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荆之月
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最后干脆站定不动。眼睁睁地看着野妖精冲上坡顶,跳过篱笆去敲木屋的正门。
门刚打开一条缝,野妖精哧溜一下就钻了进去,这时碎羽也赶到了门前,他停下来对开门的中年妇人行了个礼,然后才进到屋子里去。而当那妇人再向外望来时,我不知怎么慌了手脚,忽地一下匍倒在路旁的花丛里,半晌不敢抬头。
可是该来的总是会来,我笨拙的隐蔽手段并不能帮我躲过对方的视线,那些美丽的花草都太矮了,只够藏住我的一张脸,剩下的后脑勺就怎么也挡不住了。
于是,在我能够整理好心情之前,命运的召唤就借着一个美妙的声音送到了我的耳朵里。
“请问,您是唐·米拉玖先生吗?”
沙沙的脚步声从坡上一路来到我的身前,银铃般的声音在我头上响起。我诧异地抬头看去,面前正是那位替碎羽二人开门的中年妇女,亚麻色的长发随意地盘在头顶,她身上穿的只不过是普通布料做的衣裙,简单的色调衬上健康的肤色,让这位够不上美女标准的中年妇人透出一股少女般的活力,牢牢吸引了我的目光。
见我呆呆地发愣,妇人又重复了一遍她的问题,这次我确实听清楚了,她的声音也如同少女那样清脆悦耳。
“啊、呃、对呢,我就是你口中那个名字的主人。”
“初次见面。我的名字叫茱蒂丝,是小布的妻子。”茱蒂丝对我露出微笑,动作轻盈地向我行了个礼,然后伸出手来拉我,说:“您继续睡下去的话,花儿们就直不起身了。”
“啊,不好意思。”我连忙跳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掸掉沾在身上的草屑泥灰,以及花瓣。而翔蹲下身去扶起一株被我压塌的鲜花,面上露出惋惜的表情,让我分外愧疚。“那个,对不起,我……”
我本想说自己不小心滑了一跤,话到嘴边及时想起妮克尔的警告,顿了一顿,决定说出自己真实的想法:“我过去做了很对不起您丈夫的事,这一次来是想请求他的原谅,看看能不能做出些补偿。可是在我做好心理准备之前,突然就来到了您们的家门口,不禁有些惊慌,不能控制地做出些没有道理的行为,破坏了这里的环境和谐,真是感到非常抱歉。请您原谅。”
“别担心,生长在这里的花草都是很坚强,很有乐观精神的。哪怕遭受到意外的打击,因为受伤而一时倒下去,却不会轻易地放弃,假以时日,它就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重新站立起来。”茱蒂丝小心地放开花株,站直身体看着我的眼睛说:“不过还是请你记住,今后走路做事不要再那么不小心了,每一朵鲜花、每一根小草都是上天赐于的礼物,是它们美化了世界,美化了每个人的生命,你要知道珍惜。”
“我一定会的。”我怀着严肃的心情向面前的女性深深致意,先前感受到的慌乱与无助都在这一个动作中烟消云散。
“那么,请您跟我进来吧。”茱蒂丝领着我向坡上走去。“小布他已经等了您很久了。”
一打开屋门,阵阵激烈的争执声就从客厅穿过走廊飞了出来。我站在玄关倾耳倾听,听来听去却都只有碎羽与蓝顿·血莉两个人的声音,但是可以感觉到客厅确实是有三个人。一直没有作声的那第三个人,就是布鲁·斯凯了吗?
