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幻夜





  
星辰之光一刻比一刻更明晰,容器的内壁渐如水晶一般澄澈,每个人都能看到,一个稚嫩而优美的花朵剪影,正在成形、伸展、似乎下个瞬间就会突破阻碍,展露出绝世的容光。而琢光面前的容器,并没有任何异样的动静——是不是可以说,胜负已分了?   
虚空中涌出了一道白色的火焰,寒冷的炎光像一条缎带,自上而下笼罩了银色的猛禽,光带落下时,英提已经恢复了异族游侠般的风姿。黯然的金色光华中,对面的少年也现出了人身,看着他苍白紧皱的眉峰,英提露出了一个傲慢的笑容。他单手拿起了琉璃宫灯,大步走到了安碧城与李琅琊面前。   
“来自长安的术师,请你们来证明空桑一族的荣耀吧!   
“好——啊——”安碧城抬起头来,向他莞尔一笑。   
下面的事情发生在瞬间,但在李琅琊看来,就好像水波中的幻影般摇曳而缓慢。   
安碧城忽地跃起了身子,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道碧绿的光影,那是一把玉质的长剑,锋芒与周围空气交错出冷火的轨迹,最终深深没入了英提的胸膛——那一刻几乎是寂静无声的,像疾飞的鸟儿收起翅膀一样自然而迅捷。   
安碧城的手中还握着剑柄,他抬起头来,正对上英提不可置信的表情。绿眼睛的少年笑得艳丽而残酷——“真是天真啊,异界的家伙,不知道人类的术师是非常,非常狡滑的吗?”他另一只手接住了从英提手中跌落的琉璃灯。“这可是汇聚了灵力的好东西呢,我就收下了~”   
随着他抽出长剑的动作,英提失去活力的身体颓然倒下。胸膛的伤口并没有血迹,冰冷的绿色萤光随着伤处向身体四周伸展着纹路——那是灵力的锋刃造成的致命一击。   
“——你在做什么!!?”李琅琊终于从惊骇中回过神来,跳起身来瞪视着刹那间变得陌生的安碧城,只觉得自己的血液也随着那一剑变得冰冷——但他并没听见自己的大喊声,因为几乎在同时,金黄色的锐光像实体的巨浪一般当头扑来,将两人狠狠地弹开!   
那光芒来自琢光的方向,他束发的长带因为高涨的力量而崩散,被狂风卷起的长发之下,是不能用简单的“悲伤”来形容的表情……   
他飞掠过来紧紧拥住了英提的身躯,带着近乎绝望的专注看着那双银灰色眼睛,直到它们消失了最后一点神采,空洞地望向苍白的天空。   
悲痛和惊诧的呼喊声从英提的随从中间爆发开来,几个白衣的武者已带着愤怒的杀意,向安碧城和李琅琊的方向包抄过来。波斯少年的脸上并没有丝毫惧意,他举起手中的长剑抛向天空,似乎表示着“放弃”的动作却有着成竹在胸的优美从容。   
青绿色的玉质利器笔直地飞向虚空,却在半途改变了形体,好像有看不见的水镜将光线折射出不同的角度。碧色的灵体转折曲伸,像一道轻柔的波浪流淌而下,蜿蜒在安碧城与李琅琊周围,织出一重水光滟滟的结界。   
李琅琊一时说不出话来,他认识那反射出青光的美丽鳞甲,认识那乌玉般的温柔立瞳……曾在夏夜的水之幻境里出现的龙之虚像——   
“瑟瑟……”他喃喃出声,无法抑制的难过也随着这个名字涌出心口。他并不惊异于小小的鳄鱼再次幻化为龙身保护自己,而是不愿相信刚才的所见——为什么?为什么你也会做出这么残酷的事?   
