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你算一个裘
2、在哪里印的,石版还是木雕版?用的什么纸?
3、到底印了多少本,5000本还是10000本?
4、是由哪个出版社或出版公司出版的?有正式书号吗?
5、是哪一个印刷厂印的,印刷师傅叫什么名字?”
这几句话一出,就问得我眼冒金星,魂飞魄散,我一个问题也回答不上来,只好一跑了之。我一跑,他们就高兴了,说:看,又赶跑了一个民间科学家。
得不到上头的承认,我只好独自上江湖做些实践的试验。
有一次,我到山西去考察那里的煤矿分布状态,在风凌渡通往平遥的路上,我看见路边的酒店里坐着一个侠士孤独地喝着酒,他有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剑,将它插在面前的地上。路过的江湖豪客都必须和他比试,谁输了就得把身上的钱和身份证都留下来给他。我看见一大群人愁眉苦脸地分散蹲坐在路的两边,他们都是因为比剑丢了盘缠和兵刃的过客。
我走上前去拂拭那柄宝剑,用指环上镶嵌着的金刚石划过它的剑身——那枚金刚石来自印度,随后我表演给他看,不用剑只用手掌一切,当的一声,那把宝剑的剑身就齐刷刷地在当中断成了两截。
那名侠士脸色大变,跳起身来朝我拱了拱手:“原来是铁掌帮的裘二爷,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他不听我的解释,转过身就跑,连断了两截的宝剑也不要了。
又有一次,鬼门龙王沙通天非要和我比试水下工夫。我听说沙通天是黄河霸主,熟习水性,能在水下伏个一两天的,要不然也当不上“龙王”之名。比赛的项目是将一把带鞘的好刀从壶口瀑布上扔下去,看谁能先找到它。壶口是黄河上最大的瀑布,水流湍急,一把刀扔下去就跟片羽毛一样毫不受力,也不知道会被冲出去多远。好个鬼门龙王,穿了一身水靠,站在岸上稍稍估摸了一下刀子落河的位置,咕咚一声就跳了下去,半天不冒出一个泡来。不过一个人水性再好,要在满是泥沙的黄河水里捞出一把刀来,总也得花上好几天的工夫。
壶口瀑布的水流量大约是1700立方米/秒,我在沙地上列了个简单的二元流体力学方程式,以刀子扔出去时的距离和重力为自变量,以水流和水速为因变量,算出一个刀子的大概位置,该在下游8里多地的地方,而且随着时间变化。那时候我正好发明了潜水服可以派上用场,那是一个很大的铜头盔,正面还镶嵌着一块巨大的水晶以利观察,一根长管子通到岸上,让我的助手用空气泵往里打气,因为计算准确,我在水下呆了有半天时间就大功告成了,不但捞到了那把刀,还顺便抓了几条黄河鸽子鱼上来。
我们在岸上一边等一边用孜然烤鱼吃,又等了两天,沙通天才呼啦一声从水里跳上来,他全身都被水泡得发肿,两腮鼓鼓的,就像被吹胀的猪,全身湿漉漉的,又像个水鬼。这副造型虽然很有派头,但我们不是比谁能把评委吓晕,于是他只好拱手认输。
又有一次,闽浙的江湖豪客缠上身来,非要和我比试轻功,他们推举了一名轻功好手韦不笑与我赛跑,比试的内容是从福建的湛庐山跑到江苏的松江,带一条活蹦乱跳的四腮鲈鱼回来。鲈鱼巨口细鳞,鳍棘坚硬,是天下名菜金韭玉脍的原料,而且四鳃的鲈鱼仅出于松江县西门外秀野桥下,天下别的地方再没有这种鱼。当时正值盛夏,从湛庐山到松江县总有两千多里路,且大半都是山路,最考较脚力不过。
韦不笑师出泉州南少林,轻功高超。他脚不沾地从草叶上一掠而过,片刻间就在远处山道上变成一个小点,确然是快逾奔马。
一整个白天我都躲在山上松荫下喝茶消暑,到了夜里,我用泾县的青檀树皮纤维做的宣纸和德阳的细毛竹枝扎成了一个巨大的孔明灯,下面挂上一个铁皮细嘴罐,装满从花刺子模带回来的地底黑油,这种油可以烧很久——这盏大灯灌满热气后,圆鼓鼓地不像灯倒像个大球,我就叫它热气球。
我坐在热气球下的篮子里,升到半空,利用东南向的季风,一夜之间就到了松江。清晨的时候,我又扔了两个沙袋,升到更高的对流层里,利用那儿的北风飞了回来,落地的时候,鱼还在桶里噼里啪啦地甩着尾巴。
