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谍
墨先生骤然变色,低喝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白嬷嬷恍若未闻,右手缓缓伸向林熠胸前悬着的执念玉。林熠不躲不闪,动也不动,垂首注视着她的手指,也似着了魔般。
终于,白嬷嬷的手指轻轻捏住了执念玉,轻轻转动中,一个惊心动魄的“林”字赫然映入眼帘。
一刹那,她近乎昏厥,没顶的喜悦充盈全身几乎窒息。
干涸多年的泪水夺眶而出,极力保持最后的一丝镇定,白嬷嬷颤声问道:“这枚玉玦,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从我生下起,它便一直戴在胸前。”林熠抬手,替白嬷嬷轻轻抹去脸上滑下的泪珠。
泪光莹然中,白嬷嬷含笑瞥过林熠的左肩,轻声道:“你肩头的牙痕,已然消退得无影无踪了,娘几乎没认出你,早知如此,二十二年前就不该狠心咬你。孩子,你知道我是谁么?”
温柔的目光凝望在林熠的脸上,满是欣慰与慈和。
多少年了,无数次午夜难眠辗转反侧,渴望母亲的抚慰、母亲的怜爱,如今,只在一声呼唤中,竟梦境成真。
林熠的脑海里轰然剧震,一片混乱,只听到一个声音不断在心里叫喊道:“娘,我找到你了!你没有死,没有死!”
视线瞬间模糊,未语先咽,心泣无声。为了这一声呼唤,母子俩竟然足足用了二十二年!
“麟儿!”呼唤着亲生儿子的乳名,白嬷嬷将林熠紧紧拥入怀中,就如同二十二年前第一次抱起那个呱呱坠地的初生婴儿,只是这次,休想再有人让她放手,休想!
石中寒等人目瞪口呆地望着林熠与白嬷嬷,做梦也想不到双方蓄势已久的这场血战,竟然从势不两立、你死我活,转瞬间演变成一场母子相认的悲喜剧,如此戏剧性收场,却不是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希望看到的。
石道隼脑袋发胀,心里喃喃念叨道:“他姓林,她是他的娘。老天,难不成当年我发了一趟善心,从逆天宫里救回的不是什么嬷嬷,而是─”
他不敢再想下去,也不晓得这事最终该如何结尾,却生出一种想扇自己耳光的强烈冲动。
白嬷嬷─林夫人捧起林熠的脸庞,玉容满是泪痕微笑着哽咽道:“你都长这么高了,还成了冥教的教主。没能认出你来,怪娘不好。要知道,你才生下不到一个时辰,那个活该千刀万剐的林显,便硬将你从娘的怀里夺走,让我们母子生生离别了整整二十二年!”
林熠眼光一冷,问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不知道,他的事也从不和我说。”林夫人低靠在儿子的肩头,悲喜交加道:“苍天见怜,终让我见到了自己的儿子!你可知道娘亲有多想你,有多挂念你……”
回想起那个终生难以磨灭记忆的恐怖夜晚,丈夫抛下刚生产的自己,带着儿子不知去向,外面四处是见人就杀的叛逆,逆天宫变成一座地狱。
失去儿子的她万念俱灰,唯求一死,却被石道隼歪打正着地救下,又阴差阳错地成了石中寒的奶娘。
那时的她产后不久,故此容色委顿,憔悴不堪,与素日里光艳照人的林夫人直有云泥之别,竟由此得以隐瞒真实身分。
她索性小心翼翼地、一点一滴逐渐以易容术改变容貌,一个微不足道的奶娘本就无人留意,汇桐园又因着种种特殊状况罕有人来,总算安然度过最险的关口。
其后花费二十多年的光阴,她与墨先生联手创建了如今的秘密组织─雪衣楼,利用早年逆天宫掌握的大量五行魔宫情报资料,暗中撺掇策反邓夫人等人,形成一股强大的地下势力,卧薪尝胆、不择手段,只为报复当日逆天宫被毁之恨。
这些心酸凄苦经年累月深埋心底,不足以为外人所道。谁能料想母子竟有重逢一日,回首前尘不禁有怨无悔。
她满身心被幸福占据,娓娓说道:“娘找不到你,便将中寒当作自己的孩子,当作我的亲生儿子。可他到底不是娘亲生的啊,别人的孩子再好,又怎能替代你呢?”