“是水族的怪物!!”几个白衣武士惊呼出声,一时无法逼近,而僵持不过瞬间,更为夺目的光华让所有人都调转了视线——   
(四)   
琢光埋首在英提披散满地的银发之中,没人看得到他的神色,但比灵力较量时更强烈百倍的金色炎光,正从他身上一波一波发散开去,像最纯粹的金砂凝成的蓓蕾,以缓慢的姿态一点点展开,露出深藏在心底的悲哀香气……   
“……不是这样的……我的愿望……不是……我的愿望,我的愿望——”   
清晰的碎裂声响了起来,摆放在琢光座前的琉璃灯随之粉碎成了晶莹的星屑,迎着气流的利刃,那曾盛开在夕阳绯红的枝头,也曾在寒风中结出紫色薄冰的花儿,正在慢慢绽开——这一次,它的颜色,是褪尽了所有欢悦灿烂,被霜雪染成的一片缟素……   
随着花萼向上推举起层层重瓣,金砂的光芒随着劲风左冲右突,几近失控地旋转着,就像风之刀在空间撕开一个缺口,黯淡的景物像白纸一样被条条剥落,露出一丝夕照叆叇的暖光, 
  仿佛是两个不同的时空在这一点上交汇,栩栩如生而又不可触及的幻境展开了画卷——   
黄昏正在垂下巨大温柔的双翼,夕照给长春树枝头的雪之精灵染上了橘色镶边。盘曲的树根附近,一个小小的背影正蹲在地上,专注地捡起一朵洁白的落花。头顶忽然一暗,他吃惊地一抬头,露出了七八岁孩童的稚气容颜。而在他上方不远处,用力攀着树干探出身体的,虽然刻意摆出傲然的姿态,却也不过是个总角之年的小孩子。   
对视了短短一瞬,占据了高处的孩子眯着眼睛笑了:“原来是招瑶山的‘黄毛’小鬼琢光啊!”   
被他话中特意的重音激怒了,黄衣的孩子跳起身反击回去:“你们那一身白毛才难看!是为了躲在雪里逃命吗?”   
“哈哈——这次的‘仪式’。可是我们空桑山赢了,以后一年里,下雪的怕是你们招瑶山吧?到时候可别冻得哭鼻子哟~”   
“你……”琢光很显然在口舌之利上不是英提的对手,气得一时语塞,想想逃走又实在太丢脸,站在原地怔了一会儿,大颗大颗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喂……哭什么啊……”英提也慌了手脚,跳下树来绕着琢光转了两圈,却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劝解,半晌才迸出一句:“好啦!大不了等我当上王之后,让你们多赢几次就好了嘛!”   
“……才,才不要你让!……呜呜呜我们自己会赢……”   
“……那你要不要和我做朋友啊?”   
“啊?”   
小小的英提兴兴头头的讲解起来:“你看,要是做了朋友,就可以送礼物了,将来不管哪一边赢,我都送这样白色的花给你好不好?就像我们空桑的积雪一样漂亮的白花哦!”   
琢光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小小声地开口:“我不喜欢雪……要是花就可以……”   
“那你答应和我做朋友了?说话算数哦!”   
长春树与树下两个孩子的身影,随着虚幻的夕照渐渐暗淡下去,终至消散无形,只在空气中留下隐隐的童声和笑语,伴随着琢光破碎的低语——“我想要和你做朋友……我答应过你的,很早以前就约好的……”   
——“为什么不早点这样说呢?”     
已经不能再开口说话的人,忽然这样询问着。   
所有的人都被这白银般清亮的语声吓住了,琢光更仿佛中了定身的咒术,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半支起身子微笑的人——片刻之前已经死去的人。   
英提扬起一边眉毛打量着他,低低地笑出了声,那结着绿色冰纹的伤口正在迅速消失中。“虽然不想再惹哭你,可是啊,你的灵力真是退步了,连这一点障眼的幻术都没看出来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啊啊!!”   
最先恢复了神智暴跳起来的人,倒不是琢光,而是李琅琊。安碧城的气定神闲几乎让他有点气急败坏。“你!还有瑟瑟,从一开始就在演戏吗?连我也骗在里边啊!?”   
“我不是有意的啊九殿下~实在是怕走漏风声,我和英提少主苦心经营的计划要是穿帮,我这次可就大赔一笔了……”   
“……英提?这是……计划?”琢光的黑眼睛定定地望着英提。   
英提笑得有一点淡淡伤感:“这是你第一次认真看我的眼睛吧?就像小时候一样不坦白呢——就因为你是这么别扭的小孩,我才只能想出这个方法,我想知道你真正的愿望啊……”   
“……可,可那是不对的……天生对立的两族,怎么能做朋友……小孩子的戏言怎么能当真?少主的责任才是重要的……”   
“啊啊——就是因为你们想这些有的没的,一直用所谓‘理智’压抑真正的愿望,才会导致灵力的波动紊乱,让长春树的种子不能开花啊。我还以为只有人类才会这么瞻前顾后不敢面对真心呢——”安碧城夸张地长叹出来。   
“这倒也是——与其三年来打着无谓的仗,不如顺应小时候的真心话吧?长春树是那么美丽又亲切的树,它一定也是希望大家能好好相处吧……”李琅琊深以为然地点着头。   
“你们还真是……”看着迅速结成同一阵线的“说教二人组”,琢光忽然觉得有种深深的无力感。面前那双似笑非笑的银灰眼睛,仿佛是失而复得的秘宝。就像之前几乎要撕裂身体的悲哀,看到这双眼睛重新泛起光彩时,那种从心底最深处涌出的喜悦,都是一样的深刻而真实吧?   
