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断章之 斩将
顾惜朝立马于校场正中,汗湿重衣,胸膛不住起伏。他的武功本走灵动狠辣一路,不擅长战,刚刚一进一出,已消耗了他极大的体力。
骑将踏前了一步,突然从腰畔拔出了他的长刀。
匹练般的刀光。
“斩马刀!”顾惜朝在喘息中低喃,恍惚之中,似乎又身处在西夏的深院中,眼睁睁看着那把半月的马刀带着萧杀虚空劈下——
萧干的眼光也如那个老人般的威严肃杀,他的呼吸好像都已经被死死扭住。
更多的汗水一瞬间渗了出来。
一道淡淡的霜气突然划过面前。
他以为如他刺杀裳古一般,有敌潜至侧后,一惊回头,却被那道熟悉的光芒刺痛了双眼。
戚少商静静地踏前了一步。
长剑一顿,摧开的剑气更是微光四溢,大雨一时也为之失色。
萧干目视了片刻,才缓缓道:“好剑!”
戚少商沉默。
萧干又道:“不知剑术又如何?”
戚少商长笑一声,“要知道还不简单!”
顾惜朝一挑眉,面上转过一丝奇特的神色,却是静静带马退开。
萧干肃然道,“难道你想徒步战我长刀?”
“将军如愿下马,在下亦恭领高招。”
“战场之上,两军阵前……”萧干摇摇头,低喝一声,一拍马脖,那匹粟色战马也见未作势,却突然像踏风踩雾般冲了过来。戚少商吃了一惊,侧身稍退,刹那刀势如蒙蒙的影子,以极尽浑厚的力道,斜向他肩头劈下。
刀势确实准确,刀法却不如何。只一瞥眼,戚少商最少就已找出了三处破绽。
他十六岁就以剑名动天下。在他的面前,有一处破绽已经糟糕,何况三处?
一瞬间他有些惊异,却仍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长刀劈空砍下!
戚少商右手这才动一动,一动就已经飞入刀光中,轻轻一拍,铮,剑气似在一瞬就刺散了刀光。
戚少商眼中的惊异之色更浓,剑势上撩,迎击刀锋。
他很熟悉自己的剑,逆水寒的刃出奇的锋锐,又用上了旋劲,寻常刀剑无不立卷。
刀剑相擦,发出刺耳的声响,猛然之间,他突觉臂上一沉。
那柄斩马刀在与他剑相架后突然有了山岳之重,逆水寒被巨大的力量震动,竟然嗡的一偏,自对方刃上滑落。
刀势毫无涩滞,带着不可一世的雪亮,破雨斩落下来。
碰。
戚少商退了三步,双臂酸软,迟不容缓间他仍以快剑接了这声势惊人的一刀。
他再不敢轻敌,趁势连锦击出十三剑,每一剑之力如庙堂巨柱,运劲之巧如丝织锦锈。
“好!”当当撞击声中,萧干放声大笑,那匹粟色烈马竟随着笑声腾空而起,不可思议的跃至人高。
人借马势,刀光裂空而来!
又是一声闷响。
两人交错,亮光一闪,竟是逆水寒脱手飞去,斜插入地。
背后一片惊呼,辽军却是齐声欢腾。
戚少商全身已经结痂的伤口再次迸裂,鲜血渗出将半边身子染红。顾惜朝目光陡然收缩,他的掌中似扣住什么,只露在袍外的指尖,微微颤抖。
戚少商很久之后都记得这一刀。
对方的出手出奇的缓慢,却又出奇的可怕。揉和了刀术与马术力量的战法,如同奔腾的黄河,霸气逼人,带着不摧不回的惊天气势。
“好好看看吧,这才是沙场上的斩将之刀啊!”年轻的林牙郎低声赞叹着。
锋锐再转,马刀回旋。啠憾说钠萆偕倘矶剂衷诳窳业牡毒⒅隆?br /> 下一个瞬间,他人却突然不见了。
萧干提缰狂喝,那战马人立而起,戚少商果已矮身窜入马腹,刹时巨马前蹄如重锤般踩下,却被他用小巧的滚地身法趟过,同时长喝一声,拳风疾出,痛击马腿,那马再神骏也敌不住这股力道,顿时长嘶一声摔倒在地。
萧干从马上滚落,似也大吃了一惊,斩马刀落地再无凌空劈砍的威力,他索性也是一拳直击出去,厉喝道,“这也是中原武林的功夫?”
