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鬼蛇神





  李德胜认为医院开的那些药(银翘解毒片和头孢)起不到什么作用,我中的是凶鬼是大毒,只有等着让毒自己发出来,别无他法。
  海燕说我一定是做大孽了,所以被凶鬼找上门。
  贺中说李德胜有半仙之体,让我听他的没错。
  少华则偷偷??的腰眼,让我别听他们胡说八道,千万不可耽搁了治疗。
  启达干脆将他一个当外科医生的朋友接到我家,让我享受私人医生的待遇。
  这群家伙啊,简直把我烦死了,好不容易把他们都打发走。我对我老婆下了死命令,不许她再跟任何人提我的疖,不许她再做任何关于治疗的尝试。她见我动了真气,也不敢再啰嗦了。
  日落时我一个人走出去,看看街上人们丢弃的破烂瓦罐陶钵;看看长毛狗追逐玩耍;也到甜茶馆坐上一小时,把身上仅有的五角钱喝光。再就绕到药王山南面,看看朝佛的人们在这块圣地留下了什么,小泥佛?有释迦牟尼像的经幡?镂刻着经文的石板?
  回到家,我把自己关到书房里,拉拢窗帘。关闭房门,扭亮台灯坐到三屉桌前,这时候我的想象力特别活跃。我想起发生过和未发生过的一切事情。在写一个故事之前,总要为写什么怎么写这类老问题伤脑筋。要不是小格桑来了,又提起他的刑警队,还不知道我的想象会驰骋到什么地方去呢。
  他先问我是否记得那个卖松耳石的人。我当然记得。
  他去年转到??的,是个名副其实的新手,这个案子叫他有点紧张。我让他解开风纪扣,把大檐帽摘下来轻松一下,并且给他倒了杯茶。
  李德胜又来了,他放心不下我的凶鬼。只要发现有鬼,他马上就有了精气神。我给他和小格桑相互做了介绍。
  小格桑的话题回到八角街。
  八角街环绕著名的大昭寺,街巷纵横交错。全世界几乎各民族的人,在这里几乎都可以看到。据有人估计,每天来这里买卖和朝佛的人不下三万,星期天这个数目至少要翻一番。
  八角街是个大市场,商品种类之多超乎想像。
  这里有目前中国最大的古董珠宝市场,每天在这里成交的款项成千上万,有许多沉着的不辨民族的面孔,从袖筒里对着外国游客偷偷展示藏品,露出不卑不亢的微笑,用手势讨价还价。
  李德胜告诉小格桑,他在那里见识了名闻遐迩的猫眼儿宝石。还在第二个拐角处的地摊上,买了一块质感相当好的翠绿色松耳石。它有大颗带壳的双粒花生那么大,重量五十二克。李德胜不懂宝石成色,只凭造型和色彩可意,就决定买它了。
  卖家要价六十元,李德胜以三十元还价。我知道那个人在这个位置经年不变,买他的东西尽可放心。
  他的年龄无从揣度,说三十五岁或七十岁都可以。我偶尔来八角街一趟,彼此早就眼熟。我从脸型上断定他是南亚人种,尼泊尔?也许是印度或者巴基斯坦。我在确认了李德胜当真要买之后与他讨价还价。他的汉话还算清楚明白,我们以三十八元拍板。
  小格桑不是来听我们讲买绿松石的故事,他来是有故事要讲给我,这是我跟他之前的约定。
  他说:“你当然知道八角街西南面那条便路。”
  说老实话我不知道,一到八角街我总是搞不清东南西北。不过我还是点点头,我不想打断他。
  “最近那条路在修混凝土预制块路面。你肯定记得那条路到了夏天就淤满泥浆。”
  我点头。不是表示记得,表示在听。
  “现在这条路已经重新修建过了。这条路现在比原来要宽一些。重修的时候原来路边的院子向里面收缩,城建局拆了住户的院墙又给重新砌好。”
  我说:“修那条路我有印象。”
  “拆墙时在一个独居的老太婆院墙下掘出一具男尸,尸身还没有完全腐烂。对了,就是那个卖奶渣的女人。你大概没注意到,第二个拐角上早换了另一个卖毛皮的康巴男人。”
  我说:“我注意到了,你接着说。”
  “老太婆没有牙齿,两腮深深凹下去。她说她不知道这件事也不了解这个人。她没有儿女也没有固定职业,以在街市上卖奶渣为生计。老太婆吸鼻烟,没有别的嗜好。”
  我说:“拉萨很多老太婆都喜欢鼻烟。”
  李德胜说:“我们那边更多的人喜欢水烟。”
  “居委会介绍,她早年的身世不详,住到八角街是平叛以后,算来也有几十年了。八角街地区来往流动的人太多,情况复杂,即使为邻多年,彼此也很少了解。我们开始找她谈时,她一口咬定不认识,后来我们吓了她一下,她便和盘托出了。”
  李德胜说:“人果真是她杀的?”
