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鬼蛇神
历史已经证明了,所有与人类共存过的大动物统统不是人类的对手。人是最近四千五百年里地球生物的统领。
物种的丰富性因人的到来而彻底改变。
想象一下,四千五百年以前,人只是许多物种之一,就像我们在纪录片里看到,角马、羚羊、鳄鱼……各个种群,均衡地分布在地球上,而到了今天,全都不一样了。这个事实特别残酷——人是如此厉害,如此凶残。这么年轻的物种!相对而言大熊猫至少有三百万年的历史。
科学多么可怕。昨天说北京猿人是五十万年以前的物种,今天又说北京猿人的头盖骨都是假的,是拼凑的,还有说根本不在周口店……这就是科学,就是科学丢给我们的真理。
科学距离真理本来就有距离,而真理距离事实还有距离。所以我说,我不愿意用真理和科学的方式去面对这些问题。
回到原初。考古学考证的确凿的人的历史肯定在四千年左右,也就是说四千年前有一个物种突然降临到这个星球上,他们是怎么来的呢?
他们为自己命名为人。
人在描述自己的时候称自己为我,我们。
我们从哪里来?
第二章 再见李德胜
3 距离的伟力
李德胜是我的朋友。1966年我们在北京相识,一起渡过了十一天。从那以后到了1983年元旦,十七年里虽然一直有通信却无缘重见。原因很多,其中最主要的一条是我们相隔了数千公里。在乘飞机旅行是绝对少数人才能享有的特权的时代,这段距离非同小可!诺大中国没有几个人能享有如此特权,当然我和李德胜这种百分百的平头百姓绝对不可能例外。
当时的现状——我读过中专又读过大学,毕业后去西藏当了记者,发表了三篇小说;李德胜初中毕业后给自己和母亲翻盖了新房,出来村里开了理发店,娶妻生了五个孩子(其中两个夭折),又成了乡村的草医。
我们都变成另外一个人,与十七年前的那个人很不一样。我们天各一方,生命轨迹没有一丝一毫的交叉。如果不是1966年那次的偶然遭遇,这两个男人没有任何发生联系的契机,毕竟沈阳和吊罗山的距离太过遥迢,如同夜空的两颗分置南北的星宿一般。彼此的存在于对方没有任何意义,甚或是根本不存在。
他是他。我是我。
彼此之间充其量只是一个曾经的回忆,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记忆也越发淡漠。我甚至努力再努力,仍然回忆不起他的相貌了。我知道假使走在大街上额头碰额头,我也认不出他就是我一直在写信的那个李德胜了。
至此,我决定跑一趟海南岛,把我已经记不起模样的李德胜的相貌找回来。
当时我已经去了西藏近半年,进过许多著名的寺庙包括布达拉宫。我对先前的自我认定有了诸多疑问。我当真是个无神论者吗?为什么这里所有的藏族虔信神明的生活如此让我着迷呢?我不再武断认定他们迷信,不再简单判断他们受了宗教的愚弄,我开始反省自己。
我于是想到另外一个天地中的李德胜。他的神显然与藏族的神不是同一个;他的鬼可能更像是真正意义的鬼(汉族的鬼的确与希腊的神有天壤之别),更阴森更可怖。但是我在冥冥之中隐约觉到一种神秘的甦醒,我必得去另一个同样有神和鬼的世界,找到李德胜去验证我心里的那些萌动。
动身前我专门带上我尚未发表的小说手稿。那其中有我对那片古老大地的感悟。我想把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抛给李德胜,看他会如何面对一个奇异世界中的奇异事情。我先给他写了信,告诉他我的行程。发信半个月后我动身起程。
第一次走进吊罗山的印象是很难用笔墨来描述的。幽森,潮湿,犹如幻象,天上地下充满了由植物的根藤蔓交织而成的网状结构,让人眩晕,又让人格外警醒。
李德胜不如我那般兴奋;也许是我太过兴奋了,为了十七年后重逢。一定如此。
毕竟这两个人总共只有十一天的相遇,却有十七年的不遇;我对他而言根本没我以为的那么重要。他的生活与我无关,所以即便没有我,他的一切都将一如既往。但是我不同——我的生活自从十七年前有了他之后,从此多了一项内容,给他写信,一写十七年。他成了我日常生活的一项固定的内容。告诉他我的生活,听他说他的,说和听连接了他和我。
他没到乡里接我。长途客车只通到乡上。
我自己一路打听,搭小拖拉机才找到崩石村。问到他家也不容易,因为名字不对。问李德胜没人知道。我突发奇想,也许他已经改名为李德尚呢?还是我的主意呐。没有李德尚。
我又想到这里地处偏远,一定很少有人去过北京。跟我……比我大几岁,去过北京的,他有,好像三个女儿一个儿子,有个老妈。
你早说去过北京啊!他说的是李老西!去过北京的只有李老西。
我点头。他说他开一家理发店的。
理发店?那是哪个年月的事哟。让娃带你去,找李老西纸工。
纸工?那是什么?我彻底懵懂了。
这位阿叔不耐烦了。你坐吧,让娃去找,你这里喝杯茶,等李老西过来。
小孩子跑开了,边跑边回头。
阿叔说:“中元节懂吧?”