石中寒越听越不是滋味,嘴角也撇下来了,心里窜起一股酸意。
他冷眼望着白嬷嬷满怀喜悦地紧拥林熠,脸庞焕发从未见过的光彩,目光中爱怜横溢却不是对着自己。无名的嫉火升腾,禁不住悄悄紧了紧手里的刀。
墨先生走上前去,无限唏嘘道:“母子终得团圆,恭喜呀恭喜!幸好没有真的拼得两败俱伤,这可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识自家人了么?”
林熠扶住母亲的肩,深吸一口气,平复激动的情绪,抬起头盯着墨先生道:“按照辈分,我是否该称你一声乌伯伯?”
墨先生一怔,旋即和颜悦色呵呵笑道:“弟妹的孩子就是与众不同,这么快就认出了老夫真正的身分。不错,我就是令尊的师兄,魔圣首徒乌归道!”
昔日魔圣聂天座下三大弟子威震八荒六合,各负绝世修为。除去林熠之父林显,容若蝶之父宁道虚,还有一个便是乌归道。
二十二年前他监守自盗,与公揽月联手盗出《幽游血书》与破日大光明弓。这些年处心积虑就是想重掌魔圣三宝,睥睨正魔两道乃成天下至尊。
故此,他与一心一意报家园尽毁之仇、雪亲子被夺之恨的林夫人一拍即合,组建雪衣楼,并收下石中寒为衣钵弟子,更训练出了数十名孤女作为中坚力量。
两年前,玄映地宫一战,他弄巧成拙被公揽月算计,非但没有夺回半卷《幽游血书》和破日大光明弓,反而肉身尽毁,不得已元神出窍,历尽千辛万苦方自冥海逃脱,却白白便宜了随后赶至的林熠。
幸亏他修成了魔圣绝学“借体还神”,借石右寒的护卫甄剡重塑肉身,侥幸没有落得魂飞魄散的下场,对林熠自是满腹的嫉恨。此次设计将其诱至天石宫,孰料反倒成全了这母子两人相认,心里头真有说不出的别扭。
更要命的是,眼见着费尽心机谋夺多年的魔圣三宝,终归还是要落得个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第三章 天伦断
石中寒眼睛里闪动的诡光,给了乌归道崭新的思路。
除了正神思不属的林夫人,没人比他更了解这个心机深沉的少年。那是一种隐藏着仇恨与失落,愤怒与嫉妒的眼神,所欠的仅仅是一根引爆它的导火线。
石中寒努力挂出一缕笑容,走上前来正眼也不瞧林熠一下,说道:“干娘,恭喜您老人家与爱子团聚。今后,我也多了一位好大哥,好兄长。”
想到这家伙对付石左寒那种令人心寒的手段,林熠低哼一声。但碍于林夫人的颜面,更不愿搅扰了母亲的好心情,当下隐忍不发。
石中寒心知肚明,若非林夫人当面,林熠的心宁仙剑早已出手要了自己的性命。他又羞又怒,急忙低头躲过众人的目光,以掩饰脸上不断变化的神情。
林夫人本是睿智之人,可惜此时此刻巨大的惊喜已完全令她沉醉,再顾不得其他的一切,自然而然忽略了一真一假两个儿子的心思,伸手将林熠与石中寒一左一右揽在身旁。
“好极了!”乌归道满面春风,拊掌大笑。
“如今咱们就算是一家人了,正可同仇敌忾先杀了石品天,将天石宫收入囊中。有熠儿的冥教作后盾,再加上我们的雪衣楼,五大魔宫灰飞烟灭只在旦夕,正可成就我们多年的愿望,一雪师尊被害、逆天宫被屠之恨!”
林熠懒洋洋地抬眼看他,冷冷道:“乌伯伯,你真的很想为魔圣报仇么?”
乌归道心中暗咒公揽月被打下地狱的最底层,要不是他,林熠又岂会知晓自己曾经的背叛,与密谋窃取《幽游血书》、破日大光明弓的事情?
他叹息道:“孩子,似乎你对老夫还心存误会。这也难怪,但无论如何也要先解决了眼下的问题再说。石品天诡计多端残忍嗜杀,中寒的父母尽皆死在了他的手上。他这次利用了你,如果发现情况变化对他不利,能轻易放过咱们?”
林熠对这位魔圣首徒涌起一股无名的厌恶与鄙视,联想石中寒的所作所为,不屑之色溢于言表。
他断然拒绝道:“抱歉,我帮不了你。何况石左寒是林某的朋友,我更不能做出任何对不起他的事情。”
正这时一名雪衣女弟子匆匆出现,躬身禀报道:“先生、夫人,石品天率人已突破二十八星石与三光玄门,弟子们伤亡惨重,恐不多时他们就要杀到这里!”