戚少商没有闪避,也没有回答,他的左臂似已全废,只右掌一穿一拨,卸开萧干第一拳的力道,同时变掌为拳,生生地接下了紧接而来的第二道劲风。
“蓬!”拳风在半空中相撞,空气中立刻翻起一蓬雨雾,没头没脑地盖下来。
刹时两人的身影在雨雾中迷离。
这才听到戚少商的声音微弱却清晰地传来,“若是武功较量,我已然输了。但这是战场之上,两国交兵,只论生死存亡。”
萧干还未答话,辽军阵营里铁蹄突响,十几骑抢了出来,护在萧干身侧。为首一骑沉声道,“不错,两国交兵,只论生死。萧将军,战局为重。”
萧干在他近乎严厉的目光竟也只能闷哼一声,大步回阵,那匹粟色雄马一拐一扭跟在身后,戚少商也只能眼睁睁看着。
那骑者不以为然的笑了,转过脸,望向戚少商。准确地说,应该是望向戚少商,和他身侧不知何时已下马靠近的青衣人。
“南地细柳,也有襟烈之风。”契丹青年的目光睿智而从容。多年之后,他眼前那两道不可思议的剑光已经沉寂于江湖,耶律大石的名字,却从这一天起名垂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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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席卷了整片荒原。
狂暴的雷电在云层间咆哮,带着摇山撼岳地崩天裂的威势。
这样的天气下,荒原上却似有一片黑色波涛掠过——整片整片的黑色铠甲,散发着黑色的微光。
暴雨将黑潮的声音完全掩过。
“将军,将军,再冲下去就是平原了。”大雨中尖利的声音中带着不确定的微弱。
为首的一骑突然挥了挥手,旌旗卷起,身后的黑色大潮突然止息。
那个声音瑟了一下,才说下去,“我们行进得太快了,两万步卒被拖在后面根本赶不上。如此,好像不太符合三司所订的战制吧。”
“战制?”为首的将军突然笑了,头盔完全遮住了他的面容,声音却十分温和,“那公公的意思是?”
“下官的意思是,是不是等一下后面的援军?毕竟我们只有五千轻骑,而据报前方的辽军可能有四万人!”
“我们却有四万枝利箭!”黑甲将军一笑拍手,悠长的号角声清越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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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军最后的战鼓终于隆隆的响起来。
十几骑亲卫并没有随将军们回阵,战鼓一响,顿时转身奔杀过来。
戚少商从地上拔剑,“嗡”的一声龙吟,他一袭白袍皆为血色和泥水所侵,却微笑叹道:“得到它以来,还是第一次被人杀得脱手。”
“总会有第一次的。”顾惜朝看也不看他,却唇角带笑,颇有些兴灾乐祸的意味。
“是啊。”戚少商叹息,长剑一震,立刻将一骑劈飞了出去。
忘身从鞘出泻出如黄河之水,迅速刺向一骑。那骑士双枪在手,左迎来剑,右凌空疾刺他咽喉。“叮”一声枪杆与剑相触,断为两截,顾惜朝仿佛自枪上滑过,腕一抖,剑已点上他额头。顺势一引,另一个骑士眼前突然晕黄点点,那骑士大骇下提缰暴退,可惜仍快不过那扑朔的剑势。剑尖“夺”地刺入他的咽喉,只三寸。三寸已足以致命。
他直到此时也绝不肯浪费一分力气。
退回阵中的萧干紧紧地盯着顾惜朝,突然肃声道,“杀了他,赏千金,封校尉职。”
两个长刀队齐喝一声,同时扑上,后面弓箭手挽弓拉弦的声音更如死神盘旋。
戚少商和顾惜朝并肩而立,冷冷的看着刀光向他们挥舞过来。若在平时,他们根本就不会将这些普通士卒看在眼里,可是现在他们一个身负重伤,一个力气将尽,就算将这些士兵全都刺尽杀绝,也绝对无法再对付之后的强兵劲弓了。
一个人到了必死时,心里会想些什么?
顾惜朝忽然皱眉问:“你作什么一直摇头?”
戚少商喃喃道:“我不服气,实在很不服气。你的头为什么要比我的贵十倍?”
顾惜朝一怔,突然大笑。笑声中,他的剑毒蛇一样伸了出去。
“放!”
箭羽如飞煌一样倒卷下来,如同这一场彻夜不息的大雨。
两道人影从哨塔上飞下来,连擎天的箭都已经用尽了,只拼命舞动刀光。
“退!快退!”
只听得飞十三的大叫,戚少商也不知后退有什么用,却直觉地一把拽住顾惜朝的手,方退数步,眼前突然一黑。
铿铿铿……金铁的不停撞击声,戚少商抬眼一看,却是几块偌大的铁牌挡在己方阵前,暂时挡住了辽军的箭雨,不由脱口道,“这是什么东西?”
连云山上可用之物早已被悉数用尽,这几块大铁片却是见所未见。
只听穆鸠平的声音暴烈道,“大当家,上次咱们在帐里吃了大亏,所有兄弟都伤在什么十八尊箭下,再回来,我就让他们把生杀大帐里层全部镶了生铁,之前倒忘了。”他得意洋洋,“姓顾的,有本事你就再射射看啊!”