我摇头:“中元节?不懂。”
阿叔说:“中元节不懂?鬼节。鬼节呢?鬼节懂吗?”
不懂。
七月十五呢?
我懂八月十五,中秋节。
七月十五中元节,鬼节。中元节是大节,家家人人都要过。李老西专门给中元节做纸工。懂了吧?
扎纸人纸马纸车那种?
还有纸衣纸鞋纸帽,还有纸钞票纸化肥纸拖拉机,还有纸鸡鸭纸牛纸猪这些。
懂了。他不理发啦?
理发?谁要他理发?街上那么多发廊,谁家都比他会弄头发。他只会把头发剪短,别的什么都不会。他这里(阿叔指自己的头)有毛病,不管用的。
我瞬间以为阿叔说的不是同一个人。说谁脑子有毛病也说不上李德胜。他写得一手好字,吹打弹拉样样精通,阿叔说的一定是另一个人。
可是我已经来不及指出阿叔的话不确,因为他已经来了,跟在那个去找他的男孩后面。我已经一眼认出他。我先前还以为见了面也不认得谁是谁呢。记忆真是个顽固的东西,顽固而且奇妙。
十七年时光在他脸上留下了痕迹,那个当年的海南男孩李德胜不见了,代之以山民李老西;硬朗的线条连同糙裂的皱纹使他变成了真正意义的男子汉。但是眼睛泄漏了秘密,那还是李德胜的眼睛,一如十七年之前。
我的惊喜是由衷的,不掺一点水份。我很冲动地抱住他。可是我马上意识到冷漠,是他的冷漠,他的僵直的身躯将他的心境准确无误传导给我。我不用看他的脸,我相信那张脸上表达的一定是同样的内容。
不要误会,他没有失礼;他只是很平静,仿佛我们昨天刚见过面一样。他说他家里房子很小,他说他在林子里有一间木屋,如果我不嫌弃可以住在木屋里。
天呐!吊罗山原始热带雨林的木屋,我可以独自住在其中?
我不嫌弃。我的平静连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他提上我的背囊,迳自离开村街往大山方向走去。我想了又想,还是开口了。
我说:“我想先看看你的纸工店。”
他站下,回过头。“那是迷信,不值得耽搁你。”
我说:“你这个小器的家伙,不至于还记着十七年前的话吧。”
他说:“记得。”
我说:“去你的纸工店。”
他看得出我的坚持。我的两腿如钉子般钉在原地一动未动。他让步了。回转180度,向村子里走去。我瞄了一眼,街两侧都是那种年代已久的木房,都很简陋。
他的店铺很小,窄窄的一条,几乎只能算是一条过道。他拉开前门,之后推开后门。房子后面是一片空地,有木栅栏围合的院子。
屋里有几个花圈支架,都是用细竹竿和竹篾扎起来的,跟内地的花圈没有许多不同。地上是已经剥制好的长条竹篾条,好多。
他拉出两个小凳放到后院,示意我坐。
说了没什么好看的。
怎么没有纸活?
纸活在家里做。这里太潮了,老鼠也多。
家里人扎纸花?
还有别的,看人家要什么。
除了花圈还有什么?
要什么的都有。要什么就扎什么。
为什么不想我看?
