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你算一个裘





况都作了应急方案和进行了预演,那时候我对自己越来越有信心。
  突然一辆自行车后面带着个女孩一阵风似的刮过我身旁,骑车的人还一边喊:“我先走了,老弟,你自己加油啊!”
  后座上那个女孩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我看见了她的脸,她短发明眸,有着又小又白的牙齿和尖尖的下巴。在老当的自行车后面,她微微抬着脸,阳光拂起她的头发和白色裙子,边缘处闪闪发光。
  我对各种可怕的结局想得极多,但没想到过会遇到这样的情形。
  我突然对看电影失去了兴趣,也没勇气回宿舍睡觉,于是跑到五道口去逛书市。现在的书卖得贼贵,随便买一本就能让人心疼得忘了刚刚失恋。那是个大晴天,五道口的街道是南北向的,冰冷的楼房在道路中央落下了沉重的阴影,空调器箱的冷凝水不停地从头顶上空滴落。一条胡同在街道上破了个口,阳光倾泄下来,仿佛在那里开了一道口子。我突然在街道口看到了那个女孩的背影。我以为自己眼花了,可看得清清楚楚,这不可能吧,她不是和老当看电影去了吗?
  我想追上她,她轻松自如地在我前面走着,我跑啊跑啊,却怎么也无法靠近。我明白过来自己大概是在做梦,在梦里头就总是这样的。我看着她走在阳之隧道中,阳光拂起她的头发和白色裙子,边缘处闪闪发光。在阳光和阴影的分界处,我停住脚步,看着两滴水珠掉落在开裂的水泥地板上。我明白自己离她越来越远了。
  最后一年我们开始做毕业设计和论文。
  那时候我们总在专业教室里熬夜画图,到半夜的时候,看守系馆的老头就会提着一大串叮当作响的钥匙从黑暗的通道深处冒出来,仿佛维纳斯冒出黑沉沉的海面。他是个和我们的主楼一样尴尬的没有脖子的矮个子,这不妨碍他充满优势地摇着巨大的钥匙圈,皱着满脸的皱纹气势汹汹地吼叫着要我们快走,当然他并不是真的要我们走,最后我们会继续留下来画图,而这老头会抱上两袋我们准备当夜宵的方便面消失在楼道深处。我们谁都不知道那个老头住在什么地方,甚至不知道学校的教工编制中到底有没有这么一个人。
  初到主楼的人很容易在漫长的阴暗回廊和伸手不见五指的楼梯间里迷路。经常是顺着大大小小的指示牌和箭头向前疾走,高大的走廊顶上明明暗暗地闪着红灯,你满心以为自己到了熟悉的专业教室,拐了一个弯,却会发现自己站在物理系或者计算中心的领地上。据统计,这儿的走廊总长度有5000公里,大概是世界上最长的走廊。现在有好多回廊因为各系划分使用的关系而被两头堵死,然而后来我们在熬夜画图回去迟了的时候,却总能听到里面有走动、咳嗽和搬动东西的声音。年代久远的东西总是会透着点说纳衩亍?br />   我们要规划一整个城市,设计市民在城市里出生、受教育、工作、走动、娱乐、生活然后死去的模式。这是一个庞大而可怕的任务,看上去似乎繁复精细得不可能完成,但实际上,这样的任务日复一日地交到许多受过职业训练的人手里,让他们粗犷又细致入微地设计出来。
  这么多年来,每个人都在按照其他人设计好的方式生活而不自知。
  这些城市多半千篇一律,有着干净漂亮笔直的道路,整齐划一的马路牙子,没有死胡同也没有羊肠道,所有的路在阳光下发着白光,被编上号,南北向的用阿拉伯数字,东西向的用汉字大写一二三,这样就不会有人迷路——这样建立起来的是城市的骨骼;每座城市还应该有着四四方方的城墙,四个角是直角,每边有3座城门,一共是12座门,门用外鼓的瓮城保护着,灰色的城墙外面是一条半干涸的护城河——这样建立起来的是城市的包皮;城市中心通常还要有高大威武的大楼,大楼外围绕着可容纳十万人的广场(哪怕这座小城市只有两万居民),让人民知道出了问题该到什么地方去寻求帮助——这样建立起来的是城市的顶戴。按照这个格局修起来的城市就和周朝的僵尸没有区别。
