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蚁 by 碎绳虫姬






只听泗水轻轻问道:“你的脸……怎么了?”悦来摸了摸自己的面颊,恍然道:“没什么,被那老东西打的。只打一边脸,留另一边见人,这是规矩……” 

“这种事!”泗水依旧别着头,却可以明显地感觉到他语气的变化,“天子脚下,竟然这么随便打人!” 

悦来一愣,忍不住笑起来:“你……果然是个大少爷!王敏,这种事是很多的!” 

“王敏?”因为悦来一向叫自己方泗水,他突然改口让泗水不太习惯。 

悦来笑道:“你不喜欢大肥猪了吗?那没人的时候,我还叫你泗水好了。” 

泗水呆了呆,默许了。这些日子以来,时不时出现的悦来给泗水本已死寂的生活增添了不少活气,一开始很厌烦,现在竟然有一点点期待他的到来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日渐忙碌的悦来还是尽量抽出空来找泗水聊天,两人的关系越发地好了起来。 

康熙三年春,正值桃红柳绿,泗水一个人坐在院里的树下望着空中的飞鸟。忽然走进一个人来,是年老的太监王富贵。泗水站起身道:“公公。”王富贵摆了摆手,十分焦躁地说道:“王敏,赶紧准备准备,御前侍卫倭赫大人马上要来了。” 

“御前侍卫?怎么了?” 

“说是皇上派来审视一下御马监的情况。你这回得出来摆个模样,别叫他瞅出空隙。” 

“我明白了。” 

倭赫打小就跟着顺治皇帝,武艺超群。顺治病危时嘱咐他要像侍奉自己一样侍奉年幼的康熙。倭赫谨遵先帝遗命,一心保护小皇帝至今。他谁的帐也不买,单单只听皇帝调遣,因此人缘不佳,最近一次更是当面呵斥日益嚣张的辅臣鳌拜,与其结下了梁子。这次奉旨巡视御马监,为的是下一年的南苑围猎,督促官员从现在起保证马的素质。 

其实倭赫的主要责任只是巡视牧场,可是他向来讲究面面俱到,因此坚持要来御马监看看。他一转身看见背后跟着的官员,觉得麻烦,皱眉道:“你们不用跟着了,我一个人就行。”不等官员们出声,他已经快步走开了。 

“这个倭赫,真是飞扬跋扈。” 

“嗨,人家是皇上的贴身侍卫,又是内大臣费扬古的儿子,他连鳌大人都敢顶撞,哪里轮得到你我多言?”官员们小声议论着。 

王富贵带着泗水早已候在御马厩前。老远望见了倭赫走来,王富贵赶忙拉了拉泗水的衣袖轻声道:“一会儿得行礼啊。”但泗水没有回答他。 

见倭赫走到跟前,王富贵双膝一弯跪地磕头,而泗水只是微微地欠了下身子。倭赫朝泗水瞄了两眼,说道:“王公公,你行的礼太大了吧?”“不大不大……”王富贵媚笑着站了起来。倭赫走近马厩,开始仔细端详御马。 

片刻,他转身要走,王富贵大声道:“恭送大人!”倭赫背着手走出几步,又停下回头道:“王公公,你管马可比管人要强得多啊。”说完便快步离去。王富贵暗暗白了眼泗水,啧了一声。泗水却好似没听见,侧过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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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风吹在身上总令人心情愉快,悦来怀里揣着赌赢的碎银子过了熙和门,四处张望着没人,便沿着内金水河一路小跑。 

悦来一进御马监就直奔泗水的院子,可敲了半天屋门也没人应声。“不在?”悦来觉得奇怪,经过这几个月的相处,他已知道泗水几乎从不踏出院子一步,“出什么事了吗?”他看着院落里那棵槐树,隐隐感到一丝不祥的气息。 

东南角楼。“这是什么意思?”泗水看着自己手中的银元,冷冷地问。站在他面前的男人一脸笑意,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朝边上的王富贵使了个眼色。王富贵会意,连忙把泗水拉到一旁,细着嗓门道:“好徒儿,告诉你件事儿,你可别声张。前几日来视察的倭赫已经……”他说着抬手做了个划脖子的动作。 

“!……”泗水一惊,不可置信地看着王富贵,又立即厌恶地别过脸去,“皇上斩了他,与我何干?” 

