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鬼蛇神
“同志,我钱包被掏了……”
态度很逼真,一副沮丧样儿。就得如此。
“我是串联学生,家在东北……”
“你有什么事吗?”非常热情。
“我想,想……给家里打个长途电话。可以吗?”
等待判决吧!他终于轻松了。
“你等一下吧,我去问问。”
照实说肯定会被人笑话的。偷跑出来,家里不同意结果没发津贴,到末了赖着脸皮求爷爷告奶奶,大元可受不了这份奚落。
“哎,领导说了你可以打个电报。”
“电报要好多钱吧?”嗫喏不安地。
“长途电话要贵得多呢。照顾串联学生,电报每个字一分钱。按正常收费是三分五厘一个字。用不了多少钱的。”
那么就电报一次。
首先要报平安,不然家里会惦记的。再就是尽快寄钱来,有钱就什么都好办了。
家庭地址“平安 速电汇款 铁道科学研究院B栋35号大元”
就这样。
电汇谈何容易,可是钱总算寄来。
附言:接钱后抓紧回家,不要耽搁。妈妈。
他首先还了电报钱两角整,发报柜台上的叔叔已经换成了阿姨;阿姨夸他是个好孩子,守信用的孩子一定是好孩子。
出门又买了四个大柿子,他和李德胜一人两个饱餐一顿。
五元钱剩了四元五。妈妈小气。他已经到这里第五天了,第八次接见还没有消息,五元钱无论如何是少了点。
实在说,尽管有李德胜在门口为他助阵,推开邮电局大门的时候大元肯定心跳过速。他把诚实无欺奉作道德准则,他发现,偶尔扯一点小谎其实无伤大雅,它可以使生活来得方便,同时可在其中觅到一份乐趣。
没有钱并不是唯一的难堪,不是红卫兵才真叫大元下不来台,因为住宿处要填登记表。他们这个住室的负责人是军管小组王班长,他顶少有十八岁了,人高马大脸色通红,可以肯定是贫雇农出身,大元顶怕他。相比之下李德胜则从容多了,他是红卫兵,而且出身贫农根正苗红,填写各种身份表格对他而言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跟大家说个事。这张登记表需要每人填一张,要如实填,弄虚作假我们能够调查出来的。”
王班长难得这样严肃。后来他找到大元。
“你不是红卫兵?”
“不是。我刚上中学就出来了。”
他为什么笑?他总是在笑,你若觉得他对你是信任的就好了,可他总是笑眯眯。
“出身这栏你填的市贫?”
“……”
“你家到城市有几代了?”
“不太清楚,我知道我爷爷是个小职员。”
“太爷呢?”
大元摇头,事实上他知道,太爷是地主,爸爸填登记表时他偷看过。但那是偷看,爸爸没讲过。爸爸也没讲过爷爷,只告诉大元和明明在填出身时写市贫。爷爷是某市??的主任书记官,应该算是伪官吏,这也是偷看来的。爸爸是职工学校教师,也加入了红卫兵。
大元想,也许市贫算无产阶级吧。但他还是禁不住紧张。自己要是红卫兵就好了,王班长绝对不至于这样追问下去。假如大元知道另一件事,他就不会紧张了——农村孩子王班长根本不知道市贫为何物。
“爷爷早死了,解放前死的,连我妈妈都没看过他。我向毛主席保证。”
他觉得有必要这样补充,他不明白这是所谓画蛇添脚,此地无银三百两。
说来也许没人相信,在遍游北京名胜古迹之余,大元也还认真地搞了几次串联。串联对于他原就是个含混的概念,他既不是某一革命组织的联络员,又不是个起码的红卫兵小将,他所能理解的串联就是到大学里去看大字报,不过如此而已。但他是认真的,足足抄满了一个笔记本。反正人们都记得,当年的大字报内容堪称五花八门无所不有信口开河天花乱坠,滑天下之大稽。
这个笔记本后来可是派了大用场,大元和另三个好友组成的“无产阶级专政红卫兵”,几期油印战报,内容都取自这个本子。也就是说大元并非劳而无功,为抄大字报,他捏笔捏得手指头生疼,而且用了四、五个半天呢。不过说老实话,当时抄写这些大字报都是李德胜的主意,不过李德胜的笔记本不如大元的漂亮。大元只是跟在他后面照猫画虎而已。
大元记得,他当时也是热血沸腾。有这个笔记本为作证,谁也不能说大元是籍大串联的机会凑热闹吧。
他们是带着渴望来的,他们带着满足归去。他们追寻真理也如愿以偿,另外他们确实大开眼界。这毕竟是他们人生的第一课,严肃而且异常重要的一课。大元一直记着这一课,直到——
2 凯旋。儿子有时也是胜利者
秋天的最后一场大风一定既刻薄又歹毒,你看,站台蒙上那么厚的??灰尘,仿佛是一幢旧房子里四十五年不曾打扫过的角落,但是他仍然高兴得心里头发抖。他回来了,他不是凯旋而归吗?
