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断章之 斩将





萧幹摇了摇头:“谁能挽大厦之将倾?”他的手慢慢抚上了刀鞘,眼里又散出那种摧敌于正锐的锋芒。
“于今,我只想一战中原英豪。”


尸首自豁口一直横陈到大帐前。几个未熄的火把忽明忽暗的映着血迹斑斑的地面,然后在微雨下变成几缕青烟。
死的已经死了,活着的仍然活着。
穆鸠平双腿一软,腾地一声重重跌坐到地上,旁边也是一声闷响,却是飞十三手里的刀落地,一片静寂中,半晌才有人嘶哑着问,“我们赢了?”
“辽军退了,我们赢了!”有人狠狠地答。
突然欢呼声就爆发出来,其后便是身后妇孺的抱头痛哭声和战士的嘶吼大笑声,飞十三终于也站不住,咚的一声瘫坐下,狠狠地把牙缝里的血水吐出来,“他妈的,小爷还以为死定了。”
活下来的人互相搂着肩,冲进雨里指天顿地,有人狂笑,有人大骂,还有难民冲出来对着顾惜朝不断叩头,“多谢将军,多谢将军,将军神机妙算,小的一家世代供着你的长生牌位……”
顾惜朝轻轻侧开了两步。他说战至天明便有胜机,也不过是鼓舞士气之言。
“是你的援军?”戚少商看着他,眼里有些惊讶。
“是啊,”顾惜朝只低头看着自己的长剑。他青白的指尖在剑柄上不住的颤抖,嘴里却淡淡道,“秦飞轻来了。”


“……想我堂堂大邦,拥兵数十万,曾不能向北发一矢、获一胡,端坐都城,束手就毙。今乱世星动,破军当空,内廷诸事皆定,遥思塞外名将争锋,何其壮阔,先生必可长舸破浪,披襟当风……”淡青色的短笺,字迹挺瘦秀润,连笔却如游丝飞舞,锋芒毕露,末了短短一行,又露出了几分宛转笔意,“吾当于皇城内日夕盼望。先生珍重。”
若有所思的抬眼,黑甲将军淡淡道,“知道了,请殿下勿念,飞轻当全力以赴。”信使行了一个礼,转身奔出。
白鹰正至半空扑下,一敛翅,轻巧停上副将肩头,嘴里一声尖啸。
秦飞轻从容取下头盔,闻声偏头看了看它,突然一笑,“你这蛮鸟到底也知道怕了。”
白鹰羽毛凌乱,像是十分颓气,嘴里咕咕不停,惹得他又是一声轻笑,马鞭遥指山头那一星残火,“身临绝境而心怀燃烧,方才是乱世之豪。”
虽重甲在身,他的笑容仍十分温和儒雅,并无多少杀气。
在他身后,千蹄踏过,春草尽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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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和六年的春天,辽军三万猝然踏过边境,与宋新任的河东节度使对峙于益津关外七十里平原。
那一年的大雨后,野蒿子秆长得极繁,像此后燃遍中原大地的战火一样席卷荒原。飞十三对那年春天最惊痛的记忆,却是飞七在矮棚旁痴痴站立的身影。
他觉得他的眼神,竟然像顾惜朝在夜雨中一样荒凉。
穆鸠平问,“他在哭吗?哭什么?”
飞十三答,“他在哭他的兄弟。”
穆鸠平嘟囔了一声,“明明心里喜欢得要命,偏偏只肯叫兄弟……”
静静站在一旁的戚少商,脸色突然变得更加苍白。
顾惜朝漆黑的眼睛里却染上了一重细细的嫣红,很像地狱里的妖火。
飞十三恍恍惚惚地想,但愿以后,不要再有这么莫名其妙又悲雄惨烈的春天了。
很多不应该死去的人无声地死去。
很多不为人知的角落被莽撞掀开。
很多经年的往事被血淋淋地挤出脓疮,接受暴晒的极刑。
很多坚硬的东西被焚烧摧毁,然后在它们的灰烬上,又有什么在重新生长出来。



