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仙途
能超出千万里外,这无疑是一种冒险。
但转念想到,他对阴散人控制之严,堪称万无一失。一旦感觉不好,强制迫散其形体,将她收回便是。权当是一次实验,否则日后有类似情况时,要临时抱佛脚,那便真的尴尬了。
他心中下了定论,便补充道:“一切顺利的话,送她去雾隐轩,那里有水蝶兰看着,我也放心。”
见阴散人垂首应了,李珣长出一口气之余,心中却想到了仍卧床不起的祈碧,心中微黯,不想再说话,只微瞑双目,靠在椅背上。阴散人会意,移到他身后,十指在他头顶肩上揉捏,轻重缓急,莫不如意。
被阴散人高妙手法侍候着,李珣只觉得身心舒坦,不自觉呻吟出声。
等到快感较平稳出现时,他才再度开口:“那晚还要多谢你出手……”
他指的是单智殒身之前,将其身形吹偏的山风。那正是阴散人的手笔,当真是神不知鬼不觉,高明之至。
阴散人也不在乎这点儿谢意,手上不停,只是笑道:“我却没想到,你也有心软的时候。只是,心软的理由是什么?他和你很像?”
李珣头部微向后仰,目光有如刀刃,在阴散人身上剜上一记,忽又想起前些日子,因单智而赌气,并立志写出禁法经籍的事来。脸颊抽动,竟也笑了一下,只是不知其中有几分感慨、几分自嘲。
阴散人眸光转动,将他表情尽数收入眼中。忽然岔开话题道:“你若将此界全部修士分成两类,该如分法?”
“男修和女修吧。”李珣显然提不起兴致,说话也懒洋洋的。
阴散人灿然笑道:“错,若分两类,要么是明白的,要么,就是糊涂的。明白的明白自己能做些什么、该做些什么;糊涂的便不必再说了。你觉得,你是明白呢,又或是糊涂?”
稍稍提起了点兴趣,又不满阴散人故弄玄虚,李珣低哼道:“在你眼里,我是明白还是糊涂?”
“想弄清楚,是最简单不过。”阴散人微微一笑,腾出手来,玉管般的手指转了个方向,指着窗外一株高树,上面枝桠间有几个鸟窝,在冬雪中黑忽忽的颇是显眼:“你将这些鸟雀的窝巢打破如何?”
李珣瞥去一眼,见上面分明还有几只幼雏,便皱眉道:“这有什么意思?”
阴散人闻言笑道:“冬去春来,那些鸟雀长成,叽叽喳喳,岂不聒噪?”
不自觉翻了个白眼,李珣真是给气得乐了:“无聊透顶!闲着没事我管它们聒不聒噪!”
“哦?今日虽如此,可若是你心情烦闷时,头顶有个乌鸦呱呱乱叫,你也不管?”
李珣扬起了眉毛。那还真说不准结果会如何。不过,这也扯不到那些还不知能否过冬的雏鸟身上吧。他本能地多想了几层,越发觉得其中大有玄机,不由认真地思虑起来。
“她莫不是说我目光短浅,不知谋算?又或是心魔不成,缺了决断?
还是境界尚低,看不到其中玄奥?”
这些念头似乎哪个都有些道理,但哪个都不能尽解其意。转了一圈,他的思绪又回到“明白和糊涂”的问题上来:“若我真毁了那些鸟巢,是糊涂还是明白?那必是糊涂的,然而做了似乎也没什么坏处……坏处?”
他心中忽有一线灵光亮起:“未见得坏处,却也没什么好处。世上之事,还是这不好不坏的糊涂账居多,动念作了,便是明白的,也成了糊涂。
偏偏这些事又是随处可见,避也避不开,那又该如何行事,才能有利于我?”
这条思绪恐怕比刚才那篇文章还要复杂百倍,李珣想得多了,却觉得越来越糊涂,恍惚间觉得,这似乎便是传说中推演天机的神通手段,只是他现在悟到的,恐怕连皮毛都算不上,自然是越想越乱,最终茫然不知所措。
阴散人手上劲力稍重,语气却越发从容:“你我都是常作损人利己之事的,但这话却还是要分辨清楚。天下事从不是非黑即白,自然也不能简单分成“利”与“不利”。
“本来辨不清的东西,硬要分辨清楚。自以为弄个明白,事实上是越发糊涂,直至不可救药。”
李珣沉吟一会儿,方笑道:“照你的说法,那水镜宗窥探天机,趋利避凶的手段,反倒让他们都成了一堆糊涂蛋?”