凯旋是一个字眼儿,一个词汇。
凯旋也是一种感受,一个过程。
一整个过程呢。一个多么有趣的过程,足够他回忆一辈子的。他奇怪家乡怎么已经进了严冬,家乡人又怎么如此怕冷,把原本就不算长的脖子完全缩进胸腔里?在他当时的年龄,他不会想到比北京高了几个纬度的家乡已经进入真正意义的冬天。他们那么怕冷,他却一点都不觉得。
久违了,久违了。他心里说,半是凄楚半是自得地说着。
“大元回来了。”邻居刘叔叔招呼他。
“大元回来了。”隔壁王奶奶招呼他。
他像大人那样点头微笑着答应,手里捏着那个装得满满的尼龙网兜。妈妈爸爸都没下班呢,家里只有姥姥,要是家里人都在那才够味!下车时,他注意看了车站的大钟,三点四十,现在也就四点刚过吧,爸妈要五点半才下班。可是他已经到家门前了,唉,总归有点扫兴。
“姥姥!我回来了。”
他声音很大,因为姥姥耳背。门开了。
“……妈,你这么早就下班啦?”
爸和姐也都在家。早知如此,他一定鼓鼓肚皮,擦擦鼻子,使自己显得神气些。现在晚啦,他被他们打了个措手不及。他知道,自己坐了十几个小时的车,头发又长,一定弄得蓬头垢面的,一定像个叫化子。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哟,这是什么?”妈妈接过网兜。
“馒头。我剩的饭票都换成馒头了。”
“我的天!我儿子还挺惦着家呢!”
“我寻思供应的细粮少,就没有把剩饭票换回地方粮票。再说,这馒头只要粮票不要钱,你不领馒头白不领。”他瞪着眼,态度极认真。
家里一再爆出笑声,为了这十几个表皮龟裂的干巴馒头,为了这双认真而严肃的眼睛。
他急于想让大家看到他的收获,便撩起上衣,拍着肚皮上发亮的铁家伙:“看,武装带!”
大家都露出诧异,只有姥姥虎着脸。
“还五装带六装带的,没给你妈吓死!”
姥姥真够扫兴的,但她是老祖宗,大元可若不起她老人家。忽然,他想起什么似的把手伸进又脏又小的军用挎包里摸索,随后把一个彩釉细瓷的寿星佬儿举到姥姥的老花镜前面。
姥姥拉过去,翻来覆去看了好一阵,噗哧一声笑了:“你这小兔羔子。”
“大元,你别美,老寿星是四旧,你不知道?”姐姐严正地向他提醒。
“姥姥就是四旧脑筋嘛,这是给姥姥的,又不是我自己留着。你可倒管得宽。”
“革命靠自觉,哼,还想入红卫兵呢,觉悟那么低,传播三黄四旧。”
爸爸开口了,平时他总是袒护姐姐。
“明明,在家里干嘛老说这些?大元回来了,不会说点高兴的?”
