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鬼蛇神





  先是妈妈进门。妈妈从药材铺子回来,进门就帮儿媳把饭菜上桌。接着女人一屁股坐到地上,哎唷了一声。
  女人的呻吟已经是这个家庭里每个人都过份熟悉的声音,所以他起初并未格外警觉,但他马上意识到这一次有了异常。他赶忙起身过去扶女人,发现她的裤子已经湿成一片。
  老妈妈说:“怕是羊水破了吧。”
  女人惊恐的脸上满是泪水,“不,不是,不是的……”
  男人把手掌举到面前,居然都是血。
  男人这次跑着出门,重新找到大队长派到大车,这一次他专门请大队长派一个赶车的一道来。山路太过颠簸,他怕女人受不了,所以一直将她抱在怀里。赶车的不敢耽搁,以最短的时间将他们送到公社卫生院。女人被马上送上手术床。
  经过两个医生加上两个护士(这是卫生院的全部人马)大半个小时的抢救,大出血算是止住了,胎儿也被侧切接生出来。再经过约两个小时的缝合,并输了卫生院血库中仅有的700ccA型血,女人的生命这才得以挽留。
  更大的灾难还在后面,胎儿从娘胎出来就是不完整的,是个男婴,居然天生就只有一条胳膊和另一条腿。两条缺失的肢体都是从躯干处就不见了的,不像那些后天肢体残缺的人那样带有截肢后留下的伤疤。非常奇怪,小家伙居然满头黑发,没有一点营养不良的迹象。而且小眼睛又黑又亮,睁开了就不肯合上;仿佛对人世间有无穷尽的好奇和渴望。
  鬼门关前走一遭让女人非常疲惫,她一合上眼就足足睡了十几个小时。再睁开眼时元旦已经成为昨天。她也是这时才有机会看到自己的新生儿。
  男人紧紧抓住女人的手,怕她撑不住,同时希望能把自己的力量传导给她。
  男人已经被命运的残酷重重地击倒了。
  在他心里,他的女人比他要脆弱得多,他怕她根本没有能力承受如此大的打击。毕竟他是男人,再大的痛苦他都必须承受,再大的灾难他都必须扛住。不但自己要扛住,还要支撑自己的女人也要扛住。
  其实这些都只是他的一己之念,都是典型的男人的自以为是。他不知道真正脆弱的是男人,无论他们有多少肌肉,都改变不了他们纸老虎的本来面目。
  女人本质上比男人要强韧许多倍,既然女人能够将后代的胚胎背负到自己身上,而且长达十个月之久,既然她们能在任何艰难困苦中渡过并最终将孩子生下来,这个世界就没有任何灾难是女人扛不住的。
  其实是男人更需要从女人那里得到支撑,而不是相反。
  女人用了大约五秒钟看自己生的第四个孩子,然后抱起他,将自己的奶头塞进他粉红的小嘴。
  尽管缺失了胳膊和腿,小家伙依然像所有新生儿那样对母乳充满狂热;不需要谁教他,他天生具备了吸吮奶水的能力。他的羸弱的呼吸与他的强力的吸吮形成极强烈的对照。对生的渴望是这个小生命所呈现出来的最初的也是最动人的一幕。
  妈妈似乎要被他吸干了一般,妈妈的脸由红转白,妈妈将另一只奶头换给他。之后妈妈的脸重又有了些许血色。
  男人在一旁目睹了这一幕,体会到什么才是惊心动魄。他甚至怀疑女人沉睡之后也许视力还没恢复,他认定女人根本就没看清天生缺失肢体的儿子。但是男人心里非常清楚,他是在自欺欺人,因为他明明看到女人的目光是聚焦的,女人不可能看也不看自己初生的儿子;即使不用睁开眼,女人的心也会让她比别的睁开眼的人看到得更清楚。
  男人的盲区仅仅是因为女人没有他预期的那种痛苦和崩溃。
  是的,看女人的表情,看女人哺育孩子时的那种陶醉,的确丝丝毫毫也看不出她的初生儿有任何异常。她孕育了他整整十个月,婴儿有无论怎样的异常也都在妈妈的接受范围之内。
  是的,他只有右臂右手和左腿左脚;妈妈却依旧坦然。他是她的又一个儿子,他像她的其他三个儿女一样得到妈妈的哺育。