  “她说他是她的相好,他们好了有十几年了,他的东西都寄放在她这里。她其实不止卖奶渣,什么都卖。她说他有一颗九眼猫眼儿石。一颗五眼的优质猫眼儿石价值也在千元以上。”
  李德胜说:“我见到的那颗也是五眼,要价一千八。”
  “你诚心要买的话,我帮你去还价。那个死鬼把猫眼儿石当宝贝,不离身地挂在脖子上。老太婆说,她向他要过几次他不肯给,他只给她几颗她不稀罕的绿松石。她于是把他用白酒灌醉了,找来两个流窜各处做生意的康巴汉子帮忙,用绳子勒死他埋了。”
  我说:“杀人还要找生人做帮手,老太婆脑子肯定有病。”
  “老太婆说,结果她并没有得到那宝贝,它让那两个汉子强抢了去,她拿他们没办法,到头来吃亏的只是她这个老太婆。她是藏回混血,她自己曾经做过珠宝生意。”
  我说:“仔细想一下,她年龄也不是很大,也就四十岁刚过。”
  “经查实她三十七岁九个月。我们问她那两个康巴汉子的样貌特征,她三次说三样,又说他们出事后就走了。问他们是什么地方的人,叫什么;她说生意人是不能探问对方底细的,也不问买卖货品的来源去向。”
  李德胜说:“随随便便就把自己的男人杀了,这样的女人不会是凶鬼上身,应该就是凶鬼托生的。”
  小格桑已经意识到我这个朋友有些异常。 
  “不过老太婆又说,听他们的口气是去西川藏区。她这话可信可不信。她在这里许多年了,居然没人知道她的身世。她的嘴瘪瘪的,牙齿差不多掉光了,所以看上去像个老太婆。我看她这些话没几句是真的。”
  我说:“后来呢?”
  “我们分析了她的供词。估计她可能为了混淆视听,故意杜撰出两个康巴汉子。你想,在八角街做各种生意的康巴人有几千,在没有相貌特征的情况下寻访案犯谈何容易?又何况她说他们离开八角街,离开拉萨了。不过我们还是准备派两个人到她说的区域查访一下。”
  小格桑就是派去四川追踪的两个人之一。他说三五天内就要动身。我让他回来时把结果告诉我,他笑笑,问我是不是又要写小说?我不置可否,单凭他提供的故事,素材是单薄了些,不过谁知道案情发展到后来可能有些什么变化?
  我说:“看看你此行的结论如何。老太婆是否信佛?”
  他说:“她家里有几个铜佛和一些法器,但不知道她是用来侍奉佛主还是倒卖赚钱的。”
  小格桑的故事讲完,他就离开了。李德胜代我送客。
  我累了,累了时我喜欢点燃一支烟,平时我不吸烟。我靠在卡垫上闭了眼。
  我说:“为什么所有那些与阴谋有关的老太婆都那么干瘪?”
  李德胜说:“不就是一个老太婆吗?”
  我说:“我想起另一个卖私酒的老太婆。”
  这也是一个独居的老太婆。她也住在八角街,她的主顾里有一个是我同事。她做私酒,她的酒不酸,生意一直不错。我喝不来青稞酒,喝了要泻肚,做青稞酒多是生水。在小格桑家里,他是一定要我按规矩干三杯的。我告诉他我在患肠胃炎。他一口咬定他的酒是白开水做的,喝了绝不会泻肚。我推不过只好喝了,也因此知道有这么个用白开水做私酒的老太婆。
  我随小格桑去过她的酒坊,为的是家里来喝酒的朋友我可以提供不用生水做的青稞酒。我心里想的卖私酒的老太太一定是干瘦的,不苟言笑,皱纹里藏着无数秘密。她不一样。她胖胖的,手又肥又厚,人相当和气。我知道我想错了,她不会是我小说里的人物。说心里话我有点失望。但我这时忽然想起她。
  李德胜说:“你总有那种莫名其妙的表情,心里肯定有鬼。”
  我说:“那就麻烦你帮我把它抓出来。”
  他认起真来:“谁敢说他能抓鬼,你千万别信。神棍神婆本事再大,充其量也只是驱鬼而已,人怎么可能抓到鬼呢?而且你的鬼不一样,不凶不恶,好像也不害人,让人摸不着头脑。”
  我说:“我已经摸不着头脑了。”
  敲门声。
  “大元!大元!”
