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鬼蛇神
拉萨是仅有的。不要说以后不能再来,像我这种即便离开也会一来再来的拉萨人,每一次回来也会激动不已。机场路九十五公里,离拉萨越近我的心跳就会越重。我身边的这个人我肯定他不会再来,这一别将成永诀,他怎么可能如此无动于衷呢?
或许那也就是他的功力,喜怒不形于色,脸上永远不会反射出心底波澜。他不是寻常人。我做不到这一点。
大巴车过了曲水大桥不久就减速停下,前面聚了许多人,显然是出了车祸。
司机先还耐着性子等候,后来索性将自动车门打开,等于是告知乘客可以下车去透透气。七个乘客无一例外都下了车,陆陆续续往前面凑上去。果不其然,一个背书包的小女孩倒在血泊中。
我说:“真是奇怪,干嘛不抓紧送医院抢救。”
前面的一个人低声说:“已经死了。”
一旁的警车警灯闪个不停。
这时我注意到我朋友的脸色非常难看,我忽然想起他有一个女儿正是遭遇了车祸横死。
我马上揽住他肩膀,把他拉回大巴方向。
我说:“天太冷,回车上吧,车上暖和。”
他没有反应,但他的身体被动的随着我回到大巴车上。我已经想好绝口不提前面的车祸,但是那也没什么意义,因为我只是七分之一而已(加上司机是八个人,减去我朋友自己仍旧是七个),虽然另外五个还在车下,司机已经开口了。
司机说:“人死了没有?”
我朋友显然不会接他的话,我们又不可能对他的问话充耳不闻,只好由我来回答。可是我已经决定不开口,我只能点头,同时在身前动作很小的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问。我朋友在我身后,他看不到我手势。可是司机没明白我的意思。
司机说:“你又点头又摆手,人到底死了没有?”
穿帮了。他妈的我何必理你,我压根就不该对你的问话作出回应,我压根就该充耳不闻。
我朋友说:“是个小女孩,已经死了。”
司机没完没了,“警察怎么认定?”
我的火气在上升,“司机该枪毙。”
司机大惊,“警察这么说的?可是怎么会呢?”
另外五个乘客也都回来,陆陆续续上了车,一边七嘴八舌。
“警察说死者负全责,说司机没一点责任。”
“怪都怪家长没管好孩子,小孩子在公路上乱跑,太危险了。”
“不会就白撞死吧?死者家属怎么也该有一份赔偿。”
“赔偿管什么用,有钱能买回来命吗?”
“那个小女孩真够惨,整个脸都撞烂了,她爸爸妈妈不知道怎么难过呢。”
司机松口气,“我还真以为司机要偿命呢。”
每句话都如同刀子一样戳到我朋友的心上。然而有一条古老的法则令他和知情的我无话可说。不知者不怪。那七分之六中没有哪一个人有恶意,绝对没有。
警察还是负责任的,我们被耽搁不到二十分钟就被放行了,这让我们刚好赶得上换登机牌。在安检入口,我将手里的旅行箱交到我朋友手上。两个男人很冲动地拥抱了一下,马上又撒开对方。我看着他走进去。他在验章柜台敲过章子,回一下头。
我向他摆手。他向我摆手。结束了,都结束了。
年轻的朋友都知道当天晚上是圣诞平安夜。我那时也还年轻,也喜欢凑一个热闹。我们在拉萨最红火的酒吧“色季拉雪顶”包了大间,我们有十几个人,有老公的带老公,有老婆的带老婆,有男朋友的带男朋友,有女朋友的带女朋友,男男女女的一大群,中间也有那么三四个男女光棍,好不热闹。
细数一下都有谁来了——
贺中启达少华海燕,扎西老金新建色波,八大金刚是也;加上东道主我,加上后来的李克。女的就不提名字了。
先前的几个平安夜李克都值夜班,今年他专门让领导给他调到日班。他理由充分,领导再不喜欢他也不敢不给他调,所以他是第一次加入到我们平安夜的聚会当中来。
