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鬼蛇神





  医院刚好又是大元所在大学的附属医院。大学领导对大元的病情相当关心,责成医院领导给予最好的治疗,同时责成校党委的一名部长专门盯住大元的治疗工作。部长偏偏又是大元在学校里最谈得来的同事和上司。
  大元通过部长达成了与院方开诚布公的意愿。专门负责治疗的神经科副主任坦言,是肺上长了东西,他把后一次CT得出的底片拿给他们看。那一台大型CT机是高精度增强机型,造价极其昂贵,因而检测费用也相当高,其底片精度也达到极高的水准。
  底片与检测器官之比为1:1。那一大坨黑黢黢的团状阴影的直径大约为6。5cm×6。7cm,其中的纹理脉络都极精细清晰。
  是副主任医生的意思,看底片的时候让小花在自家的车里等候。仅就这一点,大元已经猜到他的病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大元说:“大夫,我心里够结实,能承受任何结果,我请你给我实话,是不是那种东西?”
  大夫显得迟疑,看了部长一眼。
  大夫说:“当然还要一系列检查才能确诊。”
  大元说:“以你的经验呢?”
  大夫说:“你既然说了你心里能承受,我也就坦白告诉你,你该有心理准备,十之八九吧。”
  大元当时的眼睛没看大夫,也许他有意避开目光给大夫的压力,他看着部长。大夫的话在部长的脸上形成了作用,大元清楚记得部长左脸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部长说:“主任,您看,接下来的治疗该怎么进行?校领导责成我来协调,您看我们怎么就下一步治疗来做一个方案?”
  大夫的眼轻轻合上,显然在思忖部长的问题。
  大夫睁开眼,“病灶在肺上,当然转到肺科是最负责任的选择。上海肺科也是学校的附属医院,教授先生会得到最到位的治疗。”
  部长说:“肺科的院长也是我的好朋友,转肺科肯定没问题。”
  大夫说:“上海肺科的肿瘤科在全国首屈一指。”
  部长站起身,说话斩钉截铁:“就转肺科。”
  他们说的肺科,全称是上海肺科医院,是中国第一家专业肺科医院,在肺部疾病的治疗人才和科研的水平上,以及检测设备等诸方面都居于全国前列。更巧的是它也在本大学旗下。
  三个人会面的时间不足半小时,但是进去和出来已经是两重天地,大元和部长与大夫道谢道别。部长有学校的专车,他去肺科落实转院事宜。大元回到车上,他的新娘看上去满脸轻松。
  小花说:“恶鬼上身了,是吧?”
  大元不想给自己留思索的时间,如同乒乓反弹一样回应:“也许是吧。他们说要转一个医院。”
  “老公,你是不是有点紧张?”
  大元只能故作轻松,“没啊,有什么好紧张的?”
  小花的声音一直很放松,“就是,没什么好紧张的。”
  那是接下来那几天里对话的主调,两个人都很轻松,或者说都在故作轻松状。带状疱疹的度日如年也变得微不足道了。有部长的出马,肺科的住院以及诊疗检查都进行得异常顺利。
  他们的落脚点在特护病房区,而且都是单间,每次都是肺肿瘤科主任亲自出马,之后才轮到参与检测的医生护士。主任的高度重视在一定程度上也影响了其他的医务人员,大元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贵宾。他心里很清楚,一切都借重于部长,部长每日的亲临现场都让例行治疗变成了一桩大事件,治疗方给予最大限度的重视。
  主任是国家位列前茅的肺肿瘤专家,他的轻松诙谐让作为患者的大元心里相当放松,大元觉得自己喜欢这个人。小花对主任的印象也非常好,主任的态度让她对接下来的治疗充满信心。做检查的医生和护士先后抽了很多次血,分别装入不同的试管当中,显然每个试管都将进入不同的仪器,检测不同的病理方向。
  大元小花已经形成默契:到了医院一切服从医生,并且不闻不问。转院有一个不可避免的麻烦,就是所有的检查都要重新来过。一家权威医院不可能用别家的检查结论,这是常识。
