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神归真录
异状惊人。
瓜州城内,数十万军民仰首看西北方一片黄云血火,焰光腾腾,惊骇无以名状:莫贺延碛这等暴烈,数十年来从所未睹,却不知何人惹恼了深沙神王,幸好彼处离此地甚远,不然,连瓜州俱为焦土。那石盘陀已回到瓜州,坐在自家院里,看着天际异状,喃喃诵佛:深沙神王如此恼怒,莫非是为了那和尚?这和尚,我劝他不要西去,这番惹恼了神王,定然送了性命。善哉,善哉,大慈大悲救护主菩萨!
且说玄奘一人一马,端坐流沙河内,沙浪如山,涡流如怒,直如置身沧海,一粟渺渺,风沙一层层涌来,玄奘连人带马,渐渐消失在黄沙之中。
沙停尘止,大火兀自熊熊炽燃,七日七夜之后,深沙神王收了神通,正欲潜伏休息,却见一座沙丘顶上连拱几拱,那红马欢声长嘶,跃将出来,玄奘随之缓步拄杖而出,大袖飘飘,容颜虽然不免憔悴,却越发的风采俨然,浑身上下白光荡漾,如水如云,竟是说不出的慈悲庄严,安宁祥和。
“三界无安,譬如火宅。
此身何在,何处有我?“
玄奘口中诵偈,抬眼向深沙神看来:“善哉,汝在此地,恶趣千年,其犹未厌乎?”深沙神本以为玄奘早已骨肉消融,化为白骨,此时见他安然无恙,本欲再施神通,玄奘目光所至,无限悲悯直入心底,深沙神全身一颤,竟不由自主跪伏下去:“自千年前有弟子此身,便被缠缚此地,日晒风吹,寒时如冰,热时欲死,不得自由,因此弟子烦恼欲狂,作恶伤生无以数计,求我师指点,如何才脱此苦耶?”
“众生于无始生死,无明所盖,爱结所系,长夜轮回生死,不知苦际。譬如有犬,绳系着柱,结系不断故,顺柱而转,若住、若卧,不离于柱。业由自作,还当自灭,他人无可措手,汝若从兹以往,向善行善,莫作新业,截断五行,何惧不得解脱?
“色如聚沫,痛如浮泡,想如野马,行如芭蕉,识为幻法,最胜所说。思惟此已,尽观诸行,皆悉空寂,无有真正,皆由此身。我有心经一篇,汝可谨记,体解苦、空、无常之理: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
“弟子谨遵我师教诲。我师且请安稳,待弟子送我师渡此流沙。”玄奘合掌为谢,深沙神转身伏地,化金桥一座,两边银线,尽是深沙神,将手托住金桥,玄奘牵马策杖,徐徐而行,不过半个时辰,足踏实地,已在莫贺延碛之外,回身看那深沙神时,已化身为一小儿形象,头挽双髻,青蛇绕臂,左手持矛,右手捧钵,向玄奘深深顶礼,隐身于莽莽黄沙中去了。
此刻方显出莫贺延碛真容,但见沙海茫茫,白骨连天,那深沙神在此千年,禽兽人马葬身其腹者无以数计,今日方始改过迁善,此后横越沙河者,常得深沙童子化身相助,人以为天王化身,造像膜拜,这却都是后话了。
却说玄奘出了莫贺延碛,正要转身上马,只见天边一轮落日,又圆又大,其色昏黄,譬如铜镜,那落日余晖中却站着一人,只因背光而立,面目却瞧不大清楚。
玄奘心中诧异,牵着马儿向前走了几步,不由“啊”的一声轻呼:“沙竭罗,你如何会在这里?”
那人长发披肩,身着海青,却不是李承乾是谁?