  是新建。
  “一个人在家?天呐,你是怎么啦?!”
  “生疖。准是做坏事了,报应。”
  “准是做坏事了。走,到我那儿去,我们有多久没见了?”
  “我在等我一个朋友,他从海南岛来。”
  说曹操曹操到,李德胜进门。
  新建说:“海南岛的朋友一块去,我叫新建。”
  新建是画家,展览馆的总体设计。他的住处还算宽敞。我们进门,一眼就看到他工作台上摆着几只纸鹞。他也是前几年进藏的大学生,原来学工艺美术。他的壁画、雕塑、油画作品都拍成了彩照陈列在墙上。李德胜看得津津有味。
  他的住处比我的干净,原来是有一位姑娘在这。姑娘很美,笑起来露出白白的牙齿。她叫尼姆,十九岁,父母都是拉萨的巴基斯坦人。
  她喜欢到拉萨河洗衣服。新建也喜欢到拉萨河,他是去写生,为创作寻找和积累灵感。夏日的拉萨河是诱人的,他被诱惑了,下河游泳了,结果脚心给碎玻璃剐了二寸长半寸深的伤口。他抱住脚鬼哭狼嚎,引来了远处洗衣的尼姆。
  之后是一连串可以想像的过程:她找来自行车护送他去医院,然后是探望,再探望。
  她发现他是个画家,发现他把胡子剃光后其实很年轻(他不过二十九岁),发现他的住处是一间零乱到极点的工作室,她成了他的学生。她自幼对美术就有兴趣,现在他们有时整天整天地切磋画意,他为她塑了个抽象造型的半身像。看得出,他们对即将到来的时间抱了太多的浪漫想法。
  听他们和我讲这些往事,李德胜一脸傻笑。我猜他很难理解新建和尼姆的爱情;他几乎没有浪漫细胞,也从没见他对别的女人有过兴趣。之所以带他来新建这里,是想到他也画画,应该对新建的作品感兴趣。的确。
  我发现一幅新建的新作,这画的原型是住在那曲牧区的尼姆的奶奶。我简直呆了。老人脸上深刻的皱纹像皲裂的老榆树下的树疤。老人疲倦了一生,时间在这张脸上留下了痕迹。这幅画标题《岁月》,他们这些画家总是用标题让自己显得深刻。
  我问新建怎么认识了她奶奶。新建跟尼姆去日土写生时就住在她奶奶家里。老人每天给他挤新鲜牦牛奶做奶茶,给他讲小时候怎么随父母越过边境来到阿里,讲戈壁滩上的传奇故事。
  当他提出要为老人画像时,老人答应了。开始老人有说有笑,后来由于他专心作画,两个人没再交谈。老人很有耐心,但她显然惦记着羊和牛,她坐在那里,心却离开了。这时他看到她表情里那种潜在的疲倦。他抓住了这个时间里凝结的一切。
  尼姆告诉我,她阿爸几次去接奶奶到拉萨来,奶奶都推托要照顾牲畜回绝了。奶奶七十多岁了,她曾对尼姆说过,她活不多久了,她不想死在别的地方,她要留在草原。她习惯了草原,习惯了羊、牦牛和褐鹰。
  新建准备送这幅肖像参加今年十月在沈阳举办的全国美展油画展。尼姆参加了新建的草图构思。
  我说:“这么好的画该有个更好的标题。”
  那几个新建手绘的纸鹞吸引了他的目光。纸鹞又叫风筝。新建把纸鹞和我们带到屋顶上,开始炫耀他的杰作。
  拉萨的纸鹞也许不是最有特色的,但是纸鹞的背景是天空。拉萨的天空敢说独一无二!在这块地球上最蓝最蓝的天空放纸鹞,不,就是看别人放纸鹞也是惬意的。这时拉萨的天空正有三只漂亮的纸鹞在飞,和另外三只飞隼遥相呼应。

  我隐约觉到李德胜的心思不在这里,我们又走进八角街。
  释迦牟尼也许是永远的偶像。他长时间伫立在大昭寺门前。他对所有这些叩长头的人们完全不能理解,但是心里充满敬意。
  他说:“那么多人都在反反复复地磕头。我发现那个女人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