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鬼蛇神





  我们有强烈情感取向的极丰富想象力的一颗心(我们中有的人的心中藏着一个叫良知的东西),所以我们与其它动物不同。



  卷3 海南

第三章 蜻蜓点水或彩蝶恋花

  3 一个山民的编年史

  尽管西藏分手那一刻没有明确约定,李老西还是首先大幅度降低了写信的频率。几个月一封;一年两封;一年一封。后来差不多两年三年偶尔会有一封。
  他们各自的生活相隔十万八千里,跟自己没任何关系,所以彼此间的通信有如过眼烟云,也如饭后茶余的谈资,有也罢没有也罢。大元这名字,在李老西以后的日子里渐行渐远。
  儿子阿光已经在省城海口站稳了脚跟。
  村里极偶然的会有人去海口,李老西和他女人总会让去海口的乡亲给儿子带上些山里的特产。见过阿光的乡亲回来会在村里传播阿光的消息,说他当了老板,说他请他们吃了餐馆,说阿光当了老板也没有架子,待他们很和气。
  毫无疑问,阿光为李老西一家争了光长了脸面。阿光成了家里的企盼和希望。没有人怀疑他日后会赚了大钱衣锦还乡。
  但是只有李老西心里明白,阿光从来没往家里拿回过一分钱。除了他最初在海口站脚,从家里带走七千元(1988年)以外,他还几次跟父亲张口说急用钱,李老西都力尽所能帮他。
  大家的日子比原来似乎强了,丧事比原来越发排场。而且李老西觉得村里村外死人的速度比先前快了,因为他接到的活计明显比先前要多,几乎是一个接一个。有一个月里他居然一天没歇,连接五单生意。一单七天,压上单一天就是六天,五单足三十天。
  那个月他的腰几乎要累断了,他女人和两个女儿也都挽袖子上阵,连做饭吃饭都觉得是浪费时间。那个月他净挣四千三百元,相当于先前整个中元节的收入。可是阿光又有急用,给了他四千整数还是难解他的燃眉之急。
  后来阿光才讲实话,阿玲她哥出事被抓了。公司业务无以为继,还有债主上门。阿玲急得像热锅蚂蚁,四处出动找她哥以前的关系,但是人走茶凉没人理会她。无奈之下他们关了公司,为躲债主在闹市区大英山地段租了一小间旧屋,深居简出不敢露面。
  李老西女人让儿子回来。阿光不肯,他不敢想象自己重新沦为山民,重新在自家的破房子里与彩纸和浆糊打交道。阿光说自己哪怕饿死也要死在海口。儿子真是有志气,他的话让李老西哭笑不得。李老西的隐忧越来越重,他担心儿子那边的事情也许会拖垮家里,毕竟女人身体太弱,小女儿还小,大女儿还不能给家里实质性的帮助。
  村里人还都被蒙在鼓里,以为有儿子在外面当老板的李老西财大气粗,所以谁家有了难处先就会找李老西借钱救急。
  李老西有心也无力。乡邻都说他小气,说人有钱了必定为富不仁,说他这种人必遭天谴,说他遭了天大的灾也没人会理他。阿光当了大老板的传言,莫名其妙就将他这个做父亲的打入万劫不复之地,无论他先前做过多少帮别人排忧解难的好事,这时候已经全部一笔勾销。他在人们心目中是恶鬼上身,成了恶人。
  他们一家在村里遭受众人的白眼,被孤立已成定局。阿霞受不了那种压抑出去打工,她在保亭做过餐馆服务员,在服装摊卖过衣服,在街头卖过槟榔。阿霞是个孝顺女儿,每次手里拿到几百元她都会把差不多一半交给阿妈。
  世面见得多了一点,她开始琢磨着不再给别人打工,找一份自己能作主的事情做。用她自己的话说,打工也要给自己打。
  卖槟榔就是她为自己设计的第一件事。自己去种槟榔的人家里收槟榔果,之后自己在县城街路边上踩点,找到一个生意不错的地方就在那里定点。干上一段时间生意比较稳定了,她会雇一个人代她守住这个点;自己再如法炮制寻找下一个。那段日子她在万宁,已经有了四个属于自己的槟榔卖点。
  但是很快她就发现了问题,她自己蹲点的时候每天能卖到三四十块钱,可是雇了人以后卖钱额就会逐渐减少,这让她心里相当郁闷。毕竟她收槟榔需要耗费时间和压一些钱,她雇人又是一笔费用,如若生意太差她连本钱都难赚回来。她不是个轻言放弃的人,她想找出问题的缘由。
  经过在近处的暗中观察,她发现她的雇工竟自己偷偷带了槟榔来卖,这等于是雇工拿她的薪水赚自己的钱,他上交的卖钱额自然会大幅度缩减。阿霞臭骂了雇工,炒了他鱿鱼。
