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谍
只是天道缥缈,仙路无凭,多少年来究竟能有几人突破了肉躯的极限,生死的禁锢,羽化飞天,长歌九霄?
即便如魔圣聂天一般地显赫,不也到底被迫兵解转世么?而今不知魂魄依附何方,哪里还有半点前世的风光?
林熠仰头看着天上的流云随风变幻,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心情竟逐渐变得苍老,老得就像对岸花树下的虬根。
“我这是怎么了?”他困惑地自问。
溪畔的飞鹭来了又去,空中的云絮散了又聚,那老翁挑着磨得发亮的竹扁担又在溪边汲水。
每晚当他暗中修炼破日七诀时,灵台受到破日大光明弓魔意的不断冲击,心绪也会随之亢奋激昂。犹如一头在黑暗中觅食的野兽,躁动得彷徨,积存着庞大的战意,却找寻不到宣泄的猎物。
于是,拼命克制、忍耐,努力地去炼化体内残存的魔意。他无从了解,多少年前魔圣聂天是否也曾经遇到过同样的问题,又是否曾为了舒缓这股沸腾的压力,不得不深陷进循环往复的杀戮中,以杀止魔,饮鸩止渴。
好在,林熠的身上还有一颗守心珠,替他分去庞大的魔意,令他不致崩溃。
而在日出之后,坐在溪畔眺望对岸的林熠,感受着南山老翁锄草养花的悠然意境,浮躁的灵台不知不觉中重归宁和,沉淀的魔意徐徐清澄,融入空明。
修炼“铸神诀”最凶险艰难的关隘,就这样让林熠在每一个日出日落的眺望中度过。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会无限专心、无比留恋地每天坐在溪畔,只为看一个白发老翁挑水、浇花、修枝、锄草?
昼夜两种近乎极端的感悟与体验,一日日的进行着。每一滴的心得与收获,都会令他由衷欣喜与享受。
他慢慢开始习惯适应这种与世无争的悠闲日子。自从收到那份放在屋门石阶前的漆盒礼物后,已经过了整整六天。六天里林熠没有踏过浮桥半步,更没有与南山老翁有过一句交谈,一眼对视。
然而这些都已无足轻重。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有什么能比对面的花树林可以教会自己更多呢?
他的太炎真气已突破“空照道心”的第四重天,晋入“忘物还情”的崭新境界。泥丸中丝丝灵元萦绕凝聚,已能感应到元神初生的奇妙征象。只是林熠并没有意料中的激动兴奋,只当是水到渠成,天意人心。
也许,三、五十年后,他大有希望成为另一位挑水护花的南山老翁,如果这样的生活不再发生改变。
但是可惜,在他身后,分明有来自东海的等待,昆吾的牵挂,乃至九天之上恩师未曾瞑目的英灵。
所以,他只能坐在溪畔眺望。浮桥,成为横亘在自己与花树林之间一道永恒的沟壑。计数着日子,也计数着期盼。
林熠知道,龙头一定收到了自己作出的答覆。龙园从此成为一个征途中的驿站,未来的岁月里,花树林也将积淀在尘封的回忆深处。
奇怪的是,自玄冷真人的人头被当成一份礼物送来后,无涯山庄再没有人来龙园打扰过他。甚至在龙园里,他也几乎看不到除了藕荷和南山老翁之外的第三个人出现。这难道也是龙头计画中的一部分?