乌归道挥退雪衣女弟子,寒声道:“弟妹,石品天他们多半也是熠儿引来的吧?千钧一发,你该劝熠儿与咱们联手破敌了!”
林夫人一省,这才想起局势险恶,沉吟望向林熠,柔声问道:“孩子,你说怎么办?”
林熠略微踌躇片刻,沉声道:“我此来原是为石左寒平冤昭雪的。现在,如果您老人家愿意出面说明原因,我保证,雪衣楼的事情到此为止,既往不咎!”
这对他来说,已是最大的让步。更想利用自己的力量,为曾经备受苦难的母亲重新顶起一片天空,否则,他又何必如此一力承担几十年累积下来的血色恩怨!
林夫人闻言一笑,莫说是让她现身出面,就是儿子想要自己赴汤蹈火,她一样也会毫不犹豫。
她轻轻颔首道:“好,娘都听你的,这便放石品天他们过来。”
石中寒心如坠铅,沉入无底深渊。
他自认是在场众人里处境最尴尬的一个。林夫人与林熠相认团圆,从今而后,只怕眼里再没有自己这个干儿子的影子。
而天石宫宫主宝座的梦,自己是白做了,甚至连杀死石品天为父母报仇雪恨,也随之成为泡影,往后,反需时刻担心自己的生死安危。
就在前一刻,他还是雪衣楼少主,眼看即将成为天石宫新宫主,在人前扬眉吐气,可转眼却又成了一文不值的孤儿弃子,朝不保夕,这般巨大的心理落差令他如受煎熬,难以自已。
他急声道:“干娘,使不得!石品天的两个儿子都被咱们害了,他万万不会就此甘休,饶过我们母子!”
林夫人不以为意地笑道:“谁又要石品天饶过了?我们不再与他为仇作对,天石宫已算万幸,哪个还敢不依不饶赶尽杀绝?
待此间事了,咱们便退回虫草海的秘密基地,应可自保无虞。“
乌归道摇头道:“弟妹,你忘了毁家之恨么?你能舍弃辛苦了二十多年才经营起来的基业么?如今你们母子团圆,雪衣楼如虎添翼,正是千载难逢的大好良机,凡事需得三思而后行啊。”
林夫人淡淡笑道:“当年我没能保护住我的孩子,如今,老天爷把他送回给我,还有什么不能心满意足的呢?现在我只想和儿子好好地待在一起,尽享天伦之乐。其他的事,我都不在乎。”
女人,这就是女人!
为了一个儿子,还是一个二十二年都没见过一眼的儿子,就能毫不迟疑地抛弃一切,什么雄心壮志都扔到九霄云外去了。
乌归道恨恨想道,难不成他们血浓于水,自己的心血,也就这样莫名其妙地付诸流水了么?
他突然感到有道眼光正悄悄地望向自己,石中寒右手的短刀依旧紧紧牢握着,自始至终未曾放下过。
刹那间他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于是几不可察觉地,他点了点头。
石中寒抬起头,勉强笑了笑道:“干娘,那你连孩儿的杀父之仇也要放弃么?”
林夫人一怔,轻轻叹道:“咱们已杀了石右寒,石品天也尝到了老来丧子之痛,也该够了,何必一定要他那条老命呢?”
石中寒一咬牙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中寒万难从命!”
青丘姥姥早看他不顺眼,眉宇煞气一派漠然道:“好得很,不如稍后安排少公子与石品天进行一场决斗,生死由天一战了断!”
石中寒一言不发,挣脱林夫人的臂弯在她面前双膝跪地,深深叩首。
林夫人不解其意,蹙起眉头诧异道:“中寒,你这是做什么?”
石中寒低声道:“干娘,中寒谢过您老人家多年的抚育之恩。但石品天我是非杀不可!从今往后,咱们母子恐怕要分道扬镳,永无聚首之日了─”
他越说越悲,不禁热泪盈眶,语音哽咽。
林夫人心弦颤动,爱怜交集而伸手道:“傻孩子,不必如此?起来再说……”
石中寒双目赤红,哑声道:“干娘,对不起!”猛然抬起右手,锋利冰冷的刀锋狠狠插进了林夫人的心口,血溅桃红浸染衣衫,一如残阳凄艳。
谁也没想到石中寒突下毒手,林夫人更是没有料到,自己二十二年当亲生儿子一般疼爱的义子,给她的回报竟是一把刀!
她伸出搀扶石中寒的左手一振拍向面门,只这一掌,本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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