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鬼蛇神
钦业胤阶吕础?br /> 李德胜说:“诺布,这是天火烧的吧?”
诺布:“天火要烧绝不止这么一点,这个山坡全要烧光的。”
“是他们自己烧的?”
“就是。他们的村子后面都要烧出一片空地,这样熊不会闹到村子里。大家伙都不从烧过的林子里过往,只有獐子和狐狸这些小东西不在乎这些。”
“有人从山上下来了。”
他们看着这人逐渐走进。他的穿戴与路上见到的猎人完全相同,不一样的只是他没有枪,斜挎在肩上的是一张弓和已经半空的箭囊,箭簇尾部是鹰羽。他年龄似已很大,个子矮小但脚力还健。他们坐在路边,他视而不见。他过去时他们可以看到他背后搭着三只肥大的雪鸡。
诺布这会已经回到四十年前的往事。
小诺布对阿爸满心不愿意。
阿爸说这次进山回来要送他一杆枪。这当然是桩高兴的事。可是既然要送,为什么现在不送呢?他们这次进山难道不是去打猎?他不敢对阿爸当面抱怨。
阿爸兴致勃勃,驱马走在前面。小诺布没精打采跟着阿爸进了林达村。阿爸翻身下马,把马缰递给诺布,要他在外面等着,然后自己弯身钻进一个低矮的木门。阿爸个子非常高。
房子里一声欢快的惊叫,小诺布听出是个女人的声音。她的话诺布不懂,可是诺布知道她非常快活。她先是说个没完没了,后来就嘎嘎地笑起来,不知为什么她的笑使小诺布有种异样的感觉。再后来她竟呻吟起来,声音很特别,断断续续的,而且听不出有任何痛苦。
诺布觉到了心跳,他不想知道她为什么呻吟,转身拉马离开木房子。这时他听到她啊啊地大叫起来,叫声里透出无限的快意。他快步离开去,心里简直慌乱得不行。
半小时后阿爸钻出那个矮门,那女人跟在他后面也来到门外。她很美也很高。阿爸回过身。她一下抱住阿爸的脖子,踮起脚跟,仰脸咬住阿爸的下巴。阿爸用两条手臂兜住她的屁股,把她紧紧拉向自己。
这时诺布听到有人走过来。是个矮小的男人,猎人装束。诺布还看到挂在阿爸脖子上的女人脸色陡变,迅速撒开抱住阿爸的手。阿爸回过头,可是两手仍然抱住女人的屁股。
他松开手,毫不在乎地与那猎人交臂而过,神情骄傲,甚或有一点挑战的意味。阿爸昂着头一直往山上去。诺布牵马跟在后面,一边回头张望。
那猎人也不回望,不理睬门前发呆的女人,径直钻进木屋。女人完全失了神,呆看着渐渐远去的诺布阿爸。
诺布不再张望,小跑着追上阿爸,穿过空地,进入密林。
在以后的两天里,阿爸的火枪射杀了一只有着巨大枝状角的公马鹿。临死前,马鹿的前胸噗噗向外喷血沫,它发狂地把巨角在周围的树干上撞断,然后心满意足地卧下来,优雅地闭上它美丽的眼睛,贵族气十足。
诺布看得心惊肉跳,他和阿爸跟了它整整大半天,它终于没有逃出阿爸的枪口。奇怪的是他发现自己并不喜欢阿爸。他忘不了马鹿死前的眼神,那个充满柔情和满足的一瞬啊!
他右眼上眼皮不时地跳动,这使他心绪不宁。而且他变得疑神疑鬼,总是觉得近处有什么威胁。没有声音,这一点他也不再怀疑了。可是他为什么紧张呢?
阿爸利落地剥下马鹿皮,用树枝撑开晒到一棵松树上。
诺布自己站在树下,捡起阿爸的猎刀揩净血迹,在树干上刻下一个女人头像。阿爸从树上下来,看到他剥下的树皮,也看到树干上的女人,竟对小诺布古怪地笑了一下。
父子两个捡了一些干树枝。等他们坐下点燃松枝烤马鹿肉的时候,诺布犹犹豫豫地告诉阿爸,说他感到好像要出什么事。
阿爸说:“什么事?有我在你怕什么?”