大元不免有些得意,斜睨了姐姐一眼。
还有呢。他从上衣口袋后面小心翼翼地摘下五枚毛主席像章,四枚食指指甲大小,一枚比拇指指甲还大一圈。他用两只手捧着一枚,郑重其事地给姥姥戴好,然后是爸爸、妈妈。姥姥已经有了,和这种小的一样。毛主席像是金色的,周围镶嵌红珐琅,美极了。大元自己留下一枚大的一枚小的,大的一枚毛主席头戴军帽,像章边上还镂出精致的麦穗。
说实在的,进门前他心里还有一点发怵,他知道妈妈和家里不至于那么健忘,连二十天前的事都不记得,他逃离的那天距今整整二十天。姥姥也不会忘的,不是她在大元无休止的缠磨下给了他十二斤粮票吗?那可是最关键的一环,没有粮票大元绝不敢贸然出走,粮票鼓足了他的勇气。
大元知道,北京只要粮票不收钱就可以吃饭,这是对等待接见的红卫兵最直接的优待。简直是鼓励嘛,鼓励大家到北京。白吃白喝白坐车,还能受到毛主席的接见,还能到清华北大政法北航去串联,当然顺便逛逛香山颐和园十三陵故宫和景山北海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再一件主要的事是去看看??。妈妈说大元三岁时带他去过北京。三岁!三岁的事能算数吗?那趟幸福的旅行一点没在大元心里留下印象,他只从画册上见过天安门广场,再有就是他曾经用钢笔、蜡笔不止一次地画过那座雄壮的城楼。可是这一次不同。
爸妈会追究他的逃离吗?他心里没有把握。但愿他们已经忘了,或者不记前嫌。这时,大元想起两句小时就会哼的儿歌:
大人不见小人怪,
您宰相肚里能撑船
……
也许他们忘了。刚才爸爸不是明显地偏向大元嘛,而且妈妈眼角堆下的笑纹那么叫人放心。他确信他们不会追究了,起码暂时不会。
“毛主席接见你们啦?”
“当然。”这还用问嘛。
“你看得清楚吗?”
他迟疑了一下:“当然了。”
事实上,他和大队伍通过天安门时,他只能通过排列的形式去揣测哪个是毛主席,离得太远了,从轮廓上很难分辨清楚,但他相信中间的一位肯定是他老人家,他相信他看清楚了。因此他激动不已,满脸幸福的泪水。
那天晚上回到住处,大家为到底哪个位置是毛主席争论不休,有的说左边第三位身体高大的是,有的说右边头一位穿军大衣的是,大元坚信中间的没穿大衣也没戴帽子的才是他老人家。一定不错的,因为队伍刚一望得到城楼时,大元就认定中间的那位而完全没去注意其他人,假如大元能确定那位不是,他可冤死了,也许这一辈子这是唯一的机会,而他竟与这机会失之交臂……不,决不!大元咬定,中间的那位才是毛主席。不然为什么站在中间呢?不然别人为什么与他拉开了一定的距离呢?
大元虽然迟疑地回答爸爸的问话,但他并不怀疑自己清楚地看到了毛主席。这可是关乎一生幸福的大问题,绝不能似是而非可有可无啊。这个意念开始在大元心里明晰起来。
这以后的四十五时间,大元都自豪地对人说,在第八次接见时他见到了毛主席。他不是想以此炫耀,也不是想欺骗自己乃至欺骗他人——他不是这样的人。只不过因为他自信力很强,当他确信某种观念或某种事物,这种观念或事物就成了不可更改的事实,当然这只是对他个人而言。
那以后,大元意外地发现,自己在爸妈心目中树立了威信。爸妈过去一直拿他当孩子。诸事都不放心,以后大不一样了。
大元没有因为姐姐的批评而冷落了姐姐,姐姐没有得到像章,但她得到一枝精巧别致的鱼型小钢笔,笔杆是透明红色有机玻璃的,刻着鱼鳞纹,笔杆前端是个漂亮的鲤鱼头,银白色的铱金尖从鱼嘴里伸出。这是枝连笔帽只有三寸长的通体鲜红的小钢笔。袖珍型的。
也许从那时开始,中国进入了崇尚袖珍的时代吧。记着,那可是从大元开始的。
1 天安门印象
上公共汽车时天黑着,下车居然还黑着,大元毫不犹豫地断定,北京的太阳出得晚。
李德胜不以为然:“你家的经度比北京向东16度,当然比北京的太阳出得早。我们那里比北京向西6度,太阳比北京出得还要晚呢。”
他们已经睡过一觉,爬起来天还没有亮,等他们迫不及待地冲向一辆通向前门的车时,两个人的全部记忆只有那两盏贼亮的车灯。大元在心里估了一下时间,五点?接着他问了一位戴手表的旅客,对方的回答使他大吃一惊——六点半!
在家乡六点半可是已经天亮了,然而这里是北京。
车里人不少,看上去有一半多是串联学生。安排住宿的单位很及时地发给他们两样东西——免费乘车证和饭票。这就足够了。车老是晃晃悠悠,特别是左一辆小轿车右一辆卡车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