  我无数次地想过把乌托邦拆掉然后建立一个疯狂都市。如前所述,我一直对一些老外的尸体很感兴趣,仿佛从来没有人尝试过用解构主义或者后现代的尸体来规划住宅小区。我有时候希望自己也成为一具这样的尸体,躺在他们中间。这样当然很疯狂,很可能一个白领早上醒来,不能顺顺当当地到门口的地铁站去挤公共交通,因为根本就没有地铁。他必须起得比上班时间早很多,因为一路上要经过游泳池和角斗场,这样他没有借口躲避锻炼。在交通站只能找到摩托车,这里拥挤着许多穿皮衣带金属饰件的年轻人,他们剃着光光的头,脖子上的刺青清晰可见。空气里是大麻和雪茄的味道。必须搭他们的车子去上班。因为这些驾驶员喜欢半夜里起来飚车而白天困觉,所以所有人的作息时间都要改成半夜工作和白天睡觉。公司的地点并不固定,因为它们都是用绳子牵拉着的漂浮在空中的巨大金属构造物,也许今天早上还在望京下午就飘到了北海。他们开摩托车追上公司后,就一边漂浮在空中办公一边饱览脚下的大地景观,每个人都有机会看到最好的和最糟糕的东西。这样的生活处满了不定因素,有许多矛盾,有许多冲撞,但是充满激情,往往引起冲撞的地方就是最吸引人最精彩的地方。
  我喜欢这样的白领生活。
  但系主任一听这题目立刻就急眼了,他亲自来找我:“老裘(他一着急,就把辈分给搞乱了,有老师叫学生老裘的么),住了半年医院,你怎么不长见呢,你要用这题目,老百姓会怎么想?上头会怎么想?”
  我一直不知道“上头”到底指的是什么。没有人和我说过。在我想来,那似乎是一个遥远的无所不在的神眼,如同塔上画的湿婆之眼,下界的任何错事,哪怕是把橡胶套子扔公用马桶里这么点小事,都逃不过上头的眼睛。我本来想坚持下去,但又想起住院的时候他还到医院去看过我呢。
  如前所述,系主任是一个非常兢兢业业的牧羊者,他因为劳累过度而头顶早秃,眼圈发黑。他也不容易,听说家里还有个偏瘫的父亲。我老招惹他就要让他将更多本可照顾家人的精力分散到我身上来。“你忘了自己许诺过的话了。”他严厉地看着我说。
  我想起了教书数十年的父亲,他在那个贫穷小县城里过着我所难以理解的生活。学校在那里并不是最穷的部门,那里惟一的国营企业水泥厂倒闭了,惟一的集体企业茶厂关门了,县里只好向学生收学费来补贴财政。阳光好的时候,那里的街道上躺满身强力壮的年轻人,他们笑容满面,精力十足,但就是无事可做。我害怕看他们的笑容。
  我父亲不是一个严厉的父亲,却是个严厉的老师。我有一次看到他打班上的一个学生,打得那孩子满地乱滚。那天下课的时候,地上沾满了带血的头发。教室里鸦雀无声,那些学生都敬畏地看着他。他是个好老师,他的班是最多人能考上大学的班,家长们都想尽各种办法把孩子塞到他的班。我绝对不想回去。
  于是我收回自己的论文题目,然后在图书馆泡了三天三夜,掉了三斤肉。羊掉膘可以,但走失了可不行。我最后写的是“唐代的大木作考及对和谐社会的深远影响”。这是系主任喜欢的题目。它博大精深,既有正确的政治导向,又是老百姓们喜闻乐见的题目,上头不会有意见。
  毕业论文的选题还没完全定下来,最后一个圣诞狂欢夜就已经过去,时间一闪而过。然后大家开始寻找工作。
  那一年建筑业不景气,工作不好找。大家都开始为自己担心,于是各显神通,要么考研,要么找老师要推荐信,要么让家里找路子。我开始走神。我的心思怎么也集中不到工作的事情上。我一直梦见他,那个背叛了一切的孩子——虽然他现在该比我老多了。我决定想办法去见他一面。
  十一 是末章也是开始
  我闲暇时翻看那些古老的图书,许多文字早已失传,让人再也看不出它的意思。书看多了,呆发多了,念头就会不可避免地接触到核心部分。命运是冥冥中注定的吗?龟壳和竹签能决定人的生死吗?天象的运转能预知未来吗?如果物质是不灭的,为何独独灵魂会毁灭?我到底、究竟、为什么要出现在这样荒诞的世界里?我做的东西对这样的命运起了什么作用吗?抑或是它们毫无作用?那我为什么要做这些事呢?