戚少商一怔。顾惜朝亦是一呆,眼神却突然生冷起来,如投匕飞矢,可以破肤,刺骨,杀人。
“什么时候了,都给我闭嘴。”戚少商怒喝,这才发现自己还握着顾惜朝的左手,他也未放开,只是将那只冰冷的手再握紧了些。
老八呐呐地消了音,振衣而怒的顾惜朝竟也突然柔软下来,暴烈飞扬的狠毒化为一声低叹,反掌回握。
一刹那间戚少商有点明白,遗留在各自记忆里那些悲怆的片断,将如春草般孜孜不倦地蔓延,连最锋利的刀剑也无法斩除,无法回避。
但他们之间的纠缠,早已经超越了生死。
卯时终于在长刀出鞘的刮骨声中到来。
从铁牌间隙中望出去,辽骑已完成了战线的包抄,距他们一箭地,勒马待命。
顾惜朝微叹了口气,看了看天色。已近黎明时分,却看不到一点天光,哨塔上飞扬的大火,却在不停的雨势中渐渐地微弱了。
残兵难民,正如洪峰前的枯木断枝,岂堪一击。
黑马在掌心中轻轻喷鼻,顾惜朝拍了拍马脖,转身举起了剑。他的眼睛像是悲山绝水中的一泓清泉。
阵营里骤然响起了歌声——
“旌旗蔽日兮,易水寒;出不往复兮,长铗弹;血溅大旗兮,男儿在;弓矢交坠兮,士争先;葬我袍泽兮,雄关前;扫尽狼烟兮,魂魄还……”
开始只有一个人,随后几十个人的声音加进来,沉郁悲壮的战歌中,宋军阵营突然整体踏前了一步。
辽军整齐的长枪阵中骤然起了躁动。萧干的神色却没有受到丝毫影响,一挥手,长枪略退,骑兵紧紧压上。
战歌还在继续,慢慢地,声音越来越大,仿佛自天边而来,覆盖了整个战场。
萧干和耶律大石的神情都陡然变了。
“……血溅大旗兮,男儿在……葬我袍泽兮,雄关前;扫尽狼烟兮,魂魄还……”
歌声中,大地微颤,坐下的战马喷出不安的响鼻。
萧干的眼睛突然亮得不可思议,举起的手迟迟不肯落下。
耶律大石却低低叹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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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参加战斗的右翼八千人停在低洼处待命。不少士兵蹲在马腹下,咒骂着这场下足整夜的暴雨。
突然有人跳起来,指着天际低叫。
正南面的坡地上,乌云仍紧贴着地面,其中却有一抹亮光闪过。然后是一片、两片蔓延开,最后整个山坡上都是雪亮的闪光,蹄声如同奔腾肆虐的逆潮,撞开整片雨雾,如同银河崩落。
告警的号角声疯狂地响起来。
萧得里底端坐于马上,肃望南方。
攻山的辽军一队队退下山坡,经过他身边如百川归海。
“萧大将军,我们都功败垂成了。”主帅的叹谓并未在萧干面上引起波澜。他控骑南望,微弱晨光中,黑骑黑甲的骑兵如暴雨般自荒原尽头席卷而来,高唱着悲壮的战歌。纵然望见敌军翻卷如林的万人大营,他们仍然纵马飞驰,毫无竭止之意。
暴骤的铁蹄声让无边的大地陷入了惊心动魄的震荡。雨色稀朦,宋字大旗依晰可见,其后一方紫缎战旗迎风展开,黑色大鸟羽翼高扬。
“宋军可会立刻进攻?”
“不会,他们以战歌示敌,就是在警告我们不要轻举妄动。”
“看样子不过五六千人,”耶律大石的语声仍然温和,“可惜他们中的一千人,已阻我三万大军一夜。”
“攻下山也来不及摆阵,退回平原反能以逸待劳,萧得里底到底老而弥坚。”
耶律大石回头望着他苦笑,“不怪老将军生气,方才刀已出鞘箭已搭弦,却没有斩尽杀绝,实在不像你的作风。”
萧干哼了一声,“我现下却有点后悔了。”他望着漫漫黑云,道,“值得飞骑将军这样轻骑急赶的……那两个人,或许不该留下。”
“没什么,我们也需要机会。”耶律大石低声说。
只有留下懦弱的宋人牵扯金人,大辽国才可能有一线复兴的机会。
这句话,是用不着说出来的。
“一个人的武功再高,在千军万马中的作用亦是有限。”他用只有他俩才能听到的声量道,“切勿再如方才般行险,我大辽还需将军力挽狂澜。”
萧幹摇了摇头:“谁能挽大厦之将倾?”他的手慢慢抚上了刀鞘,眼里又散出那种摧敌于正锐的锋芒。
“于今,我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