“……哪有这样设下圈套骗人的‘朋友’啊……”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却有种卸下了千斤重担的轻松。   
李琅琊也跟着松了口气,却忽然觉得手指一凉,向下注目的视线看到的,是一个女孩子纤细的身影。大概只有十二、三岁的样子,黑发挽着小小的双垂髻,深绿的衣裙下摆好像散开的碧波。她一言不发,深黑如潭水的大眼睛里却满是笑意,小手怯生生的牵着李琅琊的衣袖。   
“你,你是谁啊?”李琅琊忽然发现,随着危机的解除,那守护着自己的水之幻兽已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   
“哎呀呀……连我们的瑟瑟小姐都不认识了?好容易到了这种灵气超强的地方,她才能变成真正的女孩子和你见面呢~”安碧城笑得老神在在。“要不是怕妨碍到我和英提的计划,她早就跳出来和你见面了!”   
“真的是你吗?你一直都在我身边吗?瑟瑟?”李琅琊惊喜交加地望着女孩子明净的笑容。   
“…………”   
“怎么不说话呢瑟瑟?”   
安碧城轻咳了一声:“你忘了瑟瑟的本体是‘鳄鱼’啊,所以似乎还是不会说话呢……事实是,我和你一起被树影带到这里时,我没有拉住你,却把你的玉佩扯了下来,所以就带着瑟瑟一同到了空桑。也多亏瑟瑟的灵力,刚刚的戏才能演得逼真呢——虽然是演戏,却还是让瑟瑟做了残酷的事啊——真的是对不起——”   
瑟瑟左望望,右望望,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李琅琊同步传译着:“我想啊,她是说,——就原谅你这一回吧~”   
正午时分的阳光本应是十分强烈,但因为初冬的时令,并没有发散出太多热力,而是呈现出清澈琉璃般的质感。刚好让圆窗下闲坐的人感受到淡淡的暖意。   
“正午和午夜是一天中灵力波动最强的两个时刻,我们是在午夜月光的树影中进入异境,所以只要在正午时进入长春树的倒影,就可以再从‘影之门’回到这边了——回归的方法意外地简单嘛~”李琅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安碧城捧着滚热的茶汤叹了口气:“——但前提是‘影之门’的媒介,也就是那对古瓶安然无恙才行!我们要是再晚回来一刻,你那位端华老弟就要动手砸店了——谁让九殿下是在我的店里失踪的呢?瓶子万一真有个闪失,我们就只好留在那边冒充术师讨生活了……”   
  李琅琊忽然坐直了身子:“英提和琢光不是说过么,烧制这对瓶子的窑土,很可能混有长春树下的泥土,所以它们才会和长春树的灵力结界相通。那这瓶子的来历岂不是很不简单?你说……会不会是出自真正的“术师”之手?”   
   “这么复杂的事啊……”安碧城像晒太阳的猫般蜷起了身子。“我比较关心,这对瓶子将来还能不能出手赚一笔——花样都改变了啊……”   
李琅琊抚了抚腰间安静的龙形玉佩,沉默了半晌,他忽然低低地开口:“在那边的时候,你说过,人类的术师是非常非常狡滑的——真的是这样吗?”   
安碧城没有立刻回答,他支着额打量了李琅琊一会儿,眼神像只优美的狐狸:“——有时候,‘狡滑’也不全是坏事,不然会活得很辛苦啊,好好先生——”   
在他手边,精美的波斯银茶具正冒着袅娜的暖烟,载浮载沉的烟气穿过薄脆的日光,漫过了窗棂下的一对瓷瓶。一只是纯净的青釉,一只是洁白底色的釉下彩画:雪色的猛禽与娇小的黄色鸟儿同栖一枝,好像正在交换着亲密的低语……   
吾闻昔日西凉州,人烟扑地桑柘稠。   
蒲萄酒熟恣行乐,红艳青旗朱粉楼。   
前头百戏竞撩乱,丸剑跳踯霜雪浮。   
狮子摇光毛彩竖,胡腾醉舞筋骨柔。   
——元稹·《西凉伎》   
(一)   
如果要给长安的夜晚一个比喻,大概就是盛放着红色牡丹的彩绘漆盒吧?   
随着黄昏五百鼓声的余响消散在暮色中,十二道城门依次关闭,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