那确实是他。二十年过去,他的气息依然没变,就好像雪茄燃烧产生的味道,圆滑丰富,也是他为人处世的作风写照。
“亲爱的小布,我把唐先生带来了。”客厅里的声音变得小了点,茱蒂丝继续对着客厅的方向喊话:“你同蓝小姐与碎羽先生先谈着,我领唐先生到你的书房坐一会儿。”
客厅什么声音都没了,我可以想像出先到的两名客人正在用什么眼神注视书房的主人,以及布鲁·斯凯叉起双手,两根拇指摩来擦去的考虑动作。
这段考虑的时间应该是短暂的,但是在我的感觉中却是无比漫长,以致于当我听见客厅传出回答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双脚居然像站得太久从而麻痹那样失去了知觉。
“茱蒂丝,你不要忘记了给客人泡茶,他不习惯喝咖啡。”
茱蒂丝很欢快地答应了一声,就要引我上楼,我苦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双脚,示意她稍等一下。这时,客厅里传出一下非常愤慨的吐气声,蓝顿·血莉就我的身份向布鲁·斯凯提出了新的疑问,却被对方轻松化解。
“关于这个问题,等到我们讨论完艾勒贝拉一族在新战役中的任务位置这桩正事,再来详谈好吗?”布鲁·斯凯那不紧不慢的声音飘出客厅,商量中带着引诱,最后还打了一个生动的比喻加强说服力:“是甜是苦,果子都要一个一个的吃,一下全塞进嘴里,不但尝不出滋味,还会害人哽着。严重的话,说不定就把这个人哽死了。”
野妖精默然,碎羽乘机把话题重新引导回先前的方向。而我,也悄悄地随着茱蒂丝走上了二楼。
布鲁·斯凯的书房里就有现成的茶器与火炉,茱蒂丝在给我泡上一杯清茶后,就退了出去。留下我一个人坐在房间里,时间一长,那种不安与的心情又悄悄地冒出了头。
我连忙转动脑袋打量房间里的摆设,房间很大,门口铺着一方毡毯,还摆了一个树根花架,安放着一盆活生生的卡萨布兰卡百合。房间左边摆了一张长形书桌,对面是四开门的橱柜,里面摆放的不是是书本,而是造型不一的酒瓶酒杯,以及咖啡套具和茶器。书柜摆放在书桌后方,占了整整一面墙,地下和书桌上还摆着大大小小的文件筒,插满了长长短短的卷宗和地图。搁着热水壶的小火炉,远远的单独摆在窗户下方。
我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然后拿起茶杯向窗户走去。透过玻璃,窗外是一片起伏的青绿树海,清风徐来,树叶翻起一波轻浪,却不露丝毫空隙,把在林间活动的妖精身影遮掩的严严实实。远远的,我看见无数藤蔓从山壁上垂挂下来,浸在湖水中,仿佛绿色的血液在山体中流动,一时间真叫我错以为那山是受伤的巨人,湖水其实是巨人山神流出的鲜血,汇成了池洼。
切!我用力甩了甩头,想把刚才的不详想象从脑壳中挥走。
真是的,什么想象不好做,偏偏去想象山神受伤的画面,着实晦气。
我只觉胸口一阵沉闷,于是打开窗户,想给大脑换换气。窗户一开,几片叶子上下翻飞着飘了进来,仿佛一群透明的绿色蝴蝶。
我凝视着它们的舞姿,看着它们在房间里扑愣愣地翻腾了一阵,将要力尽落地的时候,书房的门打开了。风重新流动起来,树叶又翩翩然地飞起,扇动着翅膀向来人面上扑去。
来人摊开手掌接住了这些不速之客,然后把它们轻轻放入花盆,搁在泥土上面。
“绿叶在枝头上时,吸收阳光,哺育大树,落地之后化作泥土,又养育出鲜花。从存在到消亡,绿叶一生过得极其单纯,却是无一刻不具有意义。”来人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在向我说话:“小小一片叶子,都有它存在的意义了。我们人类应该也有自己的存在意义,那会是什么呢?”
我的心“咯噔”跳了一下,不敢接口。来人转过身,正视着我的眼睛,这一次,他清楚地向我提出了问题:“请你告诉我,二十年前在你的眼中,人类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我的喉咙一阵发干,虽然刚刚我才喝下一满杯茶水,现在却渴得要命。我万万没有想到,一向处事圆滑的他,会在相隔多年之后再见面的第一时间时里,提出一个这么敏感、尖锐的问题,因此内心一点准备也没有,半天作声不得。
满室的春意,就在他的逼视与我的沉默对峙中迅速僵化、凝固,散发出阵阵刺骨的寒气。
第五回 故友重逢(下)
见鬼了。
这是我摆脱惊愕后的第一个念头。
他在试探我!
这是我恢复理智后的第一个想法。
不可以告诉他真正的答案。
这又是我本能冒起的第一个反应。
不,我不能再用谎言粉饰太平。
后来居上的理智刚弹压住蠢蠢欲动的舌头,马上又要面对本能的第二次挑战。
你疯了,他要听到真正的答案,包准一脚把你踢出窗外。
我要是继续对他撒谎,才真是疯了。事实如何,彼此心里都有数,欺骗只会毁掉自己的立足之地,我不会再重复这样愚蠢的行为了。
诚信的实践是需要付出代价的,首先就要生生剥掉你自己的脸皮,你承受得起吗?就算你承受的起,别人也能承受的起吗?很多事大家心里知道就可以了,说出来就等于攻击对方,等于为自己树敌,你明明就不想把对方当敌人,也不想对方把你当敌人,何必做这种傻事?
