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羽幻境





  鬼锋怔了怔,没想到丁原会开口邀请自己。他也不多说什么,微一点头道:“好。”
  众人由卫母引着到了后院,打开厢屋门,里头虽久已无人居住,但窗明几净,收拾得十分整洁。丁原环顾了一圈,道:“卫大嫂,你去前面忙罢,别影响了生意。”
  卫母对丁原也不客套,笑着道:“那我去忙我的啦,有什么事只管往外招呼。”
  待她去了,鬼锋取了把椅子,背里朝外往门口一坐,瞧上去倒也颇像尊门神。
  姬雪雁顺手将饕心碧妪朝椅子里一塞,道:“好啦,请丁大神医发号施令。”
  丁原知是雪儿是在调侃自己,他也不以为意,吩咐道:“翠枫,脱了靴子到床上盘膝而坐,去念存思,松弛全身,将真气全部纳入丹田流转,剩下的事就交给我。”
  屈翠枫默然点头,上床坐下,双手虚托在小肮前捏作法印,徐徐合起两眼。
  丁原观察了他一会儿,说道:“雪儿,你坐到翠枫身后,用小无相神功替他护持心脉,莫要让老婆子的本命元蛊流窜入内。”
  姬雪雁瞥了眼门口端坐的鬼锋,想提醒丁原小心,朱唇动了动,又自忍住。丁原似已看破她心中顾虑,向她笑笑意示无妨。
  “翠枫,我要将雪原仙剑渡入你的体内诛杀蛊虫,或许会有些疼痛,你尽力忍住,千万不要运功相抗,丁叔叔保你平安无事。”
  姬雪雁闻言一惊,万万没有想到丁原竟是用如此方法对付蛊虫。
  虽说她对丈夫的修为比任何人都来得有信心,可雪原仙剑堪称当世顶尖神兵,别说对等闲金铁如削腐竹,就是仙剑魔刃也难撄其锋。一旦进入到人的肉躯之内,万一稍有不慎,屈翠枫可就危险了。
  反倒是屈翠枫泰然自若,沉声应道:“小侄信得过丁叔叔。”
  丁原道:“好!”双目一合一睁间神光大盛,有如实质直射屈翠枫低垂的眼帘。屈翠枫身躯不由自主地一颤,竟感觉丁原的目光像两把无形的利箭般,穿透过自己的双目,直抵体内,将他的五脏六腑尽摄眼底。
  他急忙默念师门心诀,去念存思,稳守灵台,体内异样感觉渐渐消隐,神游紫府,心铸明镜,进入到物我两忘的境界。
  丁原左手一捏剑诀,唇间轻吐,“啵”地低响,一团光丸从口中喷出,冉冉上升到眉宇前,徐徐转动散发出柔和纯净的紫色光晕,正是已然光化的雪原仙剑。
  “咄!”丁原一声低喝,左手剑诀横托胸前,拇指往外微微上挑,虚指向屈翠枫额头。光丸应声嗡嗡镝鸣,缓缓飞起,凝铸在屈翠枫眉心上方,如一汪秋水波光漾动,一点一滴地渗入他的体内。
  丁原脸上波澜不惊,星眸中透射出无比强大的自信与沉着,让姬雪雁那颗原本稍存忐忑的心,亦情不自禁地舒缓下来。
  不过须臾,光丸完全没入屈翠枫的眉心消失无踪。他的神情平静,似乎没有感受到丝毫仙剑入体的痛楚与不适,只是脸庞上泛起了一层淡淡紫光。
  丁原心剑合一,修长挺拔的身躯立在床前,隐隐焕放出乳白色的绚丽光雾,将他的身影慢慢笼罩在一团似真似幻的雾光里,若隐若现。
  厢房里万籁俱寂,只有低微的呼吸声伴随着怦然的心跳。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天色渐黑。
  丁原的头顶升起蒙蒙水雾,屈翠枫的脸上也流露出痛楚的神色。姬雪雁的心又紧了起来,秀挺的鼻尖上渗出一滴滴细小晶莹的汗珠。
  正这个时候,外面响起了脚步声,似有两人朝着厢房的方向快步行来。
  丁原与屈翠枫心无旁骛,浑然不觉。
  姬雪雁芳心一凛,道:“难不成这妖妇还有同党?”却不敢撤开抵在屈翠枫背心上的玉掌,抬眼朝门外望去。
  就听门口鬼锋冷冷的声音喝道:“站住。”
  门外脚步声顿止,响起卫惊蛰的声音道:“阁下可是鬼锋先生?请问丁师叔、姬婶婶他们是否在屋里?”
  鬼锋打量着卫惊蛰和他身旁的农冰衣,已然认出两人的身分,可仍旧冷冰冰地回答道:“在,但你们都不准进去。”
  农冰衣却不买他的帐,娇哼道:“这又不是你家,凭什么不让咱们进屋?”