第十章 弹指英豪

“飞骑将军摆出的是冲方阵,难道不等步卒赶到就要准备冲锋了?”
“也太托大了,趁他立足未稳,末领愿领命,杀宋人一个落花流水。”小山岗上辽军中阵一阵喧嚷,银发老将却置若未闻,只凝神观看半里开外迅速展开的战阵。
晨曦的雾气里,一片黑色的浪潮微起波澜。
“区区五千人,还是用的老八阵,咱们这么多年谁输过?杀上去吧老将军。”
老八阵?萧得里底摇摇头,儿郎们还是太年轻了。他正这么想着,就听到萧干寞寞的声音,“未必是老八阵,对方虽摆出了冲方的阵头,但其两侧却有车营之势,随时能够变为戎马突驰的战队。老将军,轻忽不得。”
萧里得底心里叹息。萧干此人,为人轻狂执傲,又出身奚地不为当权者所喜,但他确实极具才略,军功累至四军统帅,军中拥从者无数,本部八千奚族战士更是南线精锐。此次政见不合的两人同时领兵南袭,实是迫于战局。
他又翻来覆去想了一刻,才开口,“依萧大将军之见呢?”
“对方只有五千人,却正面摆出攻势,隐有恐吓之意。”答话的却是大石林牙。他虽未领军职,但身份尊贵,名满大辽,萧得里底颇尊重他,微微点头。耶律大石却看了萧干一眼,见他微露笑意,才接着说下去,“依我看,这位飞骑将军并不是想真的现在就跟我们开战,他只是在警告我们,现在战事仍未触发,檀渊之盟就仍在,双方还有转还余地。”
“如果我们继续前进呢?”
“那他就不惜五千骑兵俱毁,也要与我们决战于此。”
“五千对四万?”萧得里底皱眉。
“是三万。”萧干眯眼望着侧后方奔过来的一骑,两翼骑兵纷纷让道,“看来我们的缁重是赶不上了。”
萧得里底和耶律大石同时色变。
奔过来的骑士手里执的是萧如远部的蓝旗,未近前已翻身滚倒,“报各位将军,我部于边境被宋国大军所袭,粮草损失惨重,宁将军正在默勒河源处整顿,并请各位将军示下。”
“哪里来那么多的大军!”萧得里底勃然大怒,“萧如远呢?”
“萧将军伤重已先行送返燕京。”报信的骑士声音都在发抖。
“加官进爵,也还是一条挟着尾巴的狗!”萧干冷哼了一声,毫不掩饰他的鄙屑,萧得里底却要怔了半天,才颓然的挥手,“叫他们赶上来吧。”
“且慢。”耶律大石突然笑道,“此时赶上来也于对峙无益,我倒有一计,还请老将军和萧大将军计较。”
一面说着,他手指已在地图某处画了一个圈,萧干漠然的眼睛腾地亮了,思索片刻,低声道,“可行。我愿前往督战。”他望向萧得里底,“只是老将军,敌不动……”
“我亦不动。”萧得里底抖了抖花白的胡子,从地图上抬起眼,笑了。