  至少在当天当场,爸爸表现得要差劲许多,可以说相当崩溃。从另外一个角度说,爸爸的确比妈妈更难,因为他同时承受了两桩常人无法承受的灾难。而且前面一桩是他独自承受下来的。妈妈暂时还被蒙在鼓里,灾难带来的巨大痛感还未传导到她的神经之上。男人的两眼充血。
  这也是女人先看到的,她以为那是男人没有休息好。毕竟她经历了大出血,经历了大手术,经历了死而复生的救援,之后又经历了生产;钟爱她的男人肯定夜不能寐,肯定累坏了。可是她马上又发现不对,男人的眼里在往外渗血,渗出的血珠竟如泪珠一般滴到男人的前襟。女人知道出事了。
  “你别吓我,你别吓我啊!你的眼里在滴血呀。你难过就哭出来,哭出来吧,哭出来就好了。你不让眼泪流出来,你把眼泪憋回去,可是你把血都憋出来了。你哭吧,你哭,一定哭出来,哭出来啊……”
  肯定是听到了女人的呼唤,如同一直藏在深井中的泪水从男人的眼中如泉水一般涌出,将先前的血滴稀释溶解,将男人衣襟浸透。
  这个新生儿的命运真是悲惨到了极点。
  在吸饱了母亲的乳汁后,他自然而然进入沉睡当中。从那时候开始,他的命运就已经进入了他爸爸妈妈的讨论。爸爸没有妈妈的感受,他与这个小家伙还未建立起起码的情感交流。这是一个怪胎,他的女人生了一个怪胎,这是他面对的全部事实。
  不用说,如果活下来,这个小东西的命运一定非常艰辛。小时候他需要父母的服侍,即使长大了他也很难自食其力,仍然需要时刻有亲人在身旁;也许他一辈子都无法自己解决生计问题。
  还有,他永远是他周围人们怜悯的对象,是人们眼里的异类,是人们的笑柄。从出生到生命结束,这一点都无法改变。
  他说:“与其让他活着受罪,受一辈子罪,不如让他从一开始就不要面对他这一辈子。”
  她说:“你这叫什么话?他已经来了,怎么不要面对?”
  他说:“你想得出来他这一辈子会有多惨。”
  她说:“多惨也是他的命。你怎么才能不要他面对?”
  他说:“你就当他没出生过,当他压根就没从你肚子里出来。”
  她说:“他已经出来了,你怎么当他没出生过?”
  她每一个问号他都无法回答,原因在于他无法面对她说的那些铁一般的事实。相信他的话她都听得明白,他的话没那么深奥,没那么令人费解;但是她拒绝理解。
  那孩子在她身体里孕育,一天一天长大;而那每一个日日夜夜,都在无情地耗散她的血液骨髓。其间还伴随他的外婆无尽无休地??扰他妈妈,让他妈妈没有一刻安宁。他的降生先给妈妈带来了骇人的血崩,又让妈妈饱受切肤之痛,险些将妈妈拖入万劫不复的黑暗。可是妈妈并没与他计较,哪怕妈妈在见到他时他缺胳膊少腿,妈妈仍然没有与他计较。
  对爸爸而言,他不是那个企盼了多年的又一个儿子,他无异于魔鬼,无异于毒瘤,毫无疑问他是多余的。爸爸不能把他心安理得留下,因为他会带给整个家庭无穷无尽的烦恼。一个怪胎一个畸形儿,也就是一个家庭的灾难。
  可是妈妈不一样,妈妈不嫌弃,无论他怎样妈妈都不会嫌弃,妈妈的??汁是在这个世界上他能得到的最美妙的东西。无论他怎样,妈妈已经开始哺育他,就如同最初妈妈的孕育一样。
  尽管他还没有准备好就来到这个世界上,尽管他短暂的生命只延续了不足七十二小时,他还是品尝到了人世间最最美好的妈妈的爱。妈妈爱他,同时爱他令妈妈疲惫不堪。接生的大夫告诉爸爸妈妈恐怕这是他们最后一个孩子,她以后很难再怀孕了。对妈妈而言,这不是一个好消息,这消息同样令妈妈疲惫。
  男人是趁着疲惫的女人沉睡之时,把这个怪胎儿子抱走的。

     2 谁断了飞隼瀑布的水脉

  崩石岭东段一直向上大约七公里处,有一道窄窄的季节性瀑布。由于瀑布上端是一片有水的草滩,草滩上活跃着数量不菲的一种水豚鼠;而这种小动物刚好又是一种小型褐隼的美食。平日里总有几只褐隼在瀑布上端盘桓,时而俯冲猎食,成了此处的一道独特的风景。瀑布也因此被称作飞隼瀑布。