没什么好看的。只是养家糊口的营生。
我知道这是给我的说辞。我记得他是信鬼神的,他甚至希望派他去阴曹地府出差。
“这些都是去阴曹地府的见面礼是吧?”
“也是下面过日子需要的东西。下面的日子也不好过。多带上一点,免得太受委屈。”
“你又没去过,你怎么知道下面的日子怎么样?”
“想也想得出来。我知道你不信,你在心里笑我们。”
“没有。我去西藏半年了,我知道那里的人死了要去天堂的。”
他显然很不屑:“怎么去?”
“天葬。把死者割成一块一块喂鹰。让鹰把死者带上去。”
“你听谁说的?”
“亲眼所见。我看过天葬的全过程。”
他缄口了。
“天没亮,一家人带上死者往天葬台去。家里人会带上糌粑和酥油茶青稞酒这些,在天葬台前面喝酒喝茶吃东西。之后他们会跳舞,一家人围成一圈,手拉手跳舞。边跳边唱。”
“家人死了还又跳又唱,西藏那边的人还是不是人?”
“家人去天堂,他们当然很开心。西方也是这样的,墓地都很漂亮,有草坪和鲜花,墓碑都是精雕细刻的,就象天堂一样的。”
“你也信天堂了?这不是迷信吗?”
“原来我以为我是个无神论者,现在我开始怀疑自己。”
“为什么别的地方会有天堂那么好的去处呢?我们这里的人没这个福气啊。”
“我也那么想过,为什么不同国度的人都有他们自己的天堂呢?过去交通没那么方便,他们肯定不是彼此效仿的。也许真就有天堂吧。我写了一个小说,带在身上。想让你给看看,也听听你的看法。其中就有看天葬。都是我到西藏以后的故事。”
他似乎没多大兴趣。但他还是带上了我的手稿。我心里有些担忧,生怕他不当心把手稿丢失或者损坏。
之后我们就上山了。出了村就是山路,可以走车的那种山路。山路尽头是几条方向不同的小路,弯弯曲曲朝着不同的方向。小路不再能走车,只能步行。他手持柴刀,背着我的背囊在前,我拄着他给的木棍作拐紧随其后。
他说:“一个人住山里,你怕不怕?”
我说:“不怕。”
他说:“没什么好怕的。山里没大动物,小的都不是你对手。”
我说:“小动物都有什么?”
他说:“还是怕了是吧?不用怕。我说了没有可怕的东西。”
我不能再追问下去,不能让他笑我。
他说:“不要担心没吃没喝。山上什么都不缺。有山泉水,有各种果子。”
我一下想起了天然保护林的一个死规定。
“不是说不能动火吗?”
“绝对不能动火。”
“我总不能什么都吃生的吧?”
“怎么不能?我在山上只吃生的。”
“你是你。你就是这山里的人,你怎么着都能凑合。我可不行。”
“放心吧。有我呐。我每天给你送上来,想吃什么就说话。”
他的木屋绝不是电影里那种渡假别墅,也没有那种一览众山小的眺望美景的角度。严格地说它只能算是棚屋,山里避雨挡风的护林人的小房子。这里见不到一点阳光,当然也不是漆黑一片。它的一个优点是结实,全原木和粗大毛竹结构而成的框架。看得出刚完工不久。
他说原来的木屋年久失修,怕我来了住不习惯,所以这几天重新翻修了一下。他估计我会喜欢。他已经在其中为我备了一张牛皮板做床褥,另有一条洗涤干爽的被子。一个竹制搁架上摆放着洗漱用具,水杯和锡制的年代古老的水罐。一条簇新的彩格毛巾分外显眼。
我知道我错怪他了。他没去接我,没在见面的一刻拥抱我,没流露丝毫重逢的惊喜;但是他为我的到来专门修建了房子,专门跑商店买毛巾牙膏牙刷,专门备好舒适整洁的床铺。我当真是错怪了他了。
只有在这会儿,在古老原始的吊罗山深处,在李德胜专门为我修建的林中木屋里,我才张口道出我此行的另一重心思。我告诉他,我很想见识一下他的山妖。
我无法描述我对这件事的期待,因为我知道李德胜不会蒙我骗我;但如果山妖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