  我常常在想上官前帮主,在他决定死之前,他看到了什么?
  也许是想得太多了,有天夜里我做了个奇怪的梦,在猴爪山的后山上,上官曾经打坐的地方,我见到了我的创造者。他没有说自己就是这个世界的神,但我知道那就是他。他是一个脸色苍白,瘦削,有点神经质的年轻男人,穿着式样古怪的短上衣和裤子,留着很短的头发。
  “为什么再也没有我这样的人?我太孤独了。”我说。
  “这一切会结束的。”他向我保证说。
  “这一切会结束的。”我向他保证说。
  “你还有什么要求吗?”望着他两鬓斑白的头发,我突然有点怜悯他。这话刚一出口我就有点后悔,我猜想他会要求我给他更好的待遇以及更好的命运,也许他会要求做个工程师或者讼师什么的。但说出来没人相信,虽然我有能力重新改写他的历史,但历史有时是不依神的意志转移的,即便我是创造者也没有办法,就算从头再写一遍,这个孤独的家伙也未必能落个什么好下场。
  他若有所思的目光穿过我茫然向前张望。“你的衣服是什么材料做的,能送一片让我看看吗?”他说。
  老当终于被学校开除了。他提着刀到处找系主任,但是没找到。他们两人都有多年的游击经验,一时间难分伯仲。
  “其实倒不是因为我被开除了,而是终于可以痛痛快快做某件事了。”后来老当咧着牙朝我猛笑,“你要是哪天听到东北发生了大事,那就是我。”
  他说的东北范围太大,此后一听到相关于那个方向的大事件,例如东北虎出没完达山,沈阳爆炸劫案,甚至是别斯兰人质事件,我就不由自主地想到这个悍匪一般的东北汉子。我想象着那些漫漫的雪原上,乌黑的尖顶小镇里,他戴着黑绒线的帽子,端着AK47出没;夜里在篝火旁边,他脖子上挂着卵形手榴弹,喝着伏特加,身边总少不了金头发的女人。当个土匪比当个建筑师来劲。如果我们还能见上面,他会这样跟我说。
  他没有和我提跟花店里那个小女孩是怎么交代的,而她的脸我已经记不清了。
  没有老当的夜里,我望着四周的高楼,喘了一口气,默默地想,我居然活下来了。五年的大学生活让我没有被淘汰,而是成了一名对社会有用的人。
  那一年的进京指标特别的少,没轮上我,但在系主任的帮助下,我还是联系上西北一个城市的设计公司。那座城市虽然不大,却很古老,人均消费水平不高,吃食文化却闻名天下,到了那里至少不用担心饿着了,我特知足,整天笑呵呵地,兄弟们都以为我是治疗的时候电多了。抽空我还对那城市的习俗作了点研究,比如说,我发现那儿的人喜欢高喊“裘”这个字。你算一个裘,你去裘吧,裘毛,没裘意思,等等。“裘”原来还有生殖器的意思。这才是它的真正含义吧。你算一个裘。我又重复了一遍。哈哈,这真有意思。
  弟弟回来,然后又急匆匆地走了。金兵准备大举南下,整片九州大地山雨欲来风满楼,将南宋、大理、西夏、蒙古都纠葛入其中。那是一个更大的江湖,够他在里头起承转合,闪转腾挪上一阵子的了。
  铁掌山上的花儿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水结成了冰,冰又融为水。我在铁掌山品茗看雾,渐渐觉得无聊烦闷,造物主答充我的结局始终没有出现。后山无时无刻不在吸引着我,我相信上官一定是找到了答案才死的,不找到答案他就不会死。生命的最后日子里,他一定在图书馆里留下了什么,他才会让我不要再去看书了。
  这时候,站在猴爪山上往下看去,阳光在无数木桩的尖端上跳跃,一点一点的,到处都是。程伏兔将篱笆从山脚排到山顶上,“空空”的钉木桩声不绝于耳。这么些年来,他钉的木桩实在太多了,他要是继续这么钉下去,猴爪山总有一天要被人改名叫作刺猬山。我猜他是想用这些篱笆阻止时间的流失,阻止自己生命的流失,阻止我们这个铁掌大帮的消亡,但他是不可能成功的。他是向太阳挑战的夸父,向大海挑战的精卫,向车轮挑战的螳螂,向时间挑战的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