我们在欧冶子的洗剑池边等啊等,直到正午,突然闻到一股臭味顺风而来,又过了半个时辰,才看到一个黑鬼,拄着根棍子一瘸一拐地出现,手里捧着的鱼臭得让人不可近身。原来那人就是韦不笑,他已经被太阳晒得个半死,又晒脱了两层皮,大张着嘴,拼命喘气的样子,比手里的那条鱼好不了多少。
发生这样的事后,他们不容我多分辩,就乱哄哄地嚷道:“铁掌水上飘裘二爷果然名不虚传!”再一瞬间就溜得不见影儿。
也不能要求他们有科学的态度。虽然我对他们一再叫错我的名字很不满,但我并不是个喜欢虚名的人。我只是喜欢科学。
那个时候,我发现出于对科学的恐惧,他们把科学家都叫作术士,也称为旁门左道,术士的地位是很低下的,他们在武林被人看不起,就像现在的艺术家在社会上被人看不起一样。既然人在江湖,就有一些不得不去做的事情。他们用一个常用的定律“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来归纳这个现象,所以有时候我也得掩饰自己的手段。
我收过一个徒弟,就是帮我往潜水衣里打气的助手。我曾经很喜欢这个路边酒店里的打杂小童,他不像别人那样对刀和剑最感兴趣,只喜欢管盯着我的包裹,好奇地问:“什么叫科学?”我觉得他很有发展潜力,于是将他赎出身来当徒弟。
“这很简单,”我把包裹里的东西给他看,“这是一个永动机的模型。”
它就仿佛一个精巧的风车,用细金属线、弹簧和摆锤构思巧妙地搭接在一起。我耐心地教他怎么把它装配起来。我从来没对一个人那么耐心过。
“你只要按照步骤来做,按照科学的逻辑来做,它就能够永远地转下去——每次都行。”
“不需要念咒语吗?”
“不需要。”
“不需要画符?”
“不需要。”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不停旋转着的嗡嗡作响的风车,最后断言说:“这是魔术,你是个巫师。”
我变了脸色,忍不住对他恨之入骨。我朝他破口骂道:“你才魔术,你们全家都魔术。”
他仿佛变成了所有愚昧、歧视、不了解科学的人的代表人物,而且始终出现在我面前,嘲笑我,讽刺我。这种情况一再发生,于是我设法永绝后患,那是我第一次杀人。从此我再没有收过徒弟。
这样孤独地奔波了十来年后,我结交了一个叫作欧阳杰的默默无闻的侠士。他在西域有一个大庄园,而且家里很有钱。那时候只有有钱人才会有闲心资助科学实验,贫穷的地方永远没有科学而言。我和他成了好朋友。欧阳杰有一个的弟弟,那人有一个很大的鹰钩鼻子,还有锋利的刀锋一样的眼神。我一眼就看出来他和我弟弟是同样的人。
欧阳杰通过漫漫无涯的沙漠和戈壁,用骆驼和马匹源源不断地从遥远的西方运来图书,还有昆仑奴。那些昆仑奴忠实可靠,力大无比,他们有着炭黑的皮肤,炭黑的脸庞,炭黑的四肢和炭黑的的牙齿。我从那些书中隐隐约约看出一个可怕的世界,它描画出一个巨大的球形大地,号称世界中心的中国果然是在中心,但这毫无意义,因为在一个球上,任何一点都是中心。
我在欧阳杰的庄园盘桓了三年之久。那一天我们在一起喝酒,我发现他不太痛快,他刚刚得到一条三年前的消息,在遥远的西方,一个以十字架为旗帜的军队,占领了一个名叫君士谈丁的巨大图书馆且付之一炬。在那个世界里,还有许多疯子被纷纷烧死。那些被烧死的疯子,也被称为异端或巫师。
哪个伟大的民族没有做过一些丑事,威尼斯烧死了布鲁诺,罗马监禁了伽利略,法国把拉瓦锡送上了断头台,而中国则绞死了岳武穆,虽然他并不是一个巫师。我们这儿还没有审判所,中国烧死过巫师吗?我沉思良久。好像没有。但是这种自由并没有让人争先恐后地当科学家,争先恐后地去探求事物的真理。西方烧死科学家,但他们研究科学的人还是很多,那怕是掩盖在神学的外衣下。他们在恐怖中默默求索,为什么这儿没有,为什么东方没有?这个问题让我痛苦,事实上,我们这儿的自由更加令人觉得恐怖。
欧阳杰送给我许多来自西方的羊皮纸书籍和玻璃实验器皿,为了答谢他,我送给欧阳杰一份苯化合物的化学式,只要加上适当的催化剂,就能成为最可怕的毒药,它比那个时代最可怕的毒药苏丹红要恐怖一百倍。“对我来说没有什么用,”他说,“我的妻子刚刚去世,我弟弟就要远行,我最亲近的两个人走了,你的礼物对我来说有什么用?”