  另外三个雇工都还算老实,没发现有类似的行为,但他们的卖钱额都不如阿霞自己。
  阿霞发现另一个原因是顾客很挑剔,如果卖槟榔的是个还入眼的女孩,生意就会很不错;是男的或者有了年纪的女人,生意一落千丈。她于是换掉了原来的几个人,重新招来与自己年龄相仿,模样也算姣好的女孩。这一招果然奏效。基于每个人的业绩不同,她还给业绩好的分别以三百元两百元奖金不等。
  她有了几个雇工,每人每个月都能给她带来几百或上千元利润。她没有成立属于她自己的公司,因而也就不需要与她的雇工签订任何经济合同,同时又不负担他们的住宿和工作餐,她以极低的成本开创了属于她自己的微型商业帝国。
  李老西内心里从未指望过女儿怎么样,阿霞给他带来了意外之喜。阿霞与阿光不同。阿光张口便是宏图大略,抱负远大鹏程万里。阿霞即使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老板,还是像一个打工妹那样,说话轻声慢语,从不对人指手划脚;而且对阿爸阿妈既关心又孝顺。
  比较有意思的是阿花。她是瘦长脸颊,跟阿妈像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一样。阿光阿霞都像阿爸,都是圆脸,而且也都是五短身材。阿花长胳膊长腿,个子瘦瘦高高,从小就能跑能跳的,运动天赋出众。从一年级到六年级,每一年至少捧回三个冠军奖状。
  校春季运动会一个;校秋季运动会一个;镇小学年度运动会一个。二三得六,三三得九,四三一十二,五三一十五,六三一十八。整个小学时代辉煌的十八个奖状,贴满了厅堂整整一面墙。家人都会为阿花感到自豪,她天生就是个冠军坯子。
  这个家庭表面上是李老西名声在外,真正在家里作主的是他女人,她才是家里的轴心。
  她说话是慢板,音量也适中,但是字字句句都清晰明确不容置疑。阿爸的话听到了就听到了,执行不执行是你自己的事,或者听不到也没有严重的后果;阿妈的话则不然,你必须要听清楚,必须按她说的去做。这是这个家庭的既成事实,包括阿光在内,没有谁对此产生过疑问,更不要说挑战了。
  李老西也已经习惯了在家里确立她女人的权威。以他的性格,他不会强制孩子们一定听阿妈的话,但他会以身作则,对他女人说的任何一句话都无条件不折不扣地执行。他的以身作则收到了极好的效果,每一个孩子都严格遵守这条不成文的家规。
  这个家庭很有趣,似乎以身高来排定座次。阿妈最高,是一把手;李德胜次之,二把手;阿光阿霞阿花依次为三四五六。当然这以后身高会有变化,排序也会相应发生变化。
  比如阿光。虽然他说死也要死在海口,但那也只是说说而已,后来阿玲被追债不告而辞,剩下他一个人猫在大英山的破房子里看不到一点出路,最后只能灰溜溜回到崩石村。回来了还是不一样,他还是家里的三把手,不过这时候他已经跟阿爸一样高了,已经有了挑战二把手的实力。阿妈作主为他定了亲,也是阿妈老家黎寨的女儿。阿光这次老老实实听从安排完了大婚。阿光老板衣锦还乡在崩石村还是一件大事,而且成了一家之主,这个变化令他超越了同样身高的阿爸,正式坐上家族第二把交椅。
  阿霞没有因为嫂子的出现降低座次,嫂子没她高,而且低眉顺眼做得多说得少,嫂子的位次只能处于第五。无论家里发生什么变化,阿花依旧身处末位。阿花在家里经常被唤作阿妹。
  真正的转机在于李老西第一个孙女的诞生,这个叫阿双的女孩极大的提升了阿花的地位,因为她要叫她二姑。两年之后又一个叫阿妮的小女孩也叫她二姑,自己还是小学生的阿花由于辈份的增长已经对自己很有信心了。大侄女比自己小十岁,小侄女比大侄女小两岁。
  阿妈不会瞧着儿子一家人挤住在老房子里,她和阿爸商量为他们再盖一处房子。
  阿光看来也收了心,一心朴实在家里做事。他原本脑子灵光,在海口办公司时候也学到了不少城里人的门道,他在村里挂出一块公司牌子,“海南天光中药材公司”。既没在工商注册,也没经过任何一级政权的批准。
  因为先前有村里人在海口见过阿光当老板,所以他在崩石村已经建立了一定的威望。阿光很能说,居然在本乡本土很快发展了三个合伙股东,每个人出一万,占百分之二十股份。用过减法之后可以知道,阿光是大股东百分之四十。