  鬼锋也不着恼,木无表情道:“就凭丁原的一句话,鬼某的一柄剑。”
  话音将落,猛听屋里传来饕心碧妪一声惨厉的嘶吼,划破了暮色中的宁静。
  第六章 折腰北归
  农冰衣俏脸变色,失声呼道:“丁大哥!”
  她身形一纵,从鬼锋面前强行闯过。鬼锋出乎意料之外地没有出手拦截,任由农冰衣掠入屋中。
  只见座椅翻倒,饕心碧妪面无人色,匍匐在地,身下一滩殷红的鲜血汩汩横流,瘫软的身躯随着剧烈的喘息一起一伏,因经脉未解竟是无力爬起。
  农冰衣急忙往床前瞧去,屈翠枫耳鼻内溢出一缕缕墨绿血丝,身躯颤抖脸色惨白,兀自强行保持着盘腿打坐的姿态,紧闭双目努力不呻吟出声。
  在他身后,姬雪雁神色专注,正毫不吝啬地将自身醇正柔和的真气输入屈翠枫体内,助他护持经脉,不为外物所扰。
  床前,一袭褚色身影静静伫立,正是久违了的丁原。由于背对着自己,农冰衣无法看到他的脸庞。一团淡淡的乳白光雾萦绕丁原周身,像风吹过的波澜,轻轻飘荡,衣衫却尽为汗水湿透。
  农冰衣心情一阵难以抑制的激动,惟恐惊扰到丁原和屈翠枫,强忍着没有开口。
  “噗——”屈翠枫的眉头陡然骤紧,像是有什么东西卡在嗓子眼里十分难受,呛得他身子一震,从口中喷吐出一团紫色的光丸。
  那光丸“嗡嗡”悠鸣,飞升到丁原的头顶。在紫色的光晕流转之下,依稀可见光丸表面布满一缕缕绿色丝光,色泽妖艳斑斓,宛如一条条蠕动的蛆虫,极是恶心。
  丁原轻嘬双唇,扬声吐气,一束隐泛白光的气流“啵”地拂中光丸,顿时“嗤嗤”作响,表面上凝结的绿色光丝迅速蒸腾剥落,化作丝丝青烟。
  不一刻,光丸上余毒尽去,丁原一收左手剑诀,将雪原仙剑纳入口中,又看了看屈翠枫的情形,这才转过身来笑道:“冰衣、惊蛰,你们来了。”
  农冰衣默默打量着丁原的脸庞,彷佛岁月的沧桑,风尘的磨砺,全都无法在他的脸上留下半分痕迹,一如两人二十余年前在云林禅寺初遇的模样。
  她的心弦不由自主地产生一抹驿动,油然涌起一股淡如云烟的酸楚,终究化成湮没在心底的幽幽一叹。
  她展颜微笑道:“丁大哥,没想到你的医术比我还高明。”说着取出一枚朱红色的丹丸,接着道:“这是我炼制的‘小阳丹’,有补气养血之功。”
  丁原悠然一笑,道:“你这正牌的神医来了,我这冒牌郎中也该退位让贤啦——剩下的事情便有劳你了。”取饼小阳丹吞服入口,立时化作一股柔和甜津顺喉而下。
  事实上,他今次为救治屈翠枫虽耗损了不少真元,但只需打坐静修几日即可恢复,功效犹胜吞服下三五颗小阳丹。只是不愿拂了农冰衣的心意,才接过服食。
  卫惊蛰上前躬身行礼道:“丁师叔,那老妖妇已经醒转,该当如何处置?”
  农冰衣一听,登时玉颊含霜,恨恨道:“我要用她祭奠爷爷在天的英灵!”
  丁原道:“她的本命元蛊为我所破,已然元气大伤,无力为恶。冰衣,我将她交给你了。不过你屈大哥夫妇也是因这妖妇而死,最好等翠枫苏醒后再一起处置。”
  农冰衣恍然道:“难怪翠枫会落到这个老妖婆的手里!”走到床前,探手搭住屈翠枫的脉门,略作沉吟,取出两粒丹丸送入他的口中,说道:“雪儿姐姐,小屈已经没问题,你可以收掌了。”
  姬雪雁对于农冰衣的医术自然信得过,盈盈一笑,撤掌起身,问道:“冰衣,你身后鼓鼓囊囊背的是什么东西?草药么?”
  农冰衣脸色一黯,低低回答道:“是我爷爷的骨灰。等明日看过盛大哥、小蛋和鬼锋的对决,我就要依照他老人家的遗言,将骨灰洒遍爷爷曾到过的每个地方。”
  姬雪雁一省,深悔自己失言,又牵动起农冰衣的伤心事。她刚想设法补救,身后屈翠枫低声一哼,睁开了眼睛。
  农冰衣收拾情怀,道:“小屈,你感觉怎样?内腑和经脉里还有没有异样的麻痹?”
