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羽幻境
看在丁原的面上,停涛真人、周陌烟乃至屈箭南,这些位仙林的正道泰斗会放手不管、不予追究吗?
及至年前,他先不假思索将天一阁的不传之秘向金嗓子等人和盘托出,其后更泄漏给鹤仙人以换取卷心竹,便果真没考虑过后果吗?
念及至此,丁寂额头渗出涔涔冷汗,惊觉道:“我一直不愿活在爹爹的庇护之下,可做事却又将他当作了靠山。我在外面闯祸结仇,却从未担心过有人报复,不正是觉得自己是爹爹的儿子,谁又敢找我丁寂的麻烦?
“我总以为爹爹从没过问我的作为,更不曾出手帮我了结恩怨。但我怎么就没想过,就算他不出头,别人也不敢对我轻举妄动!不然单凭我救叶无青这一桩事,早已成了正道公敌。”
他幡然醒悟道:“刚才芊芊也说,比起爹爹来我的日子太舒服。而这背后的原因,其实不是我修为有多高,更不是我如何机智多变,实在是因为我运气太好,有位别人不敢招惹的爹!”
他在井下自顾想得出神,芊芊忍不住问道:“小寂,你什么时候变哑巴了?”
丁寂一省,先前的轻松自在荡然无存,闷声道:“小蛋,你说得有道理。我是个没有担当的人。”
芊芊见丁寂自责反是不忍,宽慰道:“你这不是主动来天一阁负荆请罪了吗?”
丁寂道:“其实,前两日我还能若无其事地坐在这里观天,一点也不担心天一阁会严惩我,那是因为玉姨是天一阁阁主,她不会做对不起我爹的事!可现在,我知道我真的错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接着问道:“小蛋,你还当我是朋友吗?”
小蛋答道:“当然!”
丁寂一笑道:“很好!”
抬手弹指,往井口上方射出一物道:“请你将此物转交楚儿,我便可别无牵挂。”
小蛋心头一震,从丁寂的话里隐约感觉到了什么,探手接住来物,摊在掌心竟是一根卷心竹。一瞬间,他明白了丁寂的心意,慨然点头道:“放心,我一定带到!”
丁寂扯嘴笑了笑,郑重道:“拜托了。芊芊,烦你转告我娘亲不必前来探望——反正,她来了也见不到我。”
芊芊感觉丁寂有点不对劲,忙劝道:“小寂,你千万别胡思乱想。”
丁寂笑道:“我是有很多事情要想,可不是胡思乱想。小蛋,谢谢你。从今往后,我得干一些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别人的事才好。”
小蛋收起卷心竹,点头道:“我相信你。”
丁寂打了个哈欠道:“你们回去吧,我也该洗洗睡了。”
却不说井底无水无床,如何洗了睡。小蛋想笑可笑不出来,只好道:“保重!”
他默不作声地随着芊芊离开观天井,行出一段,芊芊道:“小蛋,你先回竹亭吧,我还要去见过丁夫人。”
小蛋与她点头作别,芊芊径自往天一阁而去。静室里,苏芷玉和姬雪雁仍守在榻边,芊芊便将自己与小蛋探视丁寂的事向两人说了。当听到丁寂请芊芊转告自己不必前去探望,姬雪雁露出又是欢喜又是忧伤的神情,轻轻道:“这孩子——总算是要长大了。”
芊芊问道:“姬仙子,您真的不打算去看望小寂了?”
姬雪雁微笑道:“不去了,他知道我在他身边,已经够了。”
芊芊望着丁原熟睡的面容,迟疑地问道:“那——明日一早是否还要审问小寂,不等他醒转吗?”
苏芷玉沉静的语音斩钉截铁道:“不必等。”
姬雪雁心一颤,从苏芷玉的眼神中彷佛读懂了更多内容,却什么也没说。
翌日午后,丁原被窗外照入的明媚春光刺醒,悠悠地睁开双目。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姬雪雁那张嘴角含笑的脸庞,眉宇间却蕴含着几不可察觉的淡淡忧愁与焦灼。发现丁原醒转,姬雪雁脸上的忧色倏忽隐没,展颜微笑道:“你醒了?”
丁原点点头,随即皱起剑眉嘿了声道:“这个鹤老魔,委实有两手。我有多少年,没像今天这样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了?”
姬雪雁微怒道:“你还好意思吹,动不动就祭出元神找人拼命,想吓死我吗?”
