来,石崇生之母黄贵太妃在先帝在世时甚得宠幸,故她所出之子也得沾恩崇,遂名崇生。先帝龙驭宾天后,皇帝继位,对这母子礼遇不改。九年前将他晋封王爵,并送黄贵太妃与他同到封地晋州就藩,如此处置,在诸王中算是格外优隆的了。大宋此时的六王中,位号以睿王赵长佑最贵,但宸王世子赵长安却最得天子宠爱,排列第三的就是福王了。可他却有一点是赵长佑、赵长安都无法企及的,那就是他是二人的叔叔。是以,赵长佑、赵长安若见了他,也须跪拜磕头,无形中,他倒成了诸王之首。
因他久居封国,从不来京,是以东京的王孙公卿没几人识得他。他不但相貌出众,且因母亲当年得宠之故,家财亦富可敌国。而据传,武功也可与赵长安并驾齐驱。
不过,与赵长安不同的是,此人极好美色,只须得知何处有绝色的姝丽,必千方百计搜罗而来,充斥王府。他年少多金,貌美才高,天下少女因此而着迷的也大有人在,一时天下美女似都已齐聚福王府了。但是,此人尚有一令人皱眉之处——心性狭隘,真正睚眦必报,以至天下皆闻。但去年春天不知何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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