诺布不知道他怕什么。阿爸一句话把他想说的全堵回去了。第二天夜里他们仍然住在林子里。夜里下了雪。积了厚厚的一层。
有阿爸在,他确实用不着怕什么。
早晨是晴天,天格外蓝。他睁眼时阿爸还在打鼾。他不想惊动阿爸,轻轻坐起,这时他知道他的预感没有错,他看见了它。
雪地白得洁净,因而它白色的毛皮就显得脏,灰里巴唧的,黑色的钱斑分外醒目,就是醒目的黑斑才使诺布一下子看见了它。它像只大猫,平静安详又带点狡黠,它离他们不过三十多步远。它不带一点恶意地看着诺布父子。
也许是它的神态过分叫人迷惑了,小诺布竟完全没觉到害怕。他异乎寻常地冷静,用脚尖悄悄撞了下阿爸。鼾声停了,阿爸喃喃地嘟囔了一句梦话。诺布继续碰他,他终于醒了。
诺布不敢说话,只用眼睛示意。阿爸也懂了。阿爸轻轻翻身,就此看到了那头雪豹。
这时诺布才有闲暇注意别的。既然阿爸已经看到它,对付它也就不再是诺布的事了。周围都是豹子的爪印,有的离他们睡觉的地方不到一尺远。看来它曾经最大限度地接近他们。昨晚分割成块的鹿肉完好无缺,这真奇怪。
阿爸也不动一下,目不转睛与它对视。诺布看到枪挂在三步外的树上,猎刀深深嵌进树干正好用来挂枪。阿爸怎么才能拿到枪呢?诺布想不出所以然来。他不能说话,不能站起身来,任何声音或动作都可能招致雪豹突如其来的攻击。
他的眼睛继续溜动。他看到树后张开弓待射的矮个子男人时毫不觉得意外。这时,他们和他,和它的位置很特别,几乎是等距。不同的是它只看他们。阿爸只看它,还有他也只看它。而小诺布只看他。它没有发现他,更没有料到他手里的弓箭即刻就可射穿它的身体。
情势很微妙。阿爸没有发现他,他显然是跟他们上来的。这时诺布才真正知道了自己一直担心的是什么。该死的预感。
诺布看得很清楚,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同时轻轻一弹,箭簇带着轻微的呼啸飘出弓的半圆形弧线。几乎就在同时响起了震天动地的咆哮——雪豹被射中眉心,顿时向空中蹿起,也箭一样射向开弓的猎人。
阿爸比闪电还快地窜过去,就在雪豹前爪搭上猎人肩头的同时,阿爸一拳击中豹子的左眼,眼珠儿立刻迸溅出来,连同血浆一道。豹子向右侧摔倒,竟再没抽动一下就死了。
诺布说:“这件事我从来没对人讲过。”
四十多年前的故事他记得这么真切清楚。他即使没对别人讲过,肯定对自己不止十遍甚至百遍地重复讲述。
李德胜说:“几十年了,你还都记得那么清楚。”
贺中说:“你肯定不止一次给自己讲过这故事。”
诺布说:“也不是讲,偶尔就会在脑子里过一过。”
李德胜说:“就像看电影那样?”
诺布说:“是一个演了很多遍的电影。”
在贺中提议下,他们拉着马重又回到村里。村里清一色的木屋,横排扎起的原木做墙的木屋。一样低矮的小门只能算做原木墙上挖出的方洞。每幢木房子前面都有一个院落,细木杆长长的一条象征性地围了一下,算是栅栏。
他们走到一个院子前站下脚。这院子里拴着三头犏牛,其中一个是满身绒毛的犊儿。院子给牛踏得泥泞不堪。房子门前一侧有只黑色的大狗,看到我们就站起身,不叫,不跳,可是目光阴沉而凶狠。我感到吃惊。它极其高大壮健,有着小毛驴一样的体魄。毛色黑亮,使它显得结实,显得格外敏捷。要不是被一条多股牛筋绳拴住,恐怕它早就扑过来了。
这是一条看了就叫人胆寒的狗。贺中告诉李德胜是藏獒,是世界上最凶猛的狗,单独的雪豹也要绕开它,不敢与它正面对峙。
刚才他们每人嚼了两块压缩干粮,口干舌燥,他们打算到住户里要一点酥油茶或甜茶。诺布看到栓狗的牛筋绳很短,使狗不能冲到房子门前。贺中和诺布李德胜把马栓在院子外,三人走进院子。聪明的黑狗没有试图恐吓他们,没有恶吠也没有龇牙,它站在原地不动,看着他们走进屋子。
从外面刺眼的阳光下突然走进黑房间,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房间实在太暗,好像一下走进了绝对的黑暗。这种状态持续了大约半分钟。之后才借助身后的光线勉强分辨出室内的轮廓。