  因此先前的所有环节全部复习了一遍,仅费用一项已经过万。
  主任这天将大元小花请到他的主任室,非常详尽耐心地给他们讲述一个医学用语,肺穿。做肺部穿刺。
  肺部在胸腔之内,要达到肺部首先要通过皮肤肌肉和肋骨,肋骨之内是胸腔,还有一层腔膜,穿刺针头首先要穿透以上部分;
  然后你们知道,肺是活体,同其它器官一样,它也有一层膜,肺膜;
  肺在胸腔内一直在运动,一个你这样的大块头,肺活量是相当大的,你一口气可以吹起一整个气球是吧。人一刻也不可能停止呼吸,也就是说,肺内某一点组织的位置变化会非常之大,而且这种变化会一直在进行当中,不会停下来;
  那块病灶在肺叶当中,肺叶又在不间断的位置变换当中,相对于来自胸腔之外的穿刺针头来说,要准确无误地取到病灶样本其实非常之难;
  所以肺穿虽然是取样,它本身已经是一个有相当规模的手术了,因为手术是在我们肉眼不能抵达的部位,我们只能通过增强型CT机的屏幕来观测针头的工作情况;而操作进针的医生本人又不能直接看到CT机显示屏,只能依据观屏医生的指示进行手术。一个手和眼不属于同一个医生的手术,你们该想到其中的难度有多大。所以通常肺穿要做三到四次才能够得出相对准确的结论,相当于做三次或四次大手术。
  主任的耐心所传达出来的信息非常清晰而且明确。
  大元懂了,小花也懂了。
  有异议吗?
  小花看一眼大元,“没有。”
  大元一切听老婆的,“没有。”
  第一次肺穿过程已经被主任描述过,几乎不差分毫。其中有一个细节主任没有强调,因而大元的心里准备相对不足。就是术前准备。第一步是麻醉,巨大的CT机就是手术台。
  这是大元生平经历的第一场真正意义的手术。手术需要麻醉他也知道。但是这次麻醉的部位在身体躯干的中间,他想一想也觉得紧张了。打过麻醉针的那段时间对他来说相当难熬。他无法猜测那段时间有多久,但是恐惧让他把时间无限延长了。
  第二步是寻找下针部位,那同样是令他无法忍受的煎熬,他能够感受到医生的犹豫,因为确定位置进行了很多个回合。
  他那会想起了别人讲起割阑尾的情形,已经注射麻醉针之后,患者没有一丝倦意,他听得见医生划开他肚皮的声音,听得见刀剪切割他身体器官的声音,同时他还要听掌刀医生护士们的家长里短,讲述一只老鼠钻到被子里之后的尖叫和张惶失措。
  大元在那一刻想到的就是这些,术前准备真是令人难熬啊。
  小花能告诉他的是,从进去到出来三个小时多一点,她说那是她所经历过的最长的三小时。术后大元相当疲惫,沉睡了超过十二个小时。熟悉大元的读者都知道,他睡得很少,每天都在六小时之内,看来手术的确令他不轻松。
  小花在他背部发现两个针孔疤,估计是第一次没找准部位,又有了第二次。两处疤孔周围都有青淤。
  大元说他虽然不觉得很疼,但他在手术台(增强型CT机)还是能清晰觉到针头在一层一层穿透他的身体,那种感觉让他不舒服到了极点,一想到还有两次或三次肺穿,他内心不寒而栗。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勇气去面对下一次。
  接下来几天没他们什么事,需要他们做的就是耐着性子等候肺穿的化验结果。五天之后结果也出来了,是小花在规定的时间开始那一刻去化验科那边取过来的。
  未见癌细胞
  当然化验结果不止这五个字,还有其它许多内容,但是无疑这五个字是核心,未见两个字是核心中之核心。
  很奇怪,非常之奇怪,那五个字显然不是一个坏消息,但是当天晚上大元失眠了。第一家的主任说“十之八九”那一次,大元根本与失眠无缘。那次应该更关键,连部长都说他那个晚上很久都睡不着,他也给“十之八九”这话吓住了。所以说这一次失眠是非常奇怪的事,坏消息反倒无所谓,不那么坏的消息却格外在乎,大元这是怎么了?
  肺科的主任已经说得很明白,病灶取样非常难,所以要多次才能得出准确的诊断。所以未见并非好消息,只能说是不那么坏的消息。倘若三次四次之后,结论都是未见,也许就是好消息了;但是也许仍不是最后的定论。大元究竟是出什么毛病了?