王富贵对他的反应毫不在意,进一步压低了声音,道:“不干皇上事,是鳌大人斩的他……” 

“鳌拜!!”泗水的满腔恨意霎那倾泻。 

“嘘——”王富贵慌忙阻止道,“你小点儿声!总之,这倭赫的罪名是擅骑御马,欺君罔上,你我就是证人。” 

泗水冷笑不语。 

这时,一旁沉默的男人忽然笑道:“看来你们都已经明白了。那就收了银子回去吧。” 

“等等。”男人刚要转身离开,却被喊住了。 

“啧!”男人的脸上掠过一丝无奈,回头笑道,“还有什么疑问?” 

站在他面前的泗水一手将银元递出,淡淡一笑道:“班大学士,您忘了这个。” 

男人收敛了笑容,皱起眉头盯着泗水,轻声道:“方少爷,本官劝你还是把这书生意气改改的好!”低沉的声音显出了他心中的不快。 

“呵!我差点忘了,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啊。”泗水手一翻,银元顺势掉到了地上,滚了两下停住了。 

“你!” 

“但你也是鳌拜的走狗!”无视气急败坏的班布尔善,泗水继续说道,“滥杀无辜,恣意横行。现在连皇上也不放在眼里了,欺君罔上的难道不正是你们吗?” 

“方泗水!记着自己的身份!本官看在你爹的面子上救你一命,但你再这样胡言乱语,本官可就爱莫能助了!”班布尔善缓了缓语气,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空有一身傲骨又有何用?奴才始终是奴才……这种时候,就该动动脑子,好好想想如何保住小命,让自己活得更像个人!” 

看着似乎是感慨万千的班布尔善,泗水幽幽一笑,道:“我不在乎。反正活着和死了没两样。人也好,奴才也好,我不在乎……”他的眼神立时空洞起来,虚无起来。 

班布尔善怔了怔,放弃般叹道:“你好自为之吧。”便匆匆离开了。 

王富贵见他下了角楼,急忙扑过去捡起地上的银元塞进袖子里,偷眼去瞧站在原地的泗水,忽然蹦出句:“呸!亏我还当捡了块宝!” 

泗水跟着王富贵从角楼下来,在回御马监的路上,泗水茫然地望着东库、南库的黄瓦,什么也没想,他的心里空无一物。 

跨进院子,一步步往屋门走去。 

“泗水!你总算回来了!” 

泗水猛一抬头,迎面只见悦来从屋前的台阶上站起来。他这才注意到天边的红霞快散了,已近傍晚。 

“你……等了多久?”泗水问道。悦来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吐了吐舌头笑道,“等你很久啦,这下子回去一定挨打了。” 

“那你还不赶快回去?”泗水边说边朝他走去。 

悦来摇头道:“没关系,反正都是要打,早回去也是一样,我从小被人打大的……”他顿了顿,“我以为,你出事了。” 

泗水一愣,苦笑道:“我没事。不过……” 

“什么?” 

“……什么是奴才?”泗水走到台阶上坐下。 

悦来疑惑地歪着头,虽然不明白泗水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他还是答道:“对我来说,奴才和要饭的都一样。被人骂,被人打,只不过要饭的可以回骂、回打,奴才不可以。” 

“只是这样吗?”泗水将离散的目光投向天空。 

“……”悦来看着地上,“没关系,我还记得那个约定。” 

“什么?” 

“没什么啊。” 



两日后,泗水被调往西茅净军。西茅,位于熙和门宫墙外,是皇宫的厕所之一,归司礼监管。而净军便是指负责清扫各处便溺之所的太监们,这是所有太监中地位最低贱的苦役。 

“你!给我好好听着!”老太监马由的喝声把正在发呆的泗水吓了一跳,“瞧瞧你这活儿干的!”泗水一手把着马桶,一手拿着刷子,却只是轻搅几下,就搁到一旁。马由盯了他老半天,总算是憋不住了。 

“不是早说了吗?干咱们这活儿的,就得不怕脏,不嫌臭,就得无论春夏秋冬、每时每刻在这西茅候着!”见泗水不声不响,马由叹了口气,“这儿哪个不是苦人?要想舒坦,当初干吗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听到这里,泗水浑身一颤,抬头瞪了马由一眼,忽然拿起刷子用力地刷起马桶来。马由扬着眉毛摇了两下脑袋,走开了。 

净军的活儿确实劳苦不堪,每月初四、十四、二十四日,都要进行大扫除,抬运堆积的粪便,平时更是不管雨雪,都要日夜守侯,不敢松懈。泗水本就体质孱弱,又加上饮食欠佳,硬撑着入了冬,终于发起了高烧。即便如此,也是没有休息的,一切苦役照常。 