“不然,你看水镜宗,有几回替自己谋算?世事大多还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同样的事情,换个角度来看,便是大大的不同。说起来,这也是全身保命之道啊!”
旁的也就罢了,那“全身保命”一出,李珣便忍不住大笑起来:“别人说还好,你说这个词可就荒唐得很。嘿,全身保命,可不是嘴上说说而已!”
阴散人对李珣的口气不以为忤,面上笑容亦是不变:“若是只想着全身保命,又谈何突破、飞升?其实你只要待在雾隐轩中,藏上个千百八年,保证没有人能奈你何,那就是最高明的自保之道,可你愿意么?
“所以,我们眼下说的,绝不是什么全身保命的法子,而是迎难而上,逆天改命的道理。”
难得这般口气!此刻的阴散人,绝不再是任人摆布的傀儡。即便李珣只需一个念头便能让她灰飞烟灭,但看她此时的言语气度,一时间竟神为之夺,忘记了二者之间那微妙尴尬的关系。
“明白人不一定能飞升,但飞升的必定都是明白人。一个糊涂蛋,就算他有钟隐那样的修为,也早晚要死在天地大劫之下。”
阴散人唇边冷诮之意大起,目光盯着李珣脸上,旋又微笑道:“那么,明白和糊涂的分际在哪儿,你可知道?”
乍一看是询问,但刚刚她说得那么清楚,若李珣再回答不上,便可以拔剑自尽了:“不在“利”或“不利”,也不在“辨得清”与“辨不清”。关键在于,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辨清,什么时候不可辨清……”
这绕口令似的领悟让李珣忍不住想笑,阴散人却微微颔首,正色道:“此间还有一节。天地无限广大,而人身自限,世上诸事“利害”终究还是辨清的少,辨不清的多。由此更可延伸出两件事:辨清了,怎么做;辨不清,又如何?”
李珣挥手打断她说话,脸上似笑非笑:“我明白了,你是在说我对待单智,该谨慎时不谨慎,该狠时又不狠,首鼠两端,自取其辱,是不是?”
阴散人轻轻一笑,十指灵蛇般移到他肩后,轻轻揉动,透过数道暖意,活络经脉,然后方道:“这终究是小事,你能联系起来,倒是难得。只是天下事,也不都是这么简单。退一万步讲,就算全是这些清楚明白的小事,你能保证,一百件中,件件都辨得清,做得好?
“只要其中有一件做得差了,当即利害互换,由此牵扯到的变故又有多少?更不用提,占大半数的那些辨不清的利害,你又该怎么做法?”
李珣沉吟良久,却也找不到一个禁得起推敲的办法,只能虚心请教。
阴散人笑容里分明有些狡黠:“说来也简单,不多事,仅此而已。”
“不多事?”
李珣想笑,但终究还是没有笑出来。以他此时的层次,已经隐隐约约感觉到,这三字的背后,某种难以言道的压力,汩汩流动,无休无止。
“所谓“不多事”,说得更白些,就是有把握的事做,没把握的事躲!
懂轻重懂缓急,亦能知晓自身实力极限,可谓明智。”
说到这里,看到李珣唇齿微张,似要反驳。她又开口道:“当然,世上有些事,是躲也躲不过的,偏又辨不清利害。那时,直做便是,最大的代价,不也就是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吗?有能力就过关,没能力,便看老天吧!”
李珣睁大了眼,不知自己应否会这个“谬论”喝彩。
阴散人继续微笑道:“当然,碰到这种辨不明的麻烦,仍要有这样一种自觉:牵涉到的各方越少越好、解决的时间越短越好、事情手尾做得越干净越好!
“简单说,只一句话:尽可能地扼杀变数,将事态发展掌控在自己手中。
“若你能持续此法百年、千年不变,直达极致,你会觉得,你所面对的世界清净无比,更由外而内,成一片圆满大自在。通体内外,清净琉璃,世间尘丝,无所沾染,而这,也是最终的飞升之道!”
听她一语讲到飞升,更有所谓清净琉璃,无所沾染的“至道”,李珣也算开了耳界。只是这法门中透出来的味道,怎么那么怪呢?