我只是名义上的东道主,只不过租了这个包厢而已,包厢费当中含了两打科洛娜啤酒加两大包爆米花。其余的都是各路豪杰的奉献,计有茅台三瓶,五粮液两瓶,人头马一瓶,轩尼诗一瓶,红方两瓶,黑方两瓶,皇家礼炮一瓶,很奢侈吧。我们就是群奢侈的家伙。
用马丽华的诗,“我们是地球上最后一群浪漫主义者”。
每次聚会的第一个节目都是交换新闻,我首先汇报。车祸,一个藏族小女孩殒命;目击者中有一个男人的女儿也是在车祸中丧生,同伴七人中只有一个人知情,另外六个则不遗余力的往男人的伤口撒盐。众人一片唏嘘。
老金刚从可可西里回来,他花了一个月薪水换了一颗麝香。他亲眼目睹那牧民用藏刀把它从刚刚咽气的獐子肚脐处剜下来。几个人都没见过麝香,都说要到老金家里去开开眼。
老金说女人就免了,别凑这个热闹。
有女人不服,说老金性别歧视。
老金说不敢不敢,实在是因为麝香乃大凉之物,近女人身轻则那什么不调,重则永不能怀孕或者流产。
此说如此骇人,哪怕在座的不止一位女权主义者,也没人再敢叫嚣了。
海燕拿出一则拍卖公告,由苏富比拍卖行秋季拍卖会发布。在数量繁多拍卖成果中,有这样一条文字:
拍品名称 西藏乾隆六十年银币;数量 三枚;起拍价 一百六十美元;拍卖轮次 二十三轮;成交价格 一千八百三十美元。
我对此条新闻比别人更感兴趣。心算一下,单枚价格六百一十美元。这应该就是海燕送给我朋友的礼物的价格。
海燕说:“诸位,我手里还有几枚乾隆年银币,谁有兴趣可以照此公告价格找我,我一定满足诸位。”
几个女人轮番骂他财迷,说既然是朋友,他应该采取主动去表达朋友情义,相信每个朋友都会给他机会。
海燕好男专跟女斗,“想得美吧你们!”
启达这家伙最精彩,他拿了桌上最大的一只杯,操起已经开了盖的皇家礼炮一举斟满,称自己没新闻,当罚,一饮而尽。
贺中大恼,说你小子太无赖了,明年平安夜所有的酒全由你买单。也难怪贺中生气,刚开瓶的皇家礼炮已经只剩了五分之三。
贺中拿出三张照片,是他自己与一个硕大的牛头骨的合影。那是他从班公湖搞到的,两只巨角有小腿粗,开合超过一米,已经高度风化如同化石一般。美中不足的是头骨已残,只剩下正面骨的上一半,两个眼眶也都只剩了半个;而且面骨上有一个很大的洞,像是枪眼。
“班公湖当地的牧民说,它有几百年了,一直放在一个玛尼堆上方。想想看,几百年前的野牦牛!”
扎西像行家一样仔细看照片,“这家伙体重起码在两吨以上。一吨重的大牦牛,牛角的头盖骨比它小得太多了。”
即使在遍地牦牛的西藏,如此之大的牦牛也是少之又少。
贺中当真是得到了一个至宝。
扎西带来的也是几张照片,一只毛茸茸的黑色小狗,只有肚子和腿上的毛是深??。新建一眼就认出是藏獒。
扎西说它绝对纯种,是从藏北无人区一个牧民手里搞到的,那里离最近的公路也有四五百里,牧民连一句汉话也不会。为了这个狗崽子,扎西还专门又跑了六十里,亲眼看到了它的父亲。那个大家伙简直就像雄狮一样壮硕,它的主人说它曾经在一次鏖战中咬死了三只狼。
扎西相信那是一只普天之下没有敌手的猛兽,狮子老虎肯定赢不了它。在西藏的每一个人都知道纯种藏獒比什么都珍贵。
在座的每一个男人都羡慕扎西的好运道。
虽然俗谚说事不过三,新建还是只给大家带照片过来。他在五天里居然跑一趟古格,他的照片数量很多,其中有一幅让大家印象格外深刻。是三个体态丰腴身披薄衫的女子和另一个偷眼窃笑的男人,像是一个有情节的故事,男人在??女人们。奇妙之处在于三个女子几近全??,不单上面两点鲜红,竟然将下身纤毫毕爽刻画出来,所有细节都不含糊。
有女人惊呼,“太色了!宗教壁画里怎么会有这么色的东西?”