承乾见玄奘上前,双膝跪倒,喊了一声:“师父。”蓦然间异象又生,那昏黄落日中万万条青气旋绕而起,席地卷来,玄奘、承乾,连那红马一起,身不由主,飘飘荡荡,落入那无边青气中去了。
神光离合,青气聚散,一瞬间仿佛越过万里关山,俄而有人朗声道:“老师,弟子已将玄奘法师与承乾殿下请到。”玄奘睁眼看时,见自己立身高处,耸出层霄,头顶星汉灿烂,光云周旋,直欲伸手可及。
身旁立着一名少年道士,手提一幅画卷,向面前的两名道人躬身禀报。
那道人摆手让少年道士退下,呵呵大笑:“法师,贫道稽首了。”玄奘看时,那道人长须飘拂,青袍芒履,旁边一名却是当日阁皂山崇真宫丹元大会上所见的长春子丘处机,今日的全真教主,北魏国师,旁边那道人三髻苍髯,洒然持拂,当日丹元大会上亦曾见过。
远处石台上又有四个蒲团,四名道士面壁而坐,如松鹤之姿,端严不动。
“贫道长春子丘处机,这一位是我师兄丹阳子马钰,闻得法师西行,不揣冒昧,着小徒吕岩将法师请来,还望法师恕罪。”丘处机笑眼盈盈,马钰也含笑向玄奘致意,却不曾介绍那四名道人,那四名道人也恍若不闻身外之事,并不转过身来。
卷二 有情劫 第三十一章 舜若多性可销亡,烁迦罗心无动转
“法师远来,且进清茶一盏,聊解困乏。”丘处机微微而笑,吕岩端上茶来,玄奘也不推辞,向吕岩微微颔首,在蒲团上坐下,木杖横放膝上,接过茶杯,喝了一口。
“长春真人,丹阳真人,贫僧有礼。近岁以来,两位真人声名振起,宗门兴盛,贫僧虽远在南国,亦曾知闻,不知今日唤贫僧前来,有何见教?小徒承乾又在何处?”玄奘神色不动,合掌为礼,淡淡言道。
“法师且放宽心,殿下无恙,此刻也在这静轮宫里,量来不久便可与法师相见,贫道师兄弟久仰法师清名,今日能亲睹法师威仪,实乃我师兄弟三生之幸。”丘处机道。
玄奘瞑目垂首,神识向四下里弥漫开去,知丘处机所言非虚,承乾果然便在左近,心中宽了大半,睁开眼来,向丘处机说道:“既是如此,贫僧也正有疑难,要请教两位真人。”
“法师请讲,贫道师兄弟洗耳恭听。”
且说承乾见玄奘而礼拜,那腾腾青气自昏黄落日中旋绕而来,刹那间如坠迷雾大海,不知所在。待得青气散尽,眼前景象回复清明,四面看去,只见所在乃是一座极其空旷宏伟的大殿之内。
承乾却也不甚惊异,只把眼周遭打量,此殿广三十丈,高十余丈,金砖铺地,既无梁柱,亦无诸般陈设等物,只是空荡荡一座大殿,十分清寂。
殿尽头落日余晖里,有两人背向自己而立,一人黑衣黑裳,白发萧然,似是一名老妇,一人顶上光光,白袍飘荡,似是一名尼僧。
两人翘首企足,往西张望,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人的到来,看那模样,仿佛已站立了许久。
听得身后响动,两人回过身来,那黑衣老妇见殿内不知何时多了一人,微微吃了一惊,低声喝问:“什么人!”声音虽低,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白衣尼却不曾说话,手持数珠,抬眼细细打量承乾。
“咦?”黑衣老妇踏上一步,忽然讶然出声。
她二人背光而立,承乾一时原看不清两人相貌,但夕阳此刻斜射入殿,却正照在承乾脸上,金黄色的光辉之中,根根眉毛都瞧得清楚分明。
但见眼前这年轻人散发披肩,长眉漆黑,上扬入鬓,唇上微微有些髭须,一般儿的亦是向上倒卷,本来十分清秀的面容便平添了数分桀骜,数分傲气,数分严厉。
这般样貌,黑衣老妇是最熟悉也不过,数十年来,梦魂牵萦,不知已在心间回转过数百千次。
不想父子三代,竟都是一般模样,黑衣老妇悲喜交集,身躯颤抖,看着承乾,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那白衣尼亦看清了承乾相貌,虽然也是十分欢喜,却比那黑衣老妇镇定了许多。
“那少年人,你叫什么名字,何以会在此地?”白衣尼温言问道。
承乾不知此二人为谁,本不明言相告,但见那黑衣老妇定定地看着自己,神情激动,虽然一时间未曾说出话来,双目中却自然流露出无限的亲切、慈爱与关怀,这样的目光,他只从生母长孙无垢眼里看到过;不知怎地,一股孺慕眷恋之情从心底直冲而上,脱口答道:“我是当今大唐皇帝的长子,李承乾,敢问二位老妈妈又是何人?”