丁原不以为意地一笑,不意牵动胸口的伤处,低哼道:“是他先招惹上我的。”
姬雪雁注视丁原憔悴苍白的俊挺面容,叹道:“我懂,你这么做是因为小寂和玉儿。咱们退隐长离岛已有二十年了,我还是第一次见你动了真怒。”
丁原没有说话,吃力地抬起指头轻按在姬雪雁的手背上,眼神里满是柔情与歉疚。姬雪雁反手握住丁原冰凉的手指,低声道:“答应我,以后你再不可如此冲动。就算有都天大光明符护体,可毕竟血肉之躯,终究难保万一。我们曾经有过的约定,你永远都不准耍赖食言。”
丁原感受着妻子纤手上传来的柔情,望着她娇艳不减的俏颜,微微笑道:“是,我下回再想跟人玩命时,一定先提醒自己你刚才的话。”
姬雪雁一绷俏脸,哼道:“这么快你就想有下回?口是心非的家伙!”
丁原蓦地想起一事,唇角笑意收敛道:“有小寂的消息吗?”
姬雪雁点点头又摇摇头,回答道:“他四天前便到了歧茗山,向天一阁请罪。眼下玉儿和天一阁的诸位长老正在商议如何发落小寂,已经一个上午了,仍旧没有消息——”
她的身躯情不自禁地微微颤抖道:“我——害怕,害怕小寂就此毁了——”
丁原紧了紧妻子的纤手,缓缓道:“如果他畏罪不敢来南海,那才是真的毁了。”
姬雪雁黯然神伤道:“都是我不好,平日太宠爱他,才让他养成今日无法无天的性情,闯下大祸。”
丁原安慰道:“无法无天也不是错,我年轻时惹的祸事还少吗?差点连翠霞山都轰了。经一事长一智,年轻人,不尝点苦头怎会长大?”
姬雪雁兀自难以释怀道:“我好不容易才忍着没问玉儿,小寂私自传授化功神诀给外人,依照天一阁的门规到底会受何种惩戒?”
丁原沉默须臾,答非所问道:“你还记得潜龙渊之战后的第二年春天吗?咱们刚刚定居长离岛,便迎来了第一位意想不到的访客。”
姬雪雁一怔,不知丁原为何忽然提起将近二十年前的往事,颔首道:“是安阁主!”
丁原道:“她为了恭祝咱们的乔迁之喜,还特意带来一件贺礼——那就是准允我将化功神诀作为家传绝学授与嫡亲子孙,开了南海天一阁千年不破的特例。”
其实丁原明白,安孜晴这么做更大的原因是出于对自己和苏芷玉的愧疚,故而藉化功神诀聊作补偿,但这块心灵深处的伤痛,他却从不愿意去触及。
他继续说道:“安阁主曾有明言,化功神诀只可传男不可传女,只可传子不可传婿,更不得录于文字代代相授。如有违规者,须押至天一阁按门规严惩。”
姬雪雁心弦一阵悸动,颤声道:“天一阁的门规又是怎么说的?”
丁原的脸上闪过一抹痛色,一字字道:“废黜修为,永世不得离开南海。”
姬雪雁眼前一黑,全身的力量像是一下子被抽空,软软地靠倒在椅子里,喃喃重复道:“废黜修为,永世不得离开南海——”
她痛苦地闭起眼睛,泪水抑制不住从眸中流下。尽管早就做好最坏的准备,但听到丁原如实相告,她仍旧难以自抑,哽咽道:“可小寂,他才只有二十多岁,我、我——”
刹那间,她醒悟到丁原为何甫遇鹤仙人,便满腔怒火地祭起平乱诀欲与对方玉石俱焚——他是想藉此永绝天一阁的后患,更是想稍赎爱子的罪衍。可鹤仙人终究还是逃之夭夭,落在他手里的化功神诀随时都有外传的可能。而天一阁亦不得不在此后漫长的岁月里,时时刻刻提防着这老魔卷土重来。
她还能说什么呢?她还能做什么呢?姬雪雁的心绞成一团乱麻,几乎要拧出血来。终于,她痛哭出声,泪水顺着面颊润湿了盖在丁原身上的被褥。丁原竭力保持镇静道:“雪儿,别哭。咱们的儿子还不是孬种。至少,他没有逃避。作为他的母亲,你该为他骄傲才对。”
姬雪雁闻言突然意识到,此时此刻埋藏在丁原心中的痛楚绝不亚于自己,她实不能再令伤重的丈夫分心,当即强忍伤悲含笑带泪道:“你知道的,我一直都为他骄傲。”
丁原忽地若有所觉,往门口望去,就听静室外苏芷玉的声音问道:“是我,可以进来吗?”
姬雪雁赶忙拭去泪痕,起身开门道:“你怎么变得客气起来?”