新建说:“古格是一个王朝的遗址,它的壁画未必都是宗教内容,起码这一幅就不是。还有就是我也不认同你的话,你说它色,其实是你自己色,所以你看什么都能看出色来。”
此女反击,“露三点画生殖器还不算色?只有你这种??才会放这种狗屁。”
新建说:“我??,我怎么色你了?”
少华说:“它绝对是一幅旷世杰作,比克里姆特的女人体还要精彩!”
少华的新闻比较有爆炸性。他说警方把庄小小带走,据说是调查一宗里通外国的间谍案。庄小小是进藏大学生中的风俗画家,他的画标价不高卖得很好。他有一个很大的个人画室,他那里经常有外国人出入,天南地北哪个国家的都有。他在1982年进藏的那批大学生里,属于响应党中央号召最先富起来的那个。
可以肯定的说庄小小很有商业头脑。当时拉萨作为较早开放的旅游城市,外国的游客非常之多,他看中了其中的机会,专门请客结交各路旅行社的导游。他的策略是提成,他让他们带客人到他画室,只要成交一幅画即刻兑现百分之十五佣金。通常他的画标价几百元。所有交易都是在导游的协助下完成,所以导游们都愿意把客人带到他画室。
当年的中国,外国人还算是新鲜玩意,外国人到哪儿都会引来围观;所以经常见有外国人出入的庄小小的画室成了众矢之的,引来多方关注。其中自然包括了警方。
少华的消息让大家震惊。间谍案可不是闹着玩的,而且是里通外国,那应该指的是本地的中国人啊。是庄小小吗?
按说国家机密普通人是无缘接触到的。庄小小不过是一家单位的美工,应该离国家机密很远。买他画的那些客户中即使有间谍,恐怕很难从庄小小那里窃取到有价值的国家机密。
换一个思路,或许间谍不是庄小小,但是与间谍接头的外国佬曾经到过他画室,警方需要了解所有与间谍活动有关者的行踪,庄小小当然难脱干系。这是最为众人所接受的可能性。
色波说:“毬间谍!都都是吃饱了撑的。说庄小小是间谍,打死我也不信。”
色波曾在秘地墨脱行医四年,他一个朋友从墨脱上来带给他一条脆蛇。色波决定将它在平安夜聚会上展示,让大家见识一下地球上最稀有的动物。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盖上有孔的塑料圆盒,那就是他朋友为那宝贝准备的房子。色波先声明脆蛇没毒牙不咬人,之后将那条尺把长有手指粗的绿色精灵请出圆盒。它愣一下神,身子忽然疾速摆动,一下从茶几冲出去,在空中滑翔了不足两秒就落到马赛克地面上,居然一下断成了三截。一片喝彩声。色波马上将三截蛇身捡回到圆盒里。
它自己还能接上吗?
不能。
壁虎断了尾巴还能活,它能活吗?
不能。
这么稀罕的宝贝这么轻易就死了,太可惜了。
不可惜;这么多名家亲眼目睹了它的精彩表演,它注定要名扬天下,它已经死得其所。
它已经死了,你还把它们收起来干嘛?
它是药材,非常贵重,比金子还要贵重。你会因为金子不喘气了就把金子扔掉吗?
就在这当口,迟到的李克到了。
李克的名字和圣诞平安夜紧紧连在一起是在一年前。一年了,他的故事仍然为拉萨的民众所津津乐道。他是我的朋友,也与启达相熟。在座的其他人有的和他见过面,有的只是听说过关于他的圣诞平安夜故事。
是我听说他今年圣诞不值班了,邀他来换换心情。他当时没确切答应来,只说到时再说。
上半年大多数时间他都在配合警方调查。毕竟这桩命案太招摇了,警方在侦破上下了大气力。作为唯一的当事人,也是唯一的嫌疑人,他曾经长时间在被拘留状态下接受调查。
据他说,他关于事件的证词前前后后至少被讯问过三十次以上;而每一次都有笔录有录音,警方会在任意两次之间他措辞的差异上寻找突破口,突击审问,攻其一点不及其余。他开始的回答前后会有出入,到了后来几乎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每一次的录音居然可以一字不差。
警方最终确认:排除李克作案嫌疑。
这是一个基于科学的结论,李克先后面对的法警总共有七位,据说其中的两位是教授级专家。可以想见他的体液体毛体屑都已进入到高精尖的仪器中,经过反复测试。
李克原本活泼好动,飙车跳摇滚打架斗殴无所不好,他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