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当一剑





  蓝水灵也给感动了,说道:“说老实话,你这位师祖,我一向感觉他好象有点儿深沉莫测,谁知他为晚辈想得这么周到。”
  悟性笑道:“他也不是对每一个本门弟子都这样好的,他是对不岐师叔和你们姐弟特别好。”
  蓝水灵道:“对我弟弟好那是真的,可别把我算在里面。”
  悟性道:“你嫌我的师祖对你不够好,那么我对你特别好,好不好?
  蓝玉京道:“你冒着雨来找我们回去,这份热心真令我感激。”
  悟性道:“多谢。我不要你感激,只盼你少啰嗦。”
  蓝玉京道:“好,你讨厌我说话不中听,我不说好了。”他果然闭上了嘴加快脚步跑在前面。
  蓝水灵道:“悟性师兄,我瞧你是说谎。”
  悟性道:“我怎么说什么谎了?”
  蓝水灵道:“分明是掉在臭泥沟里沾上的污泥浊水,却说是士淋湿的。刚才哪里下过雨?”悟性笑道:“后山没下,前山下了。你没听过人家唱的山歌吗,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
  蓝水灵淡淡地说道:“哦,原来这样。”悟性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欲言又止,嗫懦地道:“其实,我也……也……唉,你们不会明白的。”说完,急匆匆地向一条岔路上走去。山风吹来,他的袍袖微微抖动,好似全身注满了内家真气。
  蓝玉京眼看他的背影,心中的疑云逐渐浮起,暗想:难道他们之间有不可知人的事?
  他突然想起不可千人这四个字,连自己都不觉吃了一惊。
  这不是连义父也怀疑在内么?
  不对,他可以这样怀疑二长老,却不能这样怀疑义父!他吃惊于自己的想法,心里在暗责备自己。
  蓝水灵赶上他,咦了一声,说道:“弟弟,你的样子好古怪,你帮我作弄了那小牛鼻子,你为什么不笑,也不说话,你究竟在想什么?”
  蓝玉京头也没抬,说道:“姐姐,你别多疑,我没想什么。”
  他虽然聪明,这句话却露出了一点儿破绽,为什么他要害怕姐姐多疑?
  蓝水灵也不笨,说道:“弟弟,你知道我不是铩疑的人,但你为什么要瞒住我呢,你是不是还在怀疑自己的来历?”
  “不是。”
  不是就好。弟弟,那你还有什么另外的心事,连姐姐也不能告诉?“
  蓝玉京知道若然不说,姐姐更会猜疑,便道:“没什么,我只是在想,近来古怪的事情好象太多了。”
  蓝水灵只道他是指目前发生的这件本派祸事,说道:“是啊,谁能料得到不戒师伯也会给人伤得要抬回武当山呢?”
  她本来要问弟弟,还有什么事情是他认为古怪的,但此时已经来到了掌门人所居的元和宫了。长幼三代弟子都已齐集门前,交头接耳地在探听消息,她不便再问下去了。
  弟弟连别人说他是私生了这样的事情,也敢告诉她,还有什么事情不能告诉她呢?
  她哪知道,弟弟真还有不能告诉她的事情。
  有事情只能藏在心里,不能告诉别人,那是最痛苦的事。
  蓝玉京只不过开始感觉到这种痛苦,他的义父不岐却已经被这种痛苦折磨了十六年。
  一个时辰之前,正当蓝玉京第一次向姐姐诉说心中苦恼的时候,不岐正陷在苦恼的回忆中,而且没有人可以听他诉说。
  一个时辰之前也正是那阵过云雨突然来到的时候。
  虽然是过云雨,雨势却很大,还有雷鸣电闪。
  不岐的老毛病又发作了。
  每逢下雨天,他的心就会抽搐,情绪的紊乱无以复加。唉,又是下雨天。他独自坐在静室里深思。
  电光从窗外闪过,他突然想起十七年前的那个下雨天。风雨中折断的树枝在眼前纪化,他好象看见小师妹向他走来。
  那个时候,何玉燕还是他的小师妹,还是他的未婚妻。
  这个关系,就是在那个下雨天结束的。“大师哥,我没有脸和你说——”用不着小师妹说,他已经明白了,小师妹是来和他告别的。就在那天晚上,她跟他的师弟走了。
  电光再闪,眼前的纪影又多了一个。小师妹何玉燕之外,还有他的师弟耿京士。
  这一天是十六年前那个下雨天。他又见着小师妹了,小师妹已经变成了耿夫人。上一次的见面是小师妹来向他告别,这一次的见面却变成了永别。
  眼前重现当年的纪景,他也不知是纪是真,是梦是醒?