日头正高,照得林熠后背有了热辣辣的温度。他褪去鞋袜,将赤裸的双足十分写意地浸润到清冽的溪水里,感受流水生命的韵动,还有成群游弋的小鱼毫无惊惧的亲近,融入这溪水中,成为其中的一部分。
藕荷抱着一个小酒坛,蹑手蹑足走到林熠的身后,和煦的阳光将她的倒影投射在碧清平静的水面上,甚至能清晰看到她嘴角那缕可爱的笑意。
放下酒坛,藕荷在林熠背后扬起手中拿着的一张玉白色香帖,说道:“公子,奴婢刚才在门口发现了这个,好像是给您的书笺。”“是一只翠鸟凌空投送到石阶上的,“林熠懒洋洋道:“藕荷,打开了念给我听听,里面写的是什么。终于有人想起我来了。”藕荷展开书笺,念道:“午后,猎苑——公子,是姥姥找您!”林熠接过书笺,内页的纸张色彩,依旧是一种透着冰冷的玉白色,隽秀挺拔的字体凛然屹立,让人联想到冰峰之巅的雪莲花。果然,只有短短的四个字。在另一面上,画了张简略的路径指向图,寥寥数笔已具主人神韵。
林熠合上书笺,问道:“藕荷,姥姥就住在猎苑么,那是个什么地方?”藕荷回答道:“猎苑是姥姥的行辕,在一座青色山丘上,所以她又被人称做‘青丘姥姥’。那地方很大,还豢养着许多珍稀魔兽供姥姥研究驱使。四周都有阵法结界分隔,平日没事谁也不愿意到里头去。”林熠拍开封泥,捧起酒坛饮了一口,舒服地吐了口气喃喃道:“她找我作甚?”藕荷与林熠相处久了,渐渐放开,闻言抿嘴一笑道:“也许姥姥是想见见你。”林熠摇头,抬眼望望天色,说道:“藕荷,把酒收好,等我回来再喝。”一提腿,溪底的游鱼顿时惊散,水面荡起一圈圈涟漪。
藕荷接住酒坛,低声道:“公子,您要多加小心。姥姥……脾气古怪得很,无涯山庄很少有人不怕她。每回奴婢见着她的时候,小腿都会不争气地打哆嗦。”林熠晾干双足,穿上鞋袜,笑了笑说道:“她总不见得能把我吃了吧?”“姥姥不吃人,但她会把活人送给魔兽当作奖赏。有时候,还会到外面抓人来喂她的魔兽。许多人进了猎苑,就再也不见出来。”林熠当然不怕自己会被当成魔兽的午餐,想来姥姥也没有那么好的胃口,但对于这种拿活人喂食魔兽的做法,也使得他现在就变得很没胃口。
他站起身,洗了洗沾在手上的湿泥,微笑道:“万一我真被魔兽吃了,你会不会替我到猎苑把骨头收回来,埋到梅林里?”藕荷的脸色骤然苍白,道:“公子,您可别吓唬奴婢。”林熠甩干手上的水珠,嘻嘻笑道:“放心,我的皮很厚,没有一口好牙可啃不动。”藕荷不晓得林熠是真是假,惶然跟在他的身后。
林熠走了几步停下,回头问道:“藕荷,你跟着我做什么?”藕荷放下酒坛,垂手道:“藕荷,要和公子一起去猎苑。”林熠笑道:“你去干什么?她的请帖上既然画明了路径,便是要我独自赴约的意思。我若带了你去,说不定刚一进猎苑,姥姥就会把你丢给魔兽做了午餐。”藕荷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却固执的说道:“有公子在,奴婢不怕。”林熠微笑着轻轻拍了拍藕荷的脸蛋,安慰道:“我不会有事,等我回来。”转过头,轻松地朝龙园的正门走去。
藕荷怔怔站在原地,圆圆的大眼目送林熠的背影,忽然苍白的玉颊徐徐红了起来,下意识地抬起手摸了一摸,好似上面还留有林熠手指的余温。
林熠走出龙园的大门,第一次见到外面的景致。门前是一条洁净宽整的青石街,空荡荡见不着一个人的影子。左侧从府内流淌出的小溪淙淙响鸣,穿过石桥往西蜿蜒而去,远远绕开一座青色的小山丘汇入湖中。
猎苑,便建在山丘上,与龙园遥遥相望,仿佛是龙首上的一对犄角,钳制住正北方的那座碧色湖泊。
“哒哒哒——”街角拐弯处响起一串清脆马蹄声,一辆两轮小马车向林熠立足的地方驶来。
赶车的是一个头戴竹斗笠、身穿黑色土布衣的中年男子,大半的面容被遮挡在斗笠的阴影中,令人难忘的是那一双冷漠的眼睛和颌下短短的黑须。
马车在林熠面前停住,赶车男子沙哑着喉咙说道:“林公子,请上车。”从这人的身上,似乎察觉不到有丝毫的不寻常之处,好像,他真的就是一个在城镇中常见的马车夫。
但既然连一个花匠都会是南帝,那么无涯山庄里的一个赶车人,为什么就不能又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高手?
九间堂,难怪二十年来仙盟对它一筹莫展。龙头有意显露的冰山一角已是如此的惊人,埋藏在海水下的冰座又应当是怎样的庞大莫测?