  屈翠枫施展内视之术体察了一小会儿,摇头道:“没有,只是身子软绵绵的使不上劲,脑袋也有点昏昏沉沉。”
  农冰衣欣慰道:“那就没什么关系了。待会儿我用金针再替你拔一次余毒,只需好生休养上几个月,你就能完全康复啦。”
  屈翠枫好像还没完全清醒一样,木木地点头道:“谢谢你们。”
  卫惊蛰笑道:“你总算恢复正常了。先前在茶馆里,咱们怎么叫你也不答应一声,我和农姑姑还当你中了邪呢。”
  屈翠枫强笑一下,道:“这和中邪也差不多了。我当时不敢答应,是怕那妖妇会用我威胁你们。”
  农冰衣道:“对了,这老妖婆已被丁大哥擒下,说要等你醒后一块儿商量处置。咦,丁大哥呢?”她举目四望,不见丁原踪影,连门口的鬼锋也消失了。
  姬雪雁答道:“他们两个已经走了,想是要找一处僻静的地方切磋。”
  农冰衣埋怨道:“你怎么也不管管他?总是这么神神秘秘,独来独往。他刚耗损了那么多真元,怎么和鬼锋那家伙决斗?”
  姬雪雁嫣然笑道:“谁告诉你他要和鬼锋决斗了?”
  农冰衣一怔,疑惑地咕哝道:“不是为了决斗,鬼锋到处找丁大哥干什么?”
  卫惊蛰轻笑道:“丁师叔做事一向天马行空,咱们也不必费神去猜。不过,有一件事我敢肯定,他既然来了翠霞,就一定会到紫竹林祭拜师祖。”
  农冰衣道:“不错,还有盛大哥,他也是一定要见的。咱们就去紫竹林等他。”
  几个人正说着,屈翠枫已下了床,步履略显蹒跚地走到饕心碧妪近前,一字一顿道:“老妖婆,你也有今天!”
  饕心碧妪情知在劫难逃,索性把眼一闭,咬牙切齿道:“小贱种!”
  屈翠枫面色煞白,颊边肌肉轻轻抽搐了两下,语气蓦地变得平静得出奇,问道:“农姑姑,你怎么说?”
  农冰衣看着饕心碧妪萎顿狼狈的模样,心里忽又生出一丝不忍,那个“杀”字涌到嘴边,滚翻了两圈又吞落了回去。
  可再想到爷爷一生悬壶济世,救人无数,却无端丧命于此凶妇手中,心肠又硬了起来,一咬牙道:“小屈,你来罢。”
  屈翠枫点点头,掣出吟风仙剑,光华森森,缓缓抵向饕心碧妪的心口。
  饕心碧妪听出农冰衣话里隐含的犹豫,彷似见到了一线生机,嘿嘿冷笑道:“不愧是名门正道之后,对我这么个毫无还手之力的老太婆,竟也下得了杀手。
  “若非丁原多管闲事,就算你们几个连手,又岂能杀得了老身?到头来终究借手他人报得亲仇,好威风,好快意!”
  她这一席话说得屋中人一阵沉默。姬雪雁和卫惊蛰身为局外人,对此事皆不便多言,只默默无语地望着农冰衣和屈翠枫。
  农冰衣正迟疑间,屈翠枫却已蔑然道:“死到临头还来花言巧语蛊惑人心?咱们今日杀你,不单是为农神医和我爹娘报仇雪恨,更是替天行道。
  “假如今日放你离去,今后不知还会有多少无辜之人惨遭毒手。屈某纵不为爹娘报仇,只为天下苍生,今日也要除了你这个祸害!”说罢他仙剑向前一送,血花迸溅,穿透饕心碧妪的胸膛。
  饕心碧妪的嘴唇动了动,似还想说什么,却已发不出声,怨毒绝望的双目瞪得浑圆,身躯在地上一抖,气绝而亡。
  屋子里一片死寂,彷佛静得能够听出饕心碧妪心口汩汩鲜血流出的声音。
  屈翠枫紧握着吟风仙剑,像是呆了一样,垂首凝视着饕心碧妪的尸体,一声不吭。
  过了许久,也许是终于意识到自己真的亲手杀死了饕心碧妪,屈翠枫的肩膀微微抽搐着,宛若失去了所有的力量,软软跪倒在地上,头向着越秀山的方向略略仰起,突然声嘶力竭地大叫道:“爹、娘——你们看到了吗,我终于把她杀了!”
  他先是叫喊着,继而变成沙哑的嘶吼,到最后已成为喑哑的抽泣与哀嚎,令人不忍卒闻。他抽动的脸上,满是纵横的泪。
  这种咸湿的滋味,自己已有多久没有尝过?而在多久前,自己已经深深渴望能像此刻这样痛痛快快地发泄?
  凄迷的泪眼里,严父的教诲、慈母的呵护,还有梦魇般日夜缠绕着他的夜晚,纷沓而至,却又一晃而过,了无踪迹。
  短短的几个月里,自己失去的太多太多,但上天又可曾给过他些许的补偿?饕心碧妪已死,然而昔日那个风光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