  雷鸣电闪中,耿京士在他剑底下倒了下去。耳边有新生婴儿的哭声。
  师妹也在血泊之中。啊天地万物都静止了,只有婴儿的哭声。
  不,不,他好象还听见了笑声。飘飘忽忽的,若隐若现的笑声!
  十六年前那个下雨天,他其实并没有听见这个笑声。这个笑声并不是他用耳朵听到的,而是他用心听见的。这是他想象中的笑声吗?不,他知道这不是幻想,那个女人,那个风骚妖媚,绰号青蜂的女人,即使她当时没有笑出声来,她心里一定在得意地狂笑!
  “唉,我怎么会想起这个女人?”
  他最不愿意想起这个女人,尤其不愿意在想起小师妹之后,又想到这个女人。他甚至自己在哄自己,不不,这一切都是我的幻想,那天她根本没在场!甚至哄得他自己都想念了。
  唉,是幻是真,他自己也他不清了!
  电光三闪,眼前的幻像又变了。
  神情威猛的老人、剑光纳电的高手!
  时间一下子过了十六年,拉得很近很近了。是在三个月前的一个下雨天!
  三个月前,他奉师父之命,来到辽东,侦查一个人。一个谜一样的人。
  这个人是和武当派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宗疑案有关的人。和这宗疑案有关的人差不多都已死了,这个人也不知道是死是活。但正因为他还有可能活着,所以必须打听到真实的消息,即使他死了,也希望能够发掘到一点儿当年的真相。
  这个人就耿京士和何玉燕在辽东结识的那个霍卜托。那时他的身份是一个鱼行的伙计,实际的身份是金国大汗努尔哈赤的卫士。第二年他又摇身一变,变成了大明天子锦衣卫的军官。这个人,几乎可以说整个人就是一个谜。
  但也只有找到这个人,才有希望找到破案的线索。他的师弟耿京士当年是否真的做了满洲奸细,也只有找到这个有,才能弄个明白。
  说是奉命,其实他已不止一次地向掌门师父提过这个要求了,师父一直没有答应他。以至在那一天他突然听到师父要他到辽东探案的时候,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三个月前,他到了霍卜托曾经做过鱼行伙计的那个小渔村,亦是耿说士和何玉燕曾经在那里住过的小渔村。
  那个鱼行早没有了,不过小渔村的变化是不大了。当然也还有记得霍卜托这个人的旧人。
  但从这些人的口里,他却得到他想要知道的东西。那些人只知道霍卜托是个鱼行伙计,一个平凡之极的人。别人记得他的只是他的算盘打得很精,但也不会占别人的便宜,帐目一向都是清清楚楚的。只是如此而已。
  他伪称是耿京士的远亲,进了这间屋子。这间屋子早已破烂不堪了。其实即使他不冒认亲友,他要进去,也没人理会他的。
  屋子里早已空无所有。有的只是墙头的蛛网,炕底的冷灰。破了的蛛网似乎在张口笑他,笑他还未能跳出情网。炕灰虽冷,心底犹有余温。
  真的是什么东西都没下,留下的只是事如春梦了无痕的慨叹。
  忽然他发现屋角有几颗石子。
  石子有什么奇怪?天北地南,哪个海滩,哪座山头,没有石子?
  不,这几颗石子是与别的不同的。是来自他家乡的石子。
  他怎么知道?因这这些石子是他亲手拾的。
  他摩挲石子,如对故人。
  在他家(严格地说,是他师妹何玉燕的家)背后的那座山上,有一种白里泛红的石头,斑斑点点,好象朱砂,名为朱砂石。又有一种三分浅黄夹着七分深红的石头,名为黄血石。有人说:假如没有那三分浅黄,科就可以冒充鸡血冻了。鸡血冻一是刻图章的佳石,名贵胜过黄金。不过这两种石头还是罕见的,在那座山上,也很难找到比较大块的石头,找得到只是一颗颗小石子。何玉燕很喜欢这些小石子,他一发现有这两种石子,就拾起来送给她。他记不清这玩意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只记得到了何玉燕十四岁那年,他送给她的朱砂石和黄血石,日积月累,为数也相当可观了。那年她开始学针线,乡了一个荷包装这些石子。记得她曾说过,这些晶莹可爱的石子,在她的眼中就是宝石。但也就在他说过这句话之后不久,她又对他说了另外的话,她说她已经长大了,她珍视大师哥送给她的这些礼物,但却不想大师哥费神再为她收集这些小孩子的玩物了。但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开始注意到,注意到师弟已经替代了他的角色,成为师妹上山的游伴了。他在山上,不单只是为了替师妹拾石子吧?
