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仙途
“当然,更现实的情况是,以上三种交错掺杂,诸多念头融在一起,脉络混乱,恐怕连你自己都分不清楚,是吗?”
李珣实在不习惯古音这样,把如此敏感尖锐的问题,聊家常般说出来,这或许能彰显风范气度,但这样的言下之意就是─
“一切都在我掌握之中!”
这真是令人不快的感觉。
李珣吐出一口浊气,唇边竟也露出一点弧度来:“古宗主,你说这些,究竟是在剖析我、提醒我,又或是……解决我?”
古音看他神情变化,忽又轻轻击掌,微笑道:“还有一点,就在于你这藏得极深的桀骜不驯。栖霞总是说你软骨头,哈,功利与软骨头只是一线之隔,差别却是天地之远,可笑栖霞,至今不悟!”
李珣微垂下头,看上去很是谦卑,然而他心中却有一把火在烧。
不得不承认,在某种层面上,古音已把他看得透了,这无疑是非常危险的,可在此刻,李珣心里迸发出来的,却是一波强烈的满足。
这是一种另类的承认,比亲人长辈的夸奖,更能让他获得如饮醇酒般的自豪感。
当然,这感觉只会让他的脑子越发清醒,他很快发觉自己刚才似是错漏了一点儿细节,心中微动,脸上却是略显自嘲的笑容。
“古宗主太看得起我了,事实上是,我在你们面前依然不堪一击。至于那些心中的念头,坦白地说,任何一人都会或多或少地想到,只是有人会区分,什么是合理的愿望,什么是狂妄的臆想!我自认为理智更多一些。”
古音浅浅一笑,看得出来,她对李珣的坦白相当欣赏,不过很快又道:“臆想?什么是臆想?”
“嗯,臆想就是……”
没等李珣说出个一二来,古音便打断他的话,续道:“臆想就是没有现实可依的想法。像下界有些凡人,妄想天下掉下块金子来,这是臆想,可与之相对的,你,真的做不到那一切吗?”
在这一刻,古音眉目间神情气度,已消去了最后一点儿随意与慵懒,森森然如剑出鞘,直指人心。
李珣明明有所准备,可就是抵不住这突来的一击,窒了窒,才勉力开口道:“也许,有机会的话。”
这回答缺乏坚定的因子,但与之前那些话联系在一起,已足以构成相当严重的挑衅,甚至于侮辱。
可是,古音却渐展欢颜:“是了,时间本身便是无数的可能,漫长的时间,则可以抹掉一切的不可能。你、我,没有人知道一百年以后会发生什么。也许你会死掉,也许你会达成一切的心愿……好了,我们暂时停下来。”
与她的声音一致的,是云车本身。
不知何时,云车已经越过了千折关,到达了一处李珣从来没有进入的所在,停了下来。
李珣猛然间发觉,天亮了!
北极夜摩天本是没有白日这一说的,北极冰原千百万年来,一直在极夜的笼罩之下,不见天日,可是,这里面仍有一个例外,那便是夜摩天最核心的所在─
心园。
可能是由于周围元气的精微变化,心园内日夜更替与北极之外并无两样。
此时,北极之外是中午,这里便也阳光和暖,草木成荫。在万里冰雪的北极中心处,能见到这样的情景,也堪称是个奇迹了。
只可惜,李珣实在没有心情去打量眼前的景致,古音似实还虚的言语,给他的压力太大了,他此时还能保持一个清明的心态,才真叫奇迹。
等到身边的古音站起身来,他才愕然抬头。
古音以一个优雅的姿势下了云车,方回眸道:“怎么,还想在上面待多久?”
李珣忙从另一边下了车,一等他落地,云车又自发开动,绕到后面去了。倒是一路不见的猫儿,不知从哪里跳出来,喵喵地窜上古音的肩膀,圆脸大咧咧地在古音脸颊上蹭着。
古音的笑容倒有几分溺爱的味道,但却十分有节制,任猫儿蹭了两下,她便反手轻敲其鼻头。
猫儿会意,瞄了李珣一眼,身形腾动,一转眼没入前方掩映的园林中,不知去了哪里。
先前紧绷的心态因为这个插曲而稍有放松,李珣总算有心情四处打量。
这里应该就是心园了,曾经听林无忧说过,心园所处之地,四季如春,百花不谢,又因为是妙化宗之山门所在,故而在亭台楼阁之内,终日丝竹之声不绝。
此时一阵风吹过来,李珣倒还是真听到了些许余音。
“你……”
古音才刚开了个头,李珣便迅速转脸过来,神情专注。
看他这模样,古音不由露齿一笑,旋又以袖掩唇,眉目间竟是李珣从未见过的妩媚风流。
在李珣不知所措的表情下,古音摇了摇头:“不说了,再说下去,总感觉自己在教唆似的。可是话又说回来,现在你感觉如何,心里可比以前放得开了?”