傻我也要坚持,我现在缺得就是迎难而上的傻劲!
蠢材,你这是把自己往死路上逼!
闭嘴,你这个懦夫!
我用力地想要把心魔压下去,可是它在我的压力下挣扎嘶吼。
你这蠢材,自己就是现成的例子也不知道借鉴!故友重逢是多感人的时刻,对面那家伙冒出这么一诚实的问题,气氛马上就僵了不是?他让你的心里不好受,你这会儿还不是在怨恨他为什么不会做人,上来就是重重一刀,他为什么要这么问?你也说了答案彼此心里都有数,他还要问出来,说白了就是想在心理上狠狠打击你。他为什么要打击你?这是朋友干的事吗?他这是把你当敌人对付呢!依我说你也甭跟他讲什么诚信客气了,他不仁你不义,过去给他几个大耳刮子,他算什么东西啊!你要弄死他还不跟踩死一只蚂蚁一样……
该挨耳刮子的是你,该去死的也是你!你这自私卑鄙的家伙,不想毁灭的话就给我安静的睡去吧!
心魔在我的理智重拳轰击下狼狈退却,重新整理好情绪,我如实的回答了布鲁·斯凯的问题。
“在妖魔眼中,人类就是有趣的玩具。二十年前的我,想法也和其他妖魔一样,人类就是为了娱乐我而存在的玩具。”
沉默的坚冰被我一言打破,化作性质不明的暗流在室中汹涌激荡。
接下来布鲁·斯凯的一言,便将决定这股暗流是会化作愤怒的火焰,还是化作卷走旧日阴霾的清风。
“我想也是这样。”布鲁·斯凯的语气和表情都非常淡然,可以说全然没有对我的答案做出任何反应,看不出他心中是喜是怒。“上一次的胜利,一直让我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其实你并没有受到致命的伤害,为什么却要装出失败的样子,一下就失踪了二十年?这二十年里你都在干什么?”
第二个问题让我再一次领略了为难的滋味,关于我其实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类这个秘密,我一直没有对任何人讲,即便是在忏悔过去罪行的时候,我也极力避免提到自己的来历。因为在我的感觉中,那是维持我强者尊严的最后一块遮羞布。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的话,无论我在这边世界遭遇有多惨,人们始终还是会对我存着一份敬畏之心;可是一旦让这个世界的人知道,横扫大地的妖魔帝皇其实是个学习成绩满堂红,扛袋米上四楼都会闪到腰的双差学生,那我……将要面对的是无数轻蔑的目光,无时无刻无孔不如的对我指指点点,羞辱的话语会如潮水般将我淹没,最后结果不是我忍耐不住,放手宰光全世界带眼睛的生物;就是信心全失的逃回地球,永远不敢再回来……这两种下场光用想象的就令我不寒而栗。
“当年,我会装成被你们打倒的样子,是因为我玩腻了角色扮演的游戏,它并不如我预期中的那般有趣,所以我索性让给你们荣誉,从这个世界抽身退走,在另一个世界休养生息了二十年。”
在交谈的过程中,虽然我心中思绪百转,却始终坚持看着布鲁·斯凯的眼睛。然后第一次发现,原来一向被视为温和保守的鸽派人士的他,眼神也有比鹰更锐利的时刻,那直接专注的目光,仿佛一把锋利的手术刀,要把我的躯壳剖开,掏出灵魂来仔细研究。我不在乎被他看破我的想法,我只要他明白,我没有欺骗他,有些回答我是做了保留,那是因为我还没有坚强到可以赤身裸体的面对全世界全种族的关注而不崩溃,但是我知道自己还会成长,当我觉得自己可以战胜最后一个人性的弱点,做到面对荣辱不惊不卑不亢的时候,我便会拿起手术刀,毫无保留地解剖自己在两个世界的生命历程,完全赤裸地摊在阳光下供世人议论、警鉴。
不知道布鲁·斯凯是否接受到了我的心声,总之他并没有再在第二个问题上继续追究下去。但是眼光犀利依旧,语调绵里藏针:“那你现在是睡够了,养足了精神又来找我们玩新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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