然而,这段日子一直忙于跟随辛达年的悦来对这些始终一无所知。直到宫中开始张罗春节,悦来乘着辛达年忙碌,才偷偷溜了出来。 

“什么?王敏?”听了悦来的问话,王富贵有些莫名其妙,“他早就被调去西茅了?”悦来大惊失色,忙问:“什么时候的事?”王富贵翻着眼睛想了想,回答道:“有两个多月了吧。”“什么!”悦来二话不说,起脚直奔熙和门。 

路上他边走边想:“泗水这小子,肯定不识趣,得罪了哪个大人物,要不怎么会去那种地方……”悦来一眼瞧见了马由,赶忙上前哈腰问道:“这位公公,可知这儿的王敏现在哪儿?”马由扬着眉毛上下打量了他一下,伸手一指道:“那儿,一个人刷马桶呢。” 

“一个人?”悦来心中疑惑,不禁问道,“为什么?”马由摇头道:“没法子,他手脚太慢。”悦来越听越担心,向马由道了声谢,就去找泗水了。 

悦来踩着雪,感觉靴子有些湿了。他也不在意,只是向前走。等他看到泗水时,泗水正呆呆地站在雪地里,仰头望着天。悦来本想叫他,却忽然想知道泗水在看什么,便没有出声。 

柳絮般的雪飘在泗水的周围,衬得泗水的面色愈加苍白,虽然好象在凝望天空,但他木然的眼神却使他好象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忽然,泗水仿佛察觉到周围有人,朝悦来看了过来。 

发现来人是悦来的瞬间,泗水的脸上露出了困惑的神情,但他的身子随即摇晃了几下,倒了下去。 

“泗水!”悦来立即奔了过去,“泗水!泗水!”掐了人中以后,泗水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的脸色已由刚才的苍白转化绯红。悦来摸摸他的额头,烫得厉害,于是二话不说,决定背他去找太医院的医士。 

“冷,冷……”泗水朦胧间嘟哝着。 

“冷吗?别担心,就快到了。”悦来的声音听来十分遥远,却使泗水的意识清醒了一点。他微微张开了眼睛…… 

晃动的视野,纷乱的雪花,还有背着自己的人口中呼出的白气。“悦来……”泗水轻轻地叫了声。“嗯?什么事?”悦来侧过头想听他说什么,但泗水已再次昏迷过去了,“泗水?”悦来抿了抿嘴,加快了步伐。 

“体质阴虚,寒气渗入。退烧不难,但这寒热来势太凶,烧坏了肺,恐怕会留下咳疾。我写个方子,你去外药房抓药吧。” 

悦来拿了药将泗水送了回去。在回果房的路上,悦来想起了泗水望着天空的神情。“要是放着他不管,总有一天……” 

推开房门,里面没人。“呼——”悦来松了口气,心想,“幸好那老东西最近忙得很。”于是他赶紧烧炕温水。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辛达年揉着酒糟鼻回来了。 

“师父,您辛苦。喝茶。”悦来笑着奉上一盏新茶。辛达年坐下笑道:“悦来啊,早知今日有喜事,就该带上你去见识见识。”悦来心想:“老东西今天心情不错,正好说话。”便问:“哦?徒儿真是没福,师父遇上什么喜啦?”一面说着一面为辛达年捶背。“哈,今天梁大总管当面夸我春节布置得好,还嘉奖我领双份月薪口粮。看那潘延德气得一张肥脸都歪了,还得过来巴结我,真是大快人心!”他口中的潘延德是果房的二师父,两人正竞争首领之位,彼此不和。悦来煽风道:“师父您是能人,那姓潘的什么东西,也配与您平起平坐?上回皇上在方泽祭地,他连礼仪顺序都搞不清,要不是您及时纠正,出了乱子,那还得了?” 

辛达年听了这番马屁,心中大畅,哈哈笑道:“话说得过了,人家还是有点本事的!”悦来把他扶至炕上,又伺候他洗脚。辛达年笑道:“这些日子你伺候我也算尽心尽力。放心,师父我一定会提拔你。”悦来心想:“是时候了。”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道:“师父,徒儿求您件事儿行吗?” 

“行!什么事儿?说吧!” 

悦来见辛达年一副好面孔,一鼓作气道:“是这么回事儿。徒儿近日在净军交了个哥们儿,见他干活累得很,想帮他一把。”悦来见辛达年脸上笑容渐渐淡去,说话的声音便小了下去,“师父您能不能把他调到这儿来……” 

“呸!”辛达年一下子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