李珣细思一遍,忽地哂然道:“这里大多还是你的臆测之辞,否则,你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
阴散人似乎全不在意,手指力道也不见任何变化,只是淡然道:“万事开头难,每个人都不是一步登天,也不是从娘胎里便知道这些道理的。
“要想从百万修士中冒出头来,非但要“三化二真”的修行,也要在世间打滚磨练。而等到实力够了,道理清楚了,尘丝却也沾染了千万条,牵一发而动全身,哪能轻易挥断?
“我由家姐而沾上玉散人、由玉散人而叛宗逆行、由逆行而惹上钟隐、由钟隐再牵涉到你。如此环环相扣,变数无穷,却也不说是因为你一个,才身败至此。”
说到这里,她手上停顿,忽地灿然笑道:“当然,我承认,碰到你时,我确是自以为是,明明是辨不清的麻烦,偏以为看透利害。到最后,手尾也没做干净,落到这步田地,其实不冤!”
李珣明知她是在奉承,却也心怀大畅,哈哈一笑,伸出手揽住她的玉颈,在美人低吟声中,用力按下来。在唇舌交缠间,李珣心中却清明一片。
“利害、变数……自己这七十余年,所做之事,有几样能符合这标准呢?”
那还真是个令人沮丧的答案呢。
断断续续数日的雪天终于彻底停下,还一个朗朗晴空。天空出奇地澄净,连一丝云气都看不到,蓝得刺眼。在这样的天空下,李珣一行人远离了连霞山,静静地飞行。
明松因为单智之事,闭关禁足,这一下搅得宗门措手不及,本来带队前往的洛南川必须要留下以处理宗门事务,以免宗门留守的实力受损,这下前去水镜大会的修士中,便以明玑为首。
这样,一行人中,除明玑这二代嫡系仙师外,还有一位旁系的明惑仙师,加上李珣、伍灵泉、灵吉、灵机四名三代弟子,规模远比任何一次出行都来得精简。
不过,这里面明玑、李珣不说,伍灵泉和灵吉位属“明心三灵”之列,是三代弟子中的佼佼者。
便是那位在宗门内相当低调的明惑,修为在旁系弟子中,也仅次于灵机的师尊明吉,半甲子前已然步入真人境,是宗门有数的高手。
说起来,这位明惑仙师与李珣也算有些渊源。当年正是此人,抵不过李珣祖父的“向道之心”,将李珣携上山去,由此将李珣的命运改变。如今回想往事,此人怕是被血散人结结实实地“惑”了一记,才惹出这些事来。
因为两人之间的这层关系,李珣也算与他有缘,且这位仙师在山上又是出了句的脾气温和,路上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竟将有些生疏的关系弄得热络起来。
不过,大部分时间里,单智的阴影仍笼罩在众人心头,让人很难开口说话,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氛围反而越发沉重,就是最为洒脱的明玑,这几天也在思索着什么事情,比平日沉默得多。
在这样的氛围下,李珣便是有十二万分的好心情也留不住半点。
前两日还好,偶尔与明惑、灵吉聊聊天,再劝慰灵机,还不觉怎样。
但时间一长,他只觉得心中烦躁愈盛,便像是在胸口点了一把火,呼出来的都是些燥气。
这就是修炼血神子的后遗症了。他如今心魔精进法已然小成,天然便多戾气,偏又不能及时疏导,只能用心诵念些宁神静心的法门,勉力弹压。
长此以往,心火积郁过多,那些静心的法门所起的作用便有限得很了。
面对这种情况,李珣不得不开始考虑,水镜大会时,最好趁乱脱身,到外面泄泄火之类……明心剑宗真不是长留之地啊!
心中闪过这个念头,李珣忽又想起一个人来。同样是心魔精进法,那天芷上人又是怎么撑过来的?当然,也可以说天芷之前修习的法门不入流,可如今,她又是怎么做的呢?
对此,李珣非常感兴趣!
越是接近水镜宗,一路上碰到的修士便越多,只不过,大多都是前去凑热闹的散修,偶尔碰上一个宗门,还是长驻无量海上的“无量天宗”。
那些牛鼻子虽算是近邻,平日行事也称得上正派,可千百年来,一直就东海与无量海的分界线,与明心剑宗纠缠不清。
两家碰面,领头的仙师只是稍做招呼,便各领着弟子分开距离,遥遥相对,速度又保持一致,颇有些针锋相对的味道。
双方御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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