  上面的这片草滩水草异常肥美,被崩石村的一个牧童发现。这以后牧童每天都赶上他那三十几只毛色黑亮的东山羊,从一条陡峭的小路爬上草滩。羊儿在草滩撒欢觅食,清澈的山泉水令这些黑色的小精灵个个神清气爽,活蹦乱跳。
  牧羊的男孩同他的羊儿一样心情大好。没有风或者风不大的时候,牧童会顺着山泉水奔腾向前的方向来到崖边。望着脚边一往无前冲下崖口的泉水,他会兴奋地大叫。
  他的黑山羊已经学会与那些水豚鼠和平相处,它们谁也不骚扰谁,似乎它们天生就是邻居。
  对于以水豚鼠为食的褐隼来说,黑山羊娇小灵巧的身体还是太大了一些,它们不适合成为它的食物;但是它们的存在却又实实在在影响到它对水豚鼠的捕猎。因为这些褐隼原本就是雄鹰家族中的迷你一族,它们比鸽子的身量大不了多少。黑山羊作为不速之客显然不受那些飞隼待见,但是飞隼拿它们无可奈何。现在有了黑山羊的进驻,飞隼的猎食明显受到了干扰,它们不敢轻易靠近黑山羊,它们并不了解,黑山羊其实对它们根本构不成任何威胁。
  牧童发现了这个有趣的情形。他把它告诉他的朋友李老西,他担心那些飞隼会因为捕不到猎物而饿死。李老西说不会,因为他和他的羊群傍晚总会离开,而晚上的时间刚好是豚鼠最活跃也是飞隼猎食的最佳时段。
  牧童的奶奶腰上长了个橙子那么大的肉瘤,是李老西的草药使那个肉瘤逐渐萎缩,差不多已经平复了。李老西当然是看在牧童的面子上,他上山采药,牧童上山放羊,他们早就成了伙伴和朋友。
  两家人虽同属崩石村,因为隔一道山梁,因而平日并无交往。为牧童奶奶看病让李老西与这家人相熟悉。
  牧童的爸爸连同两个叔叔为了老娘的病专门去过农场的大医院,但是老人家听说要开刀就无论如何也不肯在医院住下去了。老太婆认为身上的一切都是父母给的,绝对不可以割掉丢掉,坚决不肯开刀。几个儿子拿她没有一点办法。可是眼见着肉瘤越来越大,它成长的速度太惊人了,全家人都为此惊恐不安。
  家人的情绪同样感染了牧童,他将自己的心病说给李老西。他早听说李老西有小神医之称,请李老西务必帮忙。也是老太婆命中注定会甩掉身上的肉瘤,李老西的神药果然奏效。老太婆的几个儿子因此将李老西奉为神明,认定他是他一家的救命恩人。
  李老西在村里的那间药材铺,事实上相当于崩石村贫困山民们的卫生所。乡里乡邻有了创伤毛病都会到药材铺处理一下,或敷药,或服已配制好的中成药,或讨一份处方现场抓药再回去自己熬。
  当然这只是那些没钱去公办医院的人们。另外一些有钱而且相信大医院的村民,不会到药材铺来碰运气。
  毕竟李老西没读过医科,也没有任何给人看病的资格;他这种类型的草医的确没有任何法律方面的保障,人命关天,找他看病等于是给家里的病人凭空增加了风险。
  但是草医也有草医的优势,首先他收费低廉,花很少的钱便可以达到治病的目的;其次草医经常可以针对疑难杂症,而疑难杂症正是正规医院所很难解决的。老太婆的肉瘤刚好属疑难杂症一类。
  李老西对成为某一家人的救命恩人不感兴趣,那责任太过重大,不是像他这样的一个普普通通的山民能够承受得了的。他只不过是看在他的伙伴小牧童的面子上,帮朋友一个忙。试着换另外一个思路想问题,如果来找他的是小牧童的父亲或叔叔,他不一定会出诊,不一定会出手下药。
  一定不会出手下药。除了给这家人,他不会对外人下猛药。是药三分毒的道理尽人皆知,一旦有了意外,后果不堪设想。
  他不允许自己做这种蠢事。
  他再三推辞,最终还是没能推掉小牧童爸爸的一份厚礼,那是半头山猪,完完整整的一片,差不多有四五十斤重。
  小牧童家里算是崩石村的首富,是村里仅有的专业养殖户。除了小牧童放牧的那几十头纯种东山羊,除了圈养的九头黑山猪,这个家族最大的一笔财富是二十四头本地黄牛。
  小牧童家里每个月都会宰杀一头或几头牲畜,自己吃一小部分,其余的卖给乡邻们。这使得这个家庭经常可以有钱进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