李珣张了张嘴,正要回答,古音倏地以指比唇,示意他不要说话。李珣忙闭上嘴,正莫名其妙之际,忽地便听到一声响彻行云的清唱─
“与鸥为客。绿野留吟屐。两行柳垂阴,是当日、仙翁手植。一亭寂寞。烟外带愁横,荷苒苒,展凉云,横卧虹千尺。”
这声音来得好生古怪,便如突兀从人的心底升起,然后贯得满身清爽,又透出耳目,只觉得眼前耳后诸物也益发地生动起来。
然而细品词意歌声,却又让人一腔寂寞,欲出无地。
李珣不由自主看向古音,他自然听得出,放歌此人,当为此中国手,而能在这心园中如此随意吟唱之人,又岂是凡俗之辈?
古音却只当没看到他的疑惑,伸手虚引,和李珣在弯曲的小径上缓步前行,在歌声暂歇之际,忽地又续到上回。
“说清楚,你现在可放开了么?”
李珣先前还有话要说,可如今被古音再问一遍,他满腹的回应忽地就卡在喉咙里,欲出不得。
古音轻轻一叹,摇了摇头:“果然,我仍未打到实处。”
她眸光投注在李珣脸上,其中竟是从未有过的专注清明:“先前几个猜想虽各有不同,但其中仍有一个共同之处。那便是,猜想中,总把你的靶子放在我、栖霞、青鸾的身上。
“现在看来,也许是有那么一些,可是,却仍未搔到最痒处。那么,我们换个靶子试试……知道刚刚唱曲儿的那人是谁么?”
不知为何,看到古音此时的眼神,李珣的心脏忽地不可抑止地狂跳起来,这是一种说不清楚的预感,他隐约觉得,接下来,古音会给他带来一些足以使心脏难以承受的信息。
而这,也是他几十年来,一直不断的臆测、探求的。
没理由,他就是有这种感觉。
“看起来,你已经做好了准备。”
古音这一回看透了李珣的内心。
只是,她也在用一个奇妙的方式来表达自己此刻的心情。
古音堪称造化杰作的纤纤玉手轻抚上胸口,接着,徐徐地吸了一口长气,末了才笑道:“自从事情发生以后,我也是第一次对别人说出来,说实话,我也很紧张呢。”
说话间,两人已经步至小径尽头,眼前豁然开朗。
草木掩映下的亭台楼阁,终于显出真身,这其中园林布局,李珣是没心情看的,在视力范围扩大的第一时间,他便锁定了其中一个小亭内,倚栏凭望的那个人影。
和风习习,吹动袍袖衣袂,恍恍忽若凌仙境。而亭中那人,也就是这仙境中不可剥离的关键一点。
李珣倏忽间便有一种明悟:“这便是刚刚放歌清唱的人,那么,他是谁?”
这是一个看似很容易的推理,可是李珣的脑子却是僵滞了,怎么也没有力气去进行“下一步”。
这时候,古音回眸,将李珣的表情尽数收入眼内。
这表情或许是真的有什么可笑的地方,她唇边的弧度越发地深刻:“走吧,去见见他!”
“他是谁?”
李珣本能地问了一句,可是这话音却像是往深谷中抛下一根绣花针,幽幽缈缈,连他自己都听不真切。
“怎么,还没想到吗?这是我叔父啊!”