他坚决不要,我就只好把这份礼物拿到远处去扔掉(扔在近处会污染土壤和地下水),不过他的弟弟在门口拦住了我。
“先生留着没用,那就给我吧。”他如愿以偿后似乎还不太高兴,“你以后会不会给别人更厉害的毒药呢?”他问。
“不知道,”我说,“我现在的兴趣不在这儿,再过若干年,那就很难说。”
他脸色凝重,手臂突然像蛤蟆的后腿一样隆起,上面还带着一粒一粒的疙瘩,风鼓起了他的袍子。他欲言又止,因为他的哥哥前来给他送行,他要说什么我永远也不知道了。几年以后,白驼山的威名彗星般扫过天下,“西毒”成了江湖上最可怕的名字之一。
我回到了铁掌山上。
人们对我的记忆一年一年地暗淡。
我弟弟居然也在山上。他身边簇拥的女人早就换了一拨又一拨,我也要过很久才能想起来其中一个叫“可依”的住在什么地方。在掌门人的茶室里,一位白衣侍女正在那儿烧水,茶室里散发出淡淡的静谧的香气。
我弟弟碰到了头痛的事。似乎是最近江湖上出现了一对年轻人,他们的剑术和武功都非常强,据说其力量来自一本经书。我弟弟说:“那是本至高无上的武林秘籍。”
那时候,我正观察侍女架在炉子上的水壶,壶里的水汩汩作响,热气冲上来,将壶盖顶到了一边。我三心二意地点着头:“你继续说吧。”
“我要去寻找那本书……”我弟弟说。他对我在江湖上的游历和过程漠不关心,不论我出了什么事,他那石头脸上也从来没有显露过是更高兴还是更生气一些。
这股力量可以推动壶盖,也许可以推动更重的东西,我仿佛看到一个幻象,无数的车子在黄土苍茫的大地上跑来跑去,它们不用牲口拉也不用休息……
“……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小心些,不要乱跑,时间大概要很长……”
我用筷子和纸张扎成一个风车的雏形,放在壶嘴上,看着热气冲得它团团乱转。
“大哥,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他挥起衣袖把水壶打翻在地,气哼哼地转身出去了。
他的力量当然比一壶之水大得多,茶壶像团积多年的尘埃一样破碎分散,热水扑在炭火上,哧哧作响,升起了一团团的白色雾气。望着铺满地面的茶水和碎片发了一会儿呆,我看见侍女掩嘴而笑。科学是羸弱的,并且看上去如此可笑,它甚至连一盆炭火也扑不灭;但它又是强大的,不可抗拒的,在它作用到所有人的头上的时候。
我弟弟收拾起行囊,他们要去华山举办一场盛会,争夺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头。
只要有谁天下无敌,谁就能得到那本书,而那本书被写出来的惟一目的,就是让它的拥有者天下无敌。这就是江湖上著名的“九阴悖论”,和“上官悖论”几乎可以相提并论,但我弟弟他们从来不思考这些。这儿是江湖,他们总是嗤笑着说,不是你们书生的那一套。
说了这么多,如果你对江湖还不是很了解的话,我可以告诉你一个听来的笑话。
一只蝎子想要过河,它找到了一只乌龟帮忙。
乌龟说:“那可不行,我害怕你会蛰我。”
“放心,”蝎子说,“我又不会游泳,渡河时如果我蛰了你,你死了,我也会淹死的。”
乌龟想了想,就同意了。
可是到了河中间,蝎子突然弯起尾巴,蛰了乌龟一下。
“天哪,”乌龟叫道,“你为什么要蛰我,现在我要死了,你不是也要被淹死吗?”
“伙计,我知道,”蝎子回答说,“可这儿是江湖。”
我没有问弟弟他们视逾生命的天下第一到底是什么。为了争夺这个名头,要追上别人或者怕别人追上来,他们从来都睡不好觉吃不好饭;他们要半夜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