林熠问道:“阁下是姥姥差来接在下去猎苑的么?”赶车人摇摇头,取下围在脖子上的青色汗巾擦了擦脸上的汗珠,回答道:“姥姥是姥姥,我是我。我只管接送林公子,和猎苑没关系。”林熠笑了笑,说道:“原来如此,多谢了!”抬腿上了马车,赶车人低低吆喝,手中的鞭子一挥一甩,在青石街面上发出”啪“的脆响,马车缓缓启动。
林熠目不转睛盯着赶车人手中不足一丈长的软鞭,暗暗思忖道:“要是他刚才那一鞭是向我挥来,我该如何招架?”电光石火里,他已想出了六种招架的招式,五种闪躲的身法。但其中竟没有一种能够有把握接住赶车人的那一鞭。除非,放弃所有的主动,利用奇遁身法逃得越远越好,或可能够躲开赶车人连绵不绝的后手攻招。
这样的人,怎会心甘情愿地做一个赶车送客的无涯山庄下人?放眼当今正魔两道,无论如何也应该是一方霸主的身分。
赶车人似乎没有觉察到林熠的惊诧,驱动着那匹又老又瘦的黄马,沿着青石街向着猎苑的方向缓缓行驶。
林熠仔细观察他每一次挥鞭的动作,那不单单是在用手,身体的每个部位,乃至他的吆喝声、步履声,都成为这动作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这令林熠不由自主想到雨抱朴的手舞足蹈小八式。
原来,出招的不仅仅是拳头或者腿脚,而是一个人所能够运用的全部力量。
马车走得很平缓,上桥、下桥,始终保持均匀的速度。林熠有种坐在船上的感觉,街道在视线里徐徐倒退,离青丘猎苑也越来越近。
他问道:“阁下贵姓?”赶车人沙哑的嗓音回道:“我没有姓,林公子叫我‘老峦’就成。”“老峦——”林熠轻声重复了一遍,突然发觉一个奇怪的现象。南山、青丘、老峦、每一个名字都与山有关,难道这些是巧合么?
老峦说完就不再言语,默默赶车。
上了青丘,马车停在猎苑门前,老峦道:“到了。我在这里等你出来,回头拉你去另一个有趣的地方。”林熠问道:“老峦,你待会儿要带我去的地方,真的会很有趣么?”老峦微微点头,又再擦汗,回答道:“至少,在那儿见着的都是会说话的大活人。”林熠看看猎苑粉白色的围墙,和里头若隐若现的翠绿色雾光,笑道:“没错,会说话的大活人总比这里面的那些魔兽有趣些。”他大笑着走上石阶,一点也不在意在别人门前说这些话是否会得罪主人,向着银白色的大门里朗声道:“在下林熠,赴约来了。”“吱——”大门开启,一股冷气扑面而来,仿佛门里是一座巨大的冰窖般。门外艳阳高照,碧空如洗;猎苑中却光线幽暗,翠雾濛濛,宛如另一个世界。
一个冷漠年轻的声音透过雾瘴,像冰泉一样甘冽甜美,道:“请进!”林熠一笑,抬脚跨进门槛,背后的大门“咣”地巨响,老峦的身影隔绝在门外。一条青泥小径从门前笔直向里延伸,两旁浓密的灌木与古树遮天蔽日,林熠的视线在十丈外已到尽头,隐隐约约能够听到翠雾中此起彼伏的魔兽嘶吼。
蓦然左脚边的灌木丛中出现两簇亮黄色的光点,如同鬼火一闪一灭。林熠凝目望去,是一头形态类似豺狼的敖獗正匍匐在不远处,用看上去并不如何友好的目光盯着自己,喉咙微微颤动着发出“呼呼”的低吼。
似乎是意识到进来的客人并不是送给它的午餐,敖獗与林熠对视片刻,站起身扭头走进背后的灌木林,消失不见。
林熠想了想,沿着青泥小径往前缓步而行,讨厌的翠雾似一条条飘浮的缎带,萦绕左右,吹送寒风。
走出大约百丈,光线变得更加幽暗,浓密的云雾沉甸甸积压在半空,遮挡住云天春光。小径两旁不时会窜出几头小型魔兽,迅捷地越过林熠身前,没入另一侧的灌木丛里没了踪影。
林熠叹了口气,喃喃地低声道:“一个女人,放着那么好端端的地方不住,却要待在这样一个阴气森森的鬼地方,实在古怪。”果然,翠雾深处又响起那女子冰冷的低哼,森然道:“臭小子,你说什么?”林熠正是要引她开口现身,闻言微微一笑道:“姥姥,我猜你的皮肤一定很白。”青丘姥姥似乎没有料到林熠会突然蹦出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赞扬,一时分不清他的用意,于是冷冷地低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林熠自顾自继续说道:“无论是谁,住在这样一个终日不见阳光的园子里,就算前世是一条墨鱼,这辈子也准能变得全身雪白。”青丘姥姥缓缓道:“看来,藕荷那丫头对你的警告并不管用。”林熠一惊,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头顶响起“嗤”的疾风,一蓬黑乎乎的东西从上空的云雾中突然降临。犀利的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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