  公司需要场所。山村不像那些平原的村落,经济已经有一定规模,所以也不可能租到合意的房子来办公,唯一的出路便是自己建。公司股东大会同意拿出一万元股本建房。
  阿光便将阿爸阿妈为他攒下的另外一万七千元(其中包含阿霞孝敬父母的八千元)并到一处,在四个月时间里就将新房盖起来,前面一间是公司,后面两间也就是阿光小家的新居了。可谓一举两得。
  阿光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他懂得如何用最少的钱办最多的事。阿爸关于药材方面的知识,是他公司最大的一笔财产,当然是无形资产。依据阿爸的指点,他把采购目标直接定在了几种最值钱的野生药材上。
  他在同村山民手中收购,但是挂在账上,相当于赊购,讲明了卖出了再付款。他出自本乡本土,乡邻自然不担心他会赖账跑掉。而且他要的药材,许多是他指定大家专门去山里采集来的,他们所付出的也只是功夫。山里乡下的人们,功夫是自己的,人们有的是功夫有的是气力,他们不把自己的功夫换算成钱。
  也正是基于众人的这种心态,阿光的赊购进行得相当顺利,他们不用一分钱现金就已经集纳了数量不菲的上好药材。阿光不免得意,他知道他下一步的路数必须要给自己的货找到买主。他在心里已经规划出一份蓝图,他对自己充满信心。
  在这个过程中,李老西觉得儿子的路不是正道,他甚至觉得阿光心术不正。人不能把别人当傻子。这不是李老西的信条。
  阿光怎么也没想到,阿爸会在这时候患了失忆症。
  无论他如何引导阿爸,阿爸还是想不起许多年前关于中药材的往事,他和广州的哪些药材铺接洽,哪些药材铺特别需要哪一种贵重药材,这些药材该如何在送往药材铺之前料理得当。阿爸的失忆仅在于这个方面,这让阿光又头疼又恼火。
  以他对阿爸的了解,阿爸这个人绝不会说谎。所以他不会想到是阿爸故意不告诉他,他担心是老天成心不让他走通这条路。他认为有恶鬼受老天指派上了阿爸的身,他要为阿爸驱鬼。
  论驱鬼阿爸是崩石岭的老大,崩石岭没人有资格给阿爸驱鬼。阿光就从陵水请来了有名气的神婆。
  陵水毕竟是大地方,地灵人杰高手如云,那神婆的手段果然了不得。上了阿爸身的恶鬼与神婆的法力较量许久,最终还是败下阵来仓惶而去。阿爸当真领教了远道高人的一场洗礼。
  阿光心情大好,给了神婆加一倍的犒赏。一场法事下来,加上布置道场,置办烟火高香,再加上神婆的往返路费,足足花掉天光药材公司三千元真金白银。据阿爸自己说神清气爽,有一种重新投胎的感受。
  阿光乘胜追击,这时他发现阿爸身上的鬼固然被驱走了,关于药材生意的记忆缺失却没能得到恢复。阿爸也在努力,但无论如何就是想不起那一段的事情。无可奈何之下阿光决定亲自北上广州,遍访那些老字号中药铺,一家一家地询问谁需要什么。阿光当然选对了路子,这才是做生意的正道。
  他的努力果然有了结果,一趟广州他定出了两万多元的货单。他自己算了一笔帐,他欠村里人的总数大约七千八百元,再加上盖房子花掉的一万元,再加上发货运费,总共也不过一万八千元。光这一笔生意他已经有大约五千元的净收益。
  他在海口学会了另一种算法,房子的开销作为投资成本,可以分摊到十年当中,所以一年摊下来也不过一千元。另一种算法的结果是纯利润五千元加建房一万元减去的一千元折旧费,五千加九千。纯利润是一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