很多人是第一次发现,连云寨初春的早晨竟然也可以是红色的。
剧烈的大雨与烈火后,褐黄的土层开始呈现出一种炙红色,又似被晨光所融化,将要滴出血来。
没有鸟叫、没有虫鸣。青烟的余烬都是黑色的,折裂的兵刃与箭矢插在残垣断壁上,苍白的尸体一具具被拖入深坑,整座连云山疮痍满目,尽是大战后的凄凉。
几乎没有人说话。事实上坚守连云寨的两千余兵卒,经过辽军的一夜冲杀后,活下来的也只就那么几十个人。
穆老八嘶哑的喊魂声远远传来。他在乌鸦岭万人坑的旁边又挖了一个大坑,有数百名自愿留下来的难民帮着掩埋尸体。春讯将至怕瘟疫横行,秦飞轻已下令不管宋军辽军还是义兵,全部就地掩埋。飞骑军里派上山驰援的骑兵此时俱已下马,蹲在地上,亲手将自己的兄弟和扭着死在一起的辽兵分开,然后扯下他们脖子上的牌符。这些刻着名字的牌符将和他们的三十贯抚恤钱一起回到家乡,管他细眉柳腰还是高堂白发,从此也就断了念想。
血液在胸口流动的声音,仿佛万千云气呼啸涌动。
戚少商耳旁仿佛还听到辽军吹锋时尖锐的号角,倾耳仔细去听时,却只听到马蹄滴答答地走在山道上。背后大顶峰的阴影越来越远,遍地堆垒,血腥盈鼻。路边还有一个未及逃上山的老人,抱着他的小孙子,永远地僵硬在那里,蜷缩的姿态像是在互相取暖,而他们的身体早已经烧成了焦黑。
像一根针扎进了脊梁,他猛地停下马蹄。
顾惜朝离他只有一个马身的距离。
他眼下的阴影仍然很深,眸心隐隐有红影闪烁。让人恍惚想起就在几天前,也曾经在他眼中看见同样的阴暗神情。
如鬼魅作祟的妖红,让人不知为何觉得颤粟。
顾惜朝并没有看路旁的任何尸体。他高倨马上,漠然地踏过已近全毁的连云寨,双眼只紧盯着连云城的白地上,那横列开的辽军前锋阵营。
远远华盖之下,一行飞骑正离开大营绝尘而去。
他似已不能控制指尖越来越强烈的颤抖,突然喝叱一声,催开马蹄。
戚少商一怔,飞十三已放马追了上去,几十骑迅速卷起尘烟,消失在焦黑的山道上。
仿佛被轻淡的晨光灼痛眼睛,戚少商突然回过头,注视着端立身后的飞七。飞七愣了一愣,才上前几步恭敬道,“戚大侠,我家将军请您到中军歇息。”
戚少商凛凛一抬眉,飞七已极快的接口道,“戚大侠不要误会。将军只是带来口信,请戚大侠同连云寨的义军兄弟们前往山下暂避,军营里有大夫和伤药,也比山上安全。”
与飞骑军这几名干将千里西行,多少生出些生死与共的情分来,此刻见飞七的神情几分惶惑又有几分忧伤,他也就不愿多说,只点了点头,叫过老八,安排寨众和流民下撤。
穆鸠平纵然是一百个不愿意,但他也知道一旦再次大战,连云山上剩下的那点人,简直不够双方重骑的一个冲锋。
全身泥血斑驳,每个下山的人都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仿佛彻底的厮杀还未过去,神情都还狰狞着。飞七偷睨了一眼戚少商灰青的嘴唇,大战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但他露在外面的每个骨节下,仿佛都还在渗出细密的汗珠……
那是脱力过剧的迹象,飞七突然觉得有丝不忍。他的手臂也早已失去大部分知觉,唯一的感受只是掌心里的刺痛——刻着十一字符的牌子,快要汗淋淋的渗出水来。
他想到了那张单薄得可以在衣襟里密密缝着的纸函,突然轻轻发起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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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壁是一把长刀。
并不像一般的斩马刀那样厚而坚韧,沉壁很薄,刃面有轻微的孤形,流动着的光影映进去,全无反光,果真冷如沉璧。
中年的宦官偷眼打量着马背上那柄名刀,他在内廷多年,自然知道这柄刀还是仁宗所赐。难得秦家三代都有将才出仕,到了这代,越发如日中天。
只是……
他背着手,缓步巡视着五千铁骑环护的驻地,以及静立于辕前的紫衣将军,突然觉得这趟差事比他想像中难得多。虽然这个贵胄将军看似温雅和昫,一派儒将风范。但想他高适受命于枢密院,监督河东路军已两年有余,一向有授图传旨之专权,前河东节度使陆路学启对他是奉承有加。
谁想一夜间,那姓陆的竟会被调去守个小城,自己还在想着怎么给新到任的节度使接风洗尘,就被人半夜从热被窝里请出来上马,一日一夜间,就从还算温暖舒适的雍州被挟到了这个鸟不生蛋的荒野,对面还有三万兵戎整齐杀气腾腾的辽军……
调令和新任节度使几乎是同时到达边城,他再钝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秦飞轻半年前还只是一个辖几千禁卫的江南将军,数月里一路升擢,赫然已成手握重兵的戍边大将。这两天下来,哪怕秦飞轻待他极之客气,他仍然从他疏密有止的冷淡中,从军容严穆的那些骑兵脸上,从兵戈中散出的丝丝寒光里,觉察出了这支份属禁军的轻骑兵,似乎并不怎么把自己和自己代表的枢密院放在眼里。
实在是让人为难,他想,难道秦飞轻真敢逆着枢密院的意,赶在这关节跟辽军对撼?那自己怎么办?“……高大官此次往往边关,说不定过不了几年,又是一个童大将军横空出世。”想到临行前同僚半真半假的祝祷,他有点烦燥,加重脚步来回才走了几步,又陡然发现自己这份烦燥在军营里显得多么可笑——
五千人结成的阵势浑圆一致。内层的骑兵下马歇息,磨刀擦枪,喂马整鞍,每个人都十分平静,对数里外虎视眈眈的辽军视而不见。
治军有方啊,他心头一紧,难怪太子如此忌惮。但这也是郓王的底本了,秦飞轻舍得一战而光吗?三皇子将这对他最有支持力量的权要遣来边关,要的只怕也不只是一场胜仗啊。想到这里,他心头又是一宽。
“此处地方狭小,高阁长何不后退数里到山头之上,以便纵观战局。”秦飞轻显已注意到他的不安,停止逗弄肩上的猎鹰,闲闲开口。
宦官干咳一声,老脸骤红,“节度使大人都亲临险地,咱家怎能擅离。”
秦飞轻笑了笑,“我在等人。”
“哦?什么人值得……”宦官话未说完,副将肩头的白鹰突然一阵扑翅,清越急促的马蹄骤然踏响耳旁。
“来了。”
随着秦飞轻唇边的笑意加深,五千人的方圆大阵如剖开的海浪,层层分勒两旁,有十几骑从中快速穿过,顷刻缺口又重新封合起来。
两军静寂中,那十几骑如同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