苏芷玉满面倦色,强自向姬雪雁微微一笑,目光有意无意地拂视过她略显彤红的眼眶,抱歉道:“丁哥哥,雪儿,让你们久等了。”
姬雪雁呼吸骤顿,听出了苏芷玉的言外之意,低声道:“小寂——他?”
苏芷玉沉静回答道:“按照天一阁的门规,擅泄本门绝学者必须废黜修为,永禁南海。但小寂终非我天一阁门下,且一身修为得自于父母而与敝阁毫不相干,故此天一阁亦不便轻易废黜了他多年苦修。不过——”
她顿了顿,清澈的眸底漾起一抹若隐若现的波澜,声音转向低沉道:“除非从鹤仙人手中追回化功神诀,彻底杜绝天一阁绝学外传的可能,否则小寂必须一生一世幽禁南海,在观天井下聊渡余生。”
姬雪雁娇躯晃了晃,软倒在门框上,泛白的樱唇努力露出一缕微笑道:“这孩子跟他爹一样,整天就爱东奔西跑让人操心,这下终于消停了——”
说到最后几字,已声哽难言匆匆撇过头去,止不住泪流满面。
苏芷玉取出一块洁白绢帕默默递向姬雪雁,徐徐道:“雪儿,怪我不好,我对不起你和丁哥哥。包括樊婆婆在内,所有的天一阁长老都赞成宽恕小寂减免责罚,可我——却是唯一的反对者。”
姬雪雁怔了怔,握住苏芷玉递来的绢帕,苦涩道:“我不怪你,换作是我也会像你一样的坚持。”
话虽这样说,泪水已然禁不住又夺眶而出。
苏芷玉的明眸也湿润了,蒙上一层淡淡的水雾将她的感动与痛楚隐没在后,轻轻笑道:“雪儿,有你这句话我纵是死了也无憾。”
姬雪雁隐隐生出不祥之感,只听丁原嘿然道:“玉儿,你要是想趁着我养伤的当口偷偷去找鹤仙人拼命,可别怨我不辞而别,先一步寻上鹤老魔的晦气。”
苏芷玉被丁原说中心事又是酸楚又是难受,只得道:“好,等你伤好,咱们三个一起去找鹤仙人,追回化功神诀。”
姬雪雁情知昨日一战先有和光诀禁制鹤仙人在前,继而天一阁六大高手又以海天剑阵苦战老魔多时,最终凭借着丁原舍命一击方才拼了个两败俱伤,却也未能将这魔头留下。莫说此战过后鹤仙人势必深居不出潜心养伤,令得三人无处找寻。即便侥幸能寻到这老魔,又有几分把握能将他制服?她暗暗寻思道:“罢了,谁教我是小寂的娘亲?纵然搭上这条性命,也不能眼睁睁瞧着他永世幽居南海!”
她平复心绪,问道:“玉儿,我现下可以去观天井探望小寂吗?”
苏芷玉见姬雪雁如此宽容,心里越觉得歉疚难受,回答道:“我陪你一起去。”
姬雪雁摇摇头道:“我认得路,别担心。雪儿,你留下照料吧。”
丁原目送爱妻离去,无奈地笑了笑道:“让她一个人待一会儿,可能心里会好受些。”
苏芷玉默坐在丁原的榻前没有出声,一颗心却载沉载浮不知该如何安放。她明白,任凭自己如何睿智聪慧,此刻都显得那样苍白无力。情与理之间的抉择,为何这样难?久久的,静室里陷入沉寂。一阵风吹过,从窗外飘入片落花残瓣,无声无息地落在窗台前几案上。有多少人生,便似这飘零的花瓣曾经盛开过、曾经灿烂过,终是凋零在风中,不知最后的轨迹会吹向哪里。苏芷玉似猛地一省,伸出手搭上丁原右腕的脉搏,轻轻问道:“你为何不说话?”
丁原道:“我在想当年老道士历数十大罪状,将我逐出翠霞的时候,我又是愤懑,又是不解,当真委屈到了极点。后来才渐渐明白,老道士内心承受的痛苦与煎熬实是胜我百倍。没有他毅然将我放逐,就不会有如今的丁原。”
苏芷玉芳心涌起莫名滋味,摇头道:“谁人不自私?我明晓得你碍于我的情面,绝不会对天一阁做出任何过激举动,偏还固执己见严惩小寂。”
丁原淡然一笑道:“你如果自私,就不会这么做了。玉儿,这天底下难道还有比我更了解你的人吗?”
苏芷玉再也忍不住的哽咽出声,将脸庞埋入丁原胸口,不让他看到自己流出的泪水。忽然,她觉得自己是那样的疲惫,那样的软弱,真的累了——
直等到泪珠教丁原身上散发出的热力熨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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