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断章之 斩将
戚少商突然抬起头,厉喝一声:“着!”那骑也不知他掷出的是何兵器,猛地勒马闪开。
哪知戚少商这一着却是虚招,后面骑兵见头领闪身,也齐齐俯身躲避,半晌,却连兵器的风声都听不到半点,戚少商一行却早已乘隙穿阵而过。
红袍将很怔了一怔,才回过神来,怒极拍马,“又是你,给我追!”
却是当日突袭密云堡的耶律宁。
戚少商用的那些手段,都是江湖中最最浅薄的花样,但却偏偏数次将他这样的沙场骁将骗得团团乱转。
辽将犹在城外咒骂不休,此刻进入城中的戚少商,却如坠冰窖。
聚啸连云山的时候,他亦常来渤城,虽然这里的酒肆跟旗亭一样简陋,并且酒里还掺水,但价格相当平易近人。
并不是所有人的都喜欢把自己送去给高鸡血当肥羊宰。所以当年的戚少商,还颇喜欢来这里,跟老八喝一下午的酒,看炊烟袅袅,贩夫走卒,享受世俗的人间烟火。
而人间,已成地狱。
辽兵铁骑于深夜骤临,渤城大乱,安东护军都护魏闵一面开南门放难民离城,一面死不撤退,坚守城关。辽军马甲沉重,共六个时辰才集结完毕,其间渤城并无一兵一卒来援。城内难民疏散不及,魏闵终率老弱残兵出阵,背对城内三千黎民血肉,舍命相搏。辽大将萧干亲领一千铁鹞军,三马并驱,冲撞而入,宋军前线顿时崩散。
突破而入的辽骑却不取城门,只追斩溃退宋兵,魏闵率部且战且退,最终无奈折返城中。辽军攻城,未及三刻,城破,铁骑碾入城中四处烧杀,未几却又退出城外。如此三番,如猫戏老鼠。
终于等到瓦桥关赫连军从后来援时,辽军已四度入城,魏闵麾下将士死伤殆尽,而一城百姓近半被屠。
亲兵架着老都护后撤,魏闵挣扎中,突然被流夭射中,跌于马下。当时人人看到,魏老将军面向城中,背对辽人,那强劲的一箭却是从流民中飞出。
戚少商站在银发老将的尸体旁微微发抖。
花白头发下,是一双不肯瞑目的眼睛。一支狼牙白羽箭插在他胸前,他的血,和着街头巷角无数平民尚还滚烫的热血,蜿蜒成河。
戚少商突然想起了很多无关的东西。
他想起了年少时在雷家庄练剑,最烦是那师傅剑法虽好,却犯穷酸,时常摇头晃脑: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义之所弃,虽万金于我何干?
他想起了红袍的微笑,在澄蓝的天空下,满足无求。
他想起了诸葛先生在室内燃起檀香,劝他忍辱待起,潜龙需藏。
他甚至还想起了凤冠霞帔的息红泪,静静站在万众瞩目的喜堂上,仰起来的脸上荡漾着遗憾的喜悦,漫天灿烂的星光收敛在她的眼中,扑脸的胭脂,盖过了蔷薇的红艳。
他惟独想不起的,是一个人在黄沙下如何一笑登楼,江南的雨夜如何执子相让,最后又如何挽着他的马缰,嘴唇开合。
手指因为握得太紧而微微抽搐。
城破之前,魏闵于墙头写下血书,如字字飞来,血恨入骨——
近援不救,孤城围逼,兵陷民死,巢倾卵覆。天不悔祸,为谁荼毒。尔等冓残,百死何赎!
13。马蹄踏月响空山
“魏闵……”
秦飞轻摇了摇气,叹息很轻。
主帐内外,一时只能听到军棍杖在肉上的声音,噼噼叭叭让人心惊。
他像是在对着眼前的人,又像是在对着自己叹息,“魏家也是高门世家,魏闵一死,必当倾颓一时。当年鲜花著锦,烈火烹油,而今又能怎样?”
他抚着颌下短须,似想微笑,一时却又笑不出来,最后终于放弃风度返回椅上坐下,道,“顾兄可写好了?”