“果然是沙竭罗,我的孙儿。”那黑衣老妇此时方始说出话来,抢上前来,一把将承乾抱入怀中,“沙竭罗,我是你的奶奶啊。”老妇清泪长流,白衣尼在旁默默转动着念珠,低声诵念佛号:“南无大圣诃利帝母菩萨。”
承乾何等聪明,方才见了那老妇目光神情,已隐隐猜知此人与自己必有莫大关系,只是不敢贸然断定而已,此刻听那老妇称自己为孙儿,心下更无怀疑,此老妇必是当今北魏皇太后,也就是自己的亲生祖母窦迦陵。
当日渭桥之会,承乾远在丹凤城楼之上,未曾看得真切,但自此之后,心中孺慕眷恋之意甚切,只是两国断绝,何由得见?今日不意竟见到祖母,便如见了生身母亲一般,历年来心中苦恨委屈一时俱涌上胸间,投入祖母怀中,“沙竭罗见过奶奶”,嚎啕大哭。
祖孙二人抱头痛哭,窦太后连连道:“我儿莫哭莫哭,你那狠心的父亲不要你,奶奶要你。”自己说着不哭,那眼泪却益发滚个不停,白衣尼在旁诵佛不已。
良久,窦太后忽然想起白衣尼还在身边,放开承乾,抹了抹眼泪:“哎呀,我倒忘了,只顾自己哭个不住,孩儿,快见过你叔祖母。”那白衣尼便是萧后,她的事迹承乾自然也曾听说,当下向萧后跪倒叩首:“沙竭罗见过叔祖母。”萧后微笑受了他跪拜,对窦太后道:“恭喜姐姐,今日祖孙重聚,真是莫大之喜。”窦太后泪痕未干,心中却是喜不自胜。
“孩儿,你如今到了北国,有奶奶在此,再不必担忧。”窦太后所生四子一女,除李世民外,俱已凋零,今日见到这三代长孙,欢喜之情委实是无以言表,三人席地而坐,窦太后紧紧挽着承干的手,絮絮说话。
“奶奶,我师父此刻却在哪里?”承乾忽想起玄奘。
“玄奘法师乃当世大德,是你的师父,又救了你的性命,老身久已闻名,也正要拜见。那牛鼻子道士丘处机说要和他论法,此时不知说完了不曾,我们且过去看看。”
三人走出空寂殿,穿过重重楼台廊宇,往丘处机所居龙汉殿而来。
“金刚经云: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堕邪道,不能见如来。”
“以故可知,凡立寺建塔,祈福造像,燃指供佛,延寿消灾,转经拜忏,诸有声有色,一切有为之法,皆非佛法,已堕邪见,乃为外道。今之阎浮提众生乃深陷声色外象之中,以妄为真,假空说有,惘惘惑惑,无复忆念瞿昙当日传法真义,我故借人主之力而悉破除之,伪法破尽,正法独彰,去伪存真,即此之谓也,我又何过之有?”
龙汉殿内,丘处机手挥麈尾,侃侃而谈。
“如真人所言,也不过是皮毛外象,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尚自沾沾自持。”玄奘霍然立起,手持木杖,踏上一步,厉声开言。
“何谓其二,愿闻其详。”丘、马二道微笑如旧。
“大悲世尊既入般泥洹,阎浮提世界一切有情众生已不能复睹世尊之相好庄严,不能复闻世尊之微妙言论,使世间亿兆大众,何所依归?故此先有结集,后有经卷,有塔刹,有寺院,有佛像,皆因深忆念世尊所至,斯又何过之有?声色外相,固非正法所在,不过权便而已,然而又何害于正法?若重外象而轻正法者,乃宿业所聚,学法不深,传法不力,罪在我僧,世间大众何过之有?”
“好个罪在我僧,法师果大仁者。”丘、马二道不怒反笑,轻轻拊掌。
从是西方,灵鹫山上,大雷音寺,大方广金刚狮子座前,现大圆智镜,放千光明,内外玲珑,遍照三千大千世界,五乘圣众举目同观,正见玄奘持杖扬臂,慷慨陈词,身后红马扬尾奋鬣,似欲发足奔腾。
听到最后一句“若重外象而轻正法者,乃学法不深,传法不力,罪在我僧,世间大众何过之有?”众圣合掌同念:“善哉!果仁者也,当得传世尊法印。”
龙汉殿内,丘处机道:“法师,你我各执一端,彼此难伏,只索罢了,且休争论。只是你适才提到瞿昙般泥洹,若有憾焉,似不满瞿昙住世过速?”
“诸佛出世,皆因缘乘会,修短有期,如优昙钵华,时一现耳,奘虽有憾,不敢强求。世间于今无佛,奘等为僧伽蓝摩,渡世之责,乃在我辈。”
“若法师将来得成佛道,当如之何?”
“愿我来世,成菩提时:见我身者,发菩提心;闻我名者,断恶修善;闻我说者,得大智慧;知我心者,即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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