室内另有一处光源,是屋顶上方的一个气窗。气窗的正下方是四块石头构成的火塘,显然气窗就是烟囱。石头中间有几块木炭发着暗红的火光,一缕蓝烟直上气窗。烟缕被门前地面折射的光映得透明,使整个房间里充满莫名的迷茫气氛。
李德胜走过去,蹲在刚才打雪鸡回来的老猎人身边。
老猎人坐在地上,自顾自地把漂亮的雪鸡用泥巴糊糊包起来。他看来过分聚精会神,自始至终没有抬头看这些不速之客一眼。他塌鼻子洼脸,五官紧凑地缩皱到一起,头发几乎全白了。贺中心细,注意到他的右手食指齐根伤残,但剩下的四个手指却出人意料地灵活。
诺布一个人不声不响的出去。贺中也跟了出去。
李德胜蹲在老人身边起码有半个多小时。老人终于把三只雪鸡糊完,站起身把它们拎到墙角黑处。
这时李德胜才看到墙角里还坐着一个人。这是个老女人,身材枯瘦;衣服很旧,和满是皱纹的脸色都是黑黝黝的。当老头把雪鸡放到她面前时,她的眼白扑闪一下,李德胜的心也随之重重地跳了一下。老头不说一句话,自己转身走到外面。
李德胜当时犹豫了一下,没有跟他出去。
老女人颤颤地站起来,同样颤抖着走向火塘。又高又瘦又抖颤,使人感到摇摇欲坠。她收起几根柴棒,放到木炭灰上,俯下身子去吹火。李德胜站到对面。随着她吹的每口气,红光一明一灭,照出她的骇人的脸。
最骇人的是她两边嘴角的伤疤,疤痕一直延伸到耳根。我看到她似哭似笑,漠然的眼里完全没有生的气息。李德胜没有走开,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燃塘边的干松枝送到柴棒下面。火焰噼噼啪啪地燃起来了。
他把眼睛从她脸上移开。他今生今世再也不会想看到这张脸。她不理睬他,他正好自己随便看看。
他看到她原来坐的墙角放着一个石臼,石臼中的石杵有手腕粗细。她原来在捣干辣椒,而且已经捣出很多,他估计起码有十多斤!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进来后她没捣一下,不然李德胜早该意识到她的存在。
她用来吃饭的木碗里盛的辣椒,多半碗,紫红色的,上面是一只木勺。看来他们干吃这个。当然也有糌粑、干肉。李德胜还注意到另个屋角放着一个破旧的酥油茶桶。
李德胜后来回忆当时的情形,连自己都很奇怪,奇怪自己竟忘了渴,忘了讨茶喝。更奇怪的他完全忘了是来讨茶,竟然一点不觉得渴了,不想喝什么东西。
她在火上烧烤雪鸡,泥巴在咝咝作响,腾起白色水汽,和蓝烟搅到一起飘向空中。李德胜感到口水涌出来。他忽然想起什么,急匆匆地走到外面。诺布和老人果然都不见了。
强烈的阳光使李德胜不能睁眼。
李德胜猜度他俩应该和老猎人在同一个地方。于是他沿着来路向南,穿过村子来到一片围着密实篱笆的坡地上。这里林木多已砍伐,只留少数几个高高的树桩兀立在原地。树桩至少都有四五米高,上面是平齐的锯口。
开始李德胜想不出为什么要留这么高的桩。这里几乎全被围上粗树枝篱笆,篱笆墙把这块空地分割成许多块。走近时他看到原来里面是耕地,种着青稞和辣椒。这时他也看见了贺中。
贺中蹑手蹑脚,仿佛在追踪着什么。顺着贺中的视线,他又看到了诺布。诺布发呆地站在一面篱笆墙跟前。
李德胜马上猜出那应该就是老猎人的菜地。就是。老人在里面侍弄着辣椒苗,看起来专心致志。
诺布这时看到了李德胜,向他走过来,李德胜只能迎上前,他猜不出自己是否打扰了他。他用眼睛的余光瞄了贺中一下,贺中没有从自己藏身的地方出来。
诺布没说话,李德胜也不说话,两个人沿着篱笆院之间的空隙往东面山上走。他们走得很远了,依旧可以看到下面篱笆院里干活的老人。诺布坐下来,又继续讲关于他阿爸的故事。
豹子死了。
阿爸和那个珞巴猎人互相没说一句话,甚至没看对方一眼。这件事自始至终都很微妙,开始他跟诺布父子上了山,目的可想而知。豹子盯上诺布父子时,又是他舍命相救引祸上身。之后,结果出乎意料居然是诺布的阿爸救了他。
他们互不理睬。
诺布的阿爸收拾起马鹿肉放到马背上,摘下枪上肩,拔出刀入鞘。既不看死豹,又不吆喝诺布,自己牵着自己的马走出这块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