顾惜朝丢下红檀狼毫,高声诵道,“闻魏师暴亡,余惊怖难言,茕茕不知身在何方。天朝之师,英敏风仪,如在眼前。哀我当朝之名士,将门之雄狮,英灵不永,玉碎连城,痛哉惜哉,伤惋欲绝……”
“好了好了。”秦飞轻哭笑不得,抓过那纸悼文盖上将印,丢给一旁的亲兵,笑道,“如果不是在打仗,倒真想派你去渤城送葬。”
顾惜朝宛转自如,“诸葛尚灵前吊周瑜,在下虽没有卧龙的气度,倒也见贤思齐。”
此时惨叫声高高低低传来,和着有些夸张的杖击声,顾惜朝不知想起什么,一时脸色有些发青,秦飞轻一眼瞥到,不由叹道,“行杖的都是他的兄弟,那些花样还能瞒得了人?只是高监军在一旁看着,自然要叫得惨些。”
似忍了一忍,顾惜朝才淡淡道,“终究与他无关。”
秦飞轻一笑,扬声道,“行了,叫他进来,鬼哭狼嚎的,没的丢了我的脸。”
果然就看见飞十三一瘸一拐走进中帐,一脸冤枉可怜,嘴里却高呼:“末将当马革裹尸,死战沙场,以报将军不杀之恩,”他顿了一顿,加上一句,“还有顾公子的求情。”
油腔滑调,果然是打得不疼。秦飞轻笑叱道,“下次再敢无令擅出军营,我打断你的腿。”
这句话半真半假,可轻可重,飞十三一惊抬头,见顾惜朝静静立于案后,仿佛暗蓝天幕下一抹温淡的流云,清冷明洁,却有种辽远的悲怆。
帐中一时静了下来。
半晌,才听到锦袍与桌椅磨擦的声音,“渤城如何?”
顾惜朝淡淡道:“赫连军倾关来援,两万步卒与萧干五千铁骑城下死战,各有伤亡,又渐成僵局。”
“哀兵气盛,以萧干之才干,一时也攻不下渤城。萧得里底算盘虽好,此刻却是骑虎难下,左右为难,赫连乐吾与魏闵的生死交情,又岂是辽人能懂。”
“都在将军算计之中。”
“顾兄何必谦虚,若没有那透胸一箭……”秦飞轻话音陡停,对上顾惜朝惊疑的眼神,讶然怔住。
中帐寂寂,犹有刀声。
慢慢地,秦飞轻脸上浮出一丝无奈的笑容,“原来如此。”
顾惜朝胸膛略微起伏,倾刻,却又平静下去,移开话题:“再打下去,赫连军就要磨光了,将军还要等到何时?”他这句话说得平板无波。飞十三忍不住抬头睨了他一眼,却在对方眼中看到一抹掠瞳而过的寒芒,苦苦压抑着,忍耐着,仿佛在等待着机会,要展露那阴森狰狞的毒牙。
“我和那位戚大侠还有一个赌局呢。”秦飞轻笑得温文尔雅,“传我帅令,以风雷营为前翼,杀马祭旗,拔营进击。”
飞十三拐着退出中帐,一个踉呛,立于帐外的飞七骇了一跳,伸手来扶,“还装,哪里打得那么重了。”
飞十三苦笑。
将军最后一句幽淡的轻语还在耳边响着,如他这样旁观之人,亦觉惊雷碾过,中宵风凉,那个真正听的人呢?
为帅为将,本就是一条寂寞之路。
一心一意又没心没肺跟了自家将军近十年的飞十三,突然发现自己的理想在一夕之间变了模样。为帅为将又怎样?忍着寂寞,最后一样埋骨黄沙。他翻来覆去,又想了一会那句话,突然觉得全营的风雷疾动,在他眼里都是暗淡飘零;身外山风鼓荡,他亦觉得寒意蚀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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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营战鼓擂到第二遍的时候,辽军突然后退。
焚烧淄重粮草的火光冲天,掩映着其下的一个个方阵,步卒于中,骑兵在侧,有条不紊。
萧得里底一代名将,想必早已将后路准备充分。宋军若追击,亦随时可以对阵冲锋。
皇帝的圣旨却也在此时从关内传来,命河东节度使谨守溢津关,不可骄进。秦飞轻恭恭敬敬地将监军请上马背,只言前线危险,阁长先行回关以策万全。帐中顾惜朝却微笑着掩起那道黄绢。筹谋数月,多年蛰伏,眼下到了刀兵相见的时刻,一道圣旨又岂能挡住秦飞轻的脚步,成王败寇才是至理。
魏闵身死城破,辽军血洗渤城已传遍三军,人人悲愤。掀帘而出,帐外五百破甲营铁骑欢声雷动,齐齐抽刀。顾惜朝翻身上马,耳听得营中三声炮响。
中军杀白马,白日祭苍苍。
他的目光漫漫滑过,四方营垒每个方向都有三个尖阵,每个尖阵都坚立着贲张的刺马枪。在枪阵之后,是整齐的排矛手,弩手,轻骑,雕瓴,飞翼各营环伺,矗立其后的又是一排排刀斧手,兵刃的寒光映得他双眼犹如天际流泉。
这苦心构造的环形战阵,从不系园中少年的纸上冥思,到如今的寒光甲耀,他用了整整十年。
江湖水浅何容鸿鹄之志?倾盖如故的情义志气,可以重过天下,却不能马踏连营。
顾惜朝从容的眼睛里突然涌起浓重的悲哀。
他并不曾后悔,如果有机会重来一遍,他还是会那么做。人生的悲哀不是做错事,而是有些事,你明知道险径迷途,还是别无选择。
有时候一闭上眼,他还能看到那自宫门里飞蓬出的一怀血光。
众人皆可以有情义,唯独他,只能马蹄踏月响空山。
个中悲凉,无人体谅。
亦无须体谅。
戚少商永不会明白,庙堂之高,江湖之远,都不是能够容下他的地方。
战场,只有这边关战场。从修罗血池走来又怎样?万里喋血的将士,哪一个不是用他人的鲜血来垒积自己的军功,洗亮自己的战袍。
他也终于明白了秦飞轻为什么会在那些琼华宴饮中笑得嘲讽而冷淡。
边关的血肉模糊,筑就了京华的酒酣歌飞。
多么简单的道理,如今却仍有数不清的年轻士兵单膝跪在他脚下,血气方刚。
“将军!祈战死!”