“叔父、叔父……”
喃喃地将这个称号念了几声,李珣一团浆糊的脑子里,才勉强分辨出这其中的意义所在。
而这个时候,他和古音已经站在了小亭之中,距离那放眼远眺的身影,只差了两臂的距离。
“古音的叔父?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牛力士、天芷、鲲鹏,他们都说过的,他们……”
李珣彻底懵了。他呆呆地看着那人的背影,脑际一片空白。
那人似乎没有察觉亭中多了两个人,依然保持着先前的姿态,没有半点儿动弹。
这时候,古音上前一步,神情气度也在这一步间,恢复到了李珣最为熟悉的文秀雅致,她用一个无可挑剔的动作,向着那人影行礼,口中和声道:“叔父万安。”
那人影动了动,由于古音在前面挡着,在李珣这个角度,只能看到那人好像扭了扭头,看了古音一眼,并没有说话。
古音则在微笑着续道:“你且看看,我今天带了什么人来?”
说着,她侧开一步,让李珣和那人之间再无阻隔。
李珣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的脑子似乎有点儿活力了,他将自己的表情稍做调整,用他有生以来最大的勇气,将目光迎了上去。
而栏边那人也侧过身来,一对死寂消沉的眸光,投射过来。
李珣完全看到了那人面貌。
是的,他承认,那人的面容是给他带来了冲击,虽然从未见过面,可他差点便让这人的名号脱口而出。
然而,紧接着,他与此人目光交接,这一个瞬间的接触,像是突然开启的无底黑洞,将他所有的临将喷发的情绪尽数吸入。
一道彻骨的冰寒,从他尾椎处蔓延而上,一段段地冻结了他的身躯,最后流入大脑,让他的思维也在瞬间停滞。
恍惚间,好像是古音投过来一道视线,李珣并不怎么确定,他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在他恢复了正常的思维之后,他所感知到的,只有那来自于他心底的,一声摧折崩裂的轰响。
这响声漫过喉头,在唇齿间打转儿,最终却只是化为一声支离破碎的呻吟,溢流在空气中─
第七集 错体血魔 第七章 幽禁
“幽玄傀儡,这是幽玄傀儡!”
听到李珣的呻吟声,古音很惊讶地看过来:“哦,很不错呢,竟然一眼就能看出来!”
李珣没有回答,他的全副心神都集中在眼前这人的脸上,再容不下其它。
现在,他可以十二万分地肯定,此人必是玉散人;同样的,他也可以十二万分的肯定,这人已被炼成了幽玄傀儡,所用法门,无一疏失。
玉散人,幽玄傀儡?幽玄傀儡,玉散人?
荒谬!
他又打了一个寒颤,只觉得冷意已经透进骨髓深处,让呼吸也艰难了许多。可与之同时,脑子里的认知却是越来越清晰:
玉散人……死了!
从遇到牛力士那一刻起,这个模糊的认识已潜伏了好长一段时间,又经由天芷的阐发,终于在今日,变成了确信的现实。
可是,与之前比起来,那感觉是完全不同的。
此时此刻,李珣彻底明白。
即便在此之前,牛力士与天芷已用不同的方式来验证这一点,而他心中也已预设下成千上万个“相信”,但在真正接触到结果之时,他恍然发觉,原来那已经在心底深处腐烂的根茎,依然是─
“不信!”
他怎么能相信呢?
他的仇人,带给他彻头彻尾屈辱的仇人,他心中几百万次诅咒的对象,甚至是他一生一世敌对追逐的目标……
在他几十年的生命历程里,这个人像是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着他,似乎无处不在,而在今天,却用这么一种方式宣告─
对不住了,这只是一个虚无的泡沫而已。
那他是什么?对着天空大叫的疯子?还是狠揍空气的傻瓜?又或是连生命都要用虚无来支撑的笑话?
他忽地想到了坐忘峰,想到了临渊台,想到了他从台上一跃而下,在无可凭依的虚空中翻滚、挣扎,被一层又一层的重力加诸身上,彷佛永无止境的坠落过程。
一如此刻!
不对!至少在那时,他依然知道自己坠落的方向,可如今,四顾茫茫,全无凭依。
他的身体、思想彷佛也要被虚化掉了,也许在下一刻,他便将成为另一个泡沫,“波”地破碎,留不下半点儿痕迹。
这是一场噩梦,他就在噩梦中窒息,似乎永远都不会再醒过来。
这时候,一个似乎很眼熟的影子从他眼前飘过,又冷冷回眸─也许这是错觉。
但那身影、那眼神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剑,转眼破开了令他窒息的噩梦包裹,让现实的空气猛地扑入他口鼻之间。
李珣连打了几个寒颤,但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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