  旧梦尘梦休再启,但他还是继续在小师妹住过的这间破屋里寻找。唉,人都已经死了,何必还在寻梦?
  他终于找到了那个乡花荷包。荷包早已经破烂,不过,他当然'还是认得的。
  师妹把他送的这袋礼物带来辽东,但在她准备回乡的时候,却又把她曾视同宝石的礼物忘记了。(是忘记带回去的呢?还是有心将它抛弃的呢?)
  这是不是表露了师妹对他的那种矛盾心情呢?
  他把破烂的乡花荷包贴着心房,摩挲石子,呆了。
  天上忽然下起大雨,隆隆的雷声,把他惊醒。
  他是把燃着的松枝插在墙上作照明的,狂风吹来,松枝熄灭。
  轰隆巨响,突然一堵墙倒塌了!
  不错,屋子已经不堪,但还未至于达到摇摇欲坠的程度。墙并没受到雷劈,按说一阵狂风是不能把它吹塌的。
  他吃了一惊,登时一省,莫非是给人力摧毁的!心念未已,只见一条黑影已从裂口扑进来,人未到,劲风先到,他果然猜得不错,这堵墙是给这个人以刚猛无伦的掌力震塌的。
  电光一闪,那人的长剑已刺到他的咽喉,不是电光,是剑光,是快如闪电的剑光。
  幸亏他察觉得早,立时拔剑抵挡,他的剑也并不慢,一招夜战八方风雷激荡,立即接招还招。
  这是他有生以来,从所未遇的一场恶战,惊险处比起他那一次和耿京士斗剑还要惊险得多。那一次斗剑,耿京士初时还是对他手下留情的,这个人却是未见面就施杀手,而且自始至终,每一招都是刺向他的要害。是喝声还雷声,是剑光还电光,双方都分不清了。在电光一闪再闪之间,他已看见了对方。
  是一个身材高大,神情威猛的老人。“你是谁?我与你素不相识,因何你要取我性命?”
  那老人哼了一声,喝道:“一命换三命,你已经便宜了。”
  “你直接间接害死了三个人,你自己应该明白,我不能让你再来害人了。”
  趁着那老人怒骂他的当口,电光明灭间,他抓紧时机,一招白鹤亮翅斜削出去。
  这是他最得意的一招,剑削的幅度虽然很大,但出手厅快,却是后发先至,更胜对方。
  只听得刺耳的碎裂声,那老人的左臂中剑了,听得出是骨头的碎裂。
  但与此同时,他的胸膛也中了对方的一剑。
  幸亏他是后发先至,老人中剑在前,刺中他的胸膛时,劲道已减,否则只怕已是开膛破腹之灾。
  两败俱伤,雨停风止,那凶神恶煞似的老人亦不见踪迹。
  雨止了,血还在流。流的是他身上的血。
  伤口不深,血也流得不多,担所受的剑伤却令他惊心怵目。
  他重燃松枝,解开衣裳一看,胸口竟然好象北斗七星似的,排列着七个小孔。剑尖刺穿的七个小孔,他敷上金创药,血很快就止了。但留下的伤痕,却令他终生难忘。胸上那一点点的红印,不也正象他送给师妹的朱砂石?
  他已经被同门公认是武当第二剑客,而且正当年富力强,说出来恐怕谁出不会相信,他几乎死在一个老人的剑下!
  这老人是谁?他想起了一个人。
  他是不会向别人说的,除了对他的师父。因为他要向师父证。记忆一下子跳过了三个月的时间,是昨天的事情了。
  昨天,他一回武当山,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当然就是去向师父无相真人禀告此行经过。
  他给师父看了他身上的伤痕。
  听了他的叙述,看了他的伤痕,无相真人缓缓地说:“我没有见过郭东来,但我知道这是他的七星剑法。”
  师父证实了他的所料果然不差,这个老人就是十几年前失踪的那个沧州剑客郭东来!
  沧州剑客郭东来真的没有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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