黑压压的声音铺天盖地。
为什么要去死?又为了谁要去死。
他缓缓举起右手,声音异常平静:“用你们的战刀,送辽人上路!”
号角悠长而出,黑压压的骑兵分为三排巨浪,怒涛般的马蹄仿佛巍巍雪岭将崩。
辽军骑兵遥遥兜转,严阵以待,中阵仍然缓缓后退。
紫旗翻飞,宋营步步紧逼。
留守淄重营的飞十三仰天望去,连续雨夜,今夜终于放晴,星色干净零稀,半钩弯月冷似刀锋。
正是血战时分。
政和六年四月,宋河东节度使率三万人马,与大辽西北招讨使萧得里底战于汾河平原。
辽军无心恋战,且战且退,欲与兵围渤城的萧干部合兵。宋军追击,被河沿埋伏的两千弓弩手猝然伏击,另有三千重甲骑兵截断宋军后援。宋军一反常态,化万全大阵为戎马奔驰的小阵,将辽人堵在河谷。萧干率本部折返,前锋铁骑如雷霆般杀到,脆弱的步军左翼一时崩沮。然宋之轻骑死战不退,主帅亲于中阵击鼓,三千人白刃弃甲,各执刀斧杀入敌阵,以血肉撕开铁蹄锋线。此时渤城重围得解,倾城反扑,前后夹击。河谷一战,从凌晨杀至正午,血流成河,战至丑时,主将萧得里底终被一宋军小队突袭得手,负伤堕马。辽军大乱,贵胄耶律大石于乱军中接印,萧干连斩十将,方止住溃退之势,后耶律大石以遗尸十里为代价,主军终退入桑干峡谷。
那一日,白云稀薄,艳阳高照,温暖的阳光头一次抚过荒凉的平原。
宋军锋线大捷,赫连一部本欲乘胜追击,然中军响起撤退号角。赫连少将军置之不理,孤军追击,反中了萧干埋伏,三百死士俱死,少将军几乎落马被擒,终被己方高手救回。
然这无损于宋军稳占上风的局势。
此一战,辽军共损一万余人马,淄重无数,南下之计彻底落空,西北路军元气大伤。而宋军伤亡虽也有五六千人,却赢得了这场辽宋战史上屈指可数的硬碰硬之仗。也正因为此,相比于辽宋间动则投入几十万人的大战,汾河平原一战并未如何惊心,却震动四朝。
宋,辽,金,夏,同时收到军报,黑色鹖鸟之威名,各廷内外,如雷贯耳。监军高适在不久后的战报里用尽了溢美之辞,称大宋旗帜所到之处,辽人虽遥隔百里而无不望风循逃。虽言辞夸张,仍轰动京师,一时请战之风腾于朝堂。大金四皇子在飞报给金国皇帝的密信中,却详细描述了宋军的一种全新战法,说威如雷霆,动若风发,兵锋所指,所向披靡。四皇子又言,此战阵骑射之大胆奇突,生平所见无出其右,当设法详解之……
日暮关河三千血,马踏死骨万里尘。
无论各个朝廷里如何暗潮汹涌,对战的双方都已偃旗息鼓,各自舔裹伤口。最后大宋的河东节度使站在高崖之上,目送败而不乱的辽军大营渡过桑干河,默然一声长叹。
他可以漠视朝廷上的银绫黄绢,却不能拒绝自那亲王府里飞出的一纸信函。
眼角处清冷浮动,顾惜朝漠然勒马,秦飞轻看着他一袭半旧青衫在阳光里渐行渐远,突然想起自己在战前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既选了帅将之路,便不可被一人一物所系。需知为将者,心必刚硬坚洁,必要时杀伐四起,尸骨如山亦是寻常……”
他亦只有自嘲一笑。
此与同时,渡过河去的辽朝大将与契丹青年回望着被血染红的桑干河,无数将士痛跌下马,跪在河畔嚎啕大哭。
“此消而彼长,似天命不可逆转。”耶律大石浩然长叹,仿佛看到昔日强盛的大辽铁骑,终将日薄西山。
萧干漠然的声音却仍然充满了战意:“我们还会有机会遇到他,我真的这样希望。”
手一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