  他的新娘睡得很踏实。她在他怀里,她的脸与他的脸仅七八厘米之隔,她是那么安详那么美丽。所有安详的睡相都是美丽的。他们的相识至今仅七个月而已,她已经成了他的新娘。这是多么奇妙的事情!
  他离婚是1991年。十七年只是一眨眼的瞬间。他甚至不记得这许多年里自己有过几次再走进婚姻殿堂的憧憬。他喜欢小花的话,“两公婆是天大的缘分”,想想真是啊。他有过若干次的恋爱,时间或长或短,其间竟没有一次临近过婚礼的红地毯,连一次都没有。显然是缘分不到。
  现在缘分到了,结婚证是缘分最好的证据。七个月里大元每时每刻都浸润在爱河当中,爱她,同时被爱。
  大元想起她第一次到上海,那也是儿子暑假回上海的时间。他问过儿子的想法,儿子坦坦然然说他相信老爸的眼力,相信老爸不会选错人,儿子还说希望老爸早一天结婚,把自己对老爸挂念的接力棒传给另一个人。
  “老爸,你毕竟不年轻了,我不能在身边照顾你,我希望有个人能代替我来照顾你。”
  儿子的话让他热泪盈眶。
  失眠让他无端地想起往事,他的心觉到了一丝抽搐。还有三次肺穿,也许是两次。他忽然被一个不相关的词汇所萦绕,倒计时。三次还是两次,那就是他的倒计时吗?
  当然有可能事情的结果没那么坏,三次都是未见,那样当然不错。谁不期待自己有一个好的结果呢?
  那不是大元的思维方式,往最好或者最坏的方面去设想,两种都不是他的方式。而且他更不想要的是一个已知的未来。他不要知道自己十年后是怎样的情形,三十年后是怎样的情形,或者三天之后。但是无论他想不想面对,他已经必须面对肺上的那个6。5cm×6。7cm的阴霾。
  他这时才知道自己为什么看着怀中的新娘泪流不已。
  她是那么好的女孩。他知道自己是个极挑剔的男人,可是在七个月里他能挑剔的只有她的好,她是无可指责的。他甚至想象自己上辈子一定积了大德,不然绝不会让他遇到她。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不能忍受自己将会给她带来的灾难和疼痛。
  他的运气太好了;可是她的运气太坏,她怎么刚一嫁人就嫁出这么大的祸患?她心地那么好,怎么会落到那么坏的下场?做了新娘很快就要守寡,这未免太残酷了!目光在她脸上,泪水不断线的从眼里滴下来,这一刻大元正如那个成语所描述的,心如止水。
  命运对她实在太不公平了。真有上帝真有老天,你们都该睁开眼啊,你们的公平在哪里呢? 
  心音一定是有能量的,不然何以小花在黎明前的沉睡当中会平静睁开眼,一声不响与他对视?她问他在想什么,同时为他拭去如注的泪水。她已经发现他的枕头完全濡湿。
  “老婆,我在想,你的命怎么这么不好?”
  “没有不好,我的命很好,非常好。告诉你一个小秘密,认识你之前三天,我去南山寺烧香,我许的愿是找到那个属于我的男人。”
  “你跟我说过了。”
  “说过了也还要说。我找到了,佛听到了我的话。你答应过我一定带我去南山寺还愿。你不会说话不算数吧老公?”
  “说话一定算数,不过不是我带你去,是你带我。”
  “你说我的命多好啊。我没读过很多书,也没多少见识,但我的心里知道你就是我爱的那个男人,我还知道你爱我。七个月了,你在心里有多爱我,我一清二楚。我心里一点不糊涂。”
  “我当然爱你,就像我同样知道你有多爱我一样。老婆,我在想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
  “老公,你别吓我,我害怕你的眼神,我害怕你要说的话。”
  “没那么可怕。老婆,我想让你回海南岛,一个人回去,那边没人知道你结了婚领了结婚证。回去了,你还是一个未婚的好女孩,我会给你把一切都安顿好。”
  “你说什么呀老公,你说你不要我了,你当真不要我了吗?”
  “傻丫头,怎么会。我只是不想你的运气这么坏,你的运气太不好了。你该有比这好得多的命才是。听我说,你回去就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