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断章之 斩将
戚少商跃下山崖时,第一堆火药也正爆炸。他虽极力变幻身形,仍是被一块大石轰了一下,功运后背,跌出崖边时已劲力全散,待一口真气提上来,已坠下了十来丈,只道不死也要重伤,顾惜朝却此时从山腰上扑出来,一撞之下,带着他斜斜朝树林投去。
山顶却在此时突然陷塌,两人被气浪一卷,没栽进树林,倒落到了斜坡之上。背后轰隆震天,泥石俱下,若是要换作别人,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戚少商却一掉下去便冷静地认准落脚处,以坚忍的毅力与过人的体力,抱着顾惜朝一路跌,一路滚,背后不知是气浪还是碎石连连撞击,两人晕头转向下,滚了十数丈,阻了一阻,再往下滚,终于一头栽进了坡下长草地里了。
不知过了多久,等老八和飞十三的呼声传入耳中,他才勉力坐起来,只觉得全身像散了架,头晕眼花中低头看怀里,顾惜朝满头满脸的灰,一动不动……
慢着,眼前那张脸怎么有三个之多?
他甩了一下头,三个顾惜朝居然又变成了六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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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惜朝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申时二刻,人已在行帐中。
他受伤不重,只是内力不及戚少商,被气浪一时撞晕了。
戚少商也受了伤,伤在背部。好在受伤于他已成了家常便饭,虽一背鲜血淋漓看起来吓人,但未伤及筋骨,包扎了伤口早去了前山。
上千辽军尽埋坑道中,连领头都将领是谁都不知道,亦不知那狼面人郭平是否也在其中。山下剩余的辽军终于骇然,远远退到十里开外。
山上的守军却没有欢呼这兵不血刃的胜利——
一面辽军的大旗,已遥遥出现在连云山水荒凉的天幕下……
却是待到黄昏之时,三万辽军才陆续会齐。
显是讯息传回辽营,一夜间折了两千余人,却连对手的影子都没摸到,令对方大为震动,全军慎重缓行。
尽管如此,暗道已塌,去路全被封死,尽歼两队前锋,不过是延长他们杀人或被杀的时间。
草坡上尽是沉重的呼吸声。
不比千人小队的疾风迅蹄,三万大军的行进沉默而令人震悚。
重骑兵在前,轻骑居两翼,中间以方阵布开的步卒,枪锋与刀尖映得山色苍白。
顾惜朝驰到前坡时,戚少商已立在山寨最高的嘹望台上。两人对望一眼,谁也不提乌鸦岭之事,只居高临下,瞧着山下的辽军布阵,渐成合围之势。
半晌,都是默然。
大军一到,便再无偷袭取巧之机。连云寨已成孤山,生机断绝,只余战至最后一口气罢了。
数过各营旗帜,辽军的总兵力大概在三万至三万五之间,萧如远那一万后援还不在此列。如此实力,莫说荡平连云山水突破溢津关,如果兵法得当,甚至可奇袭三门关,进逼京师。
山梁上重骑兵纵横,丘坡下火光冲天,显然山下的残城已经被烧为白地。
旗亭酒肆……
戚少商在心底微叹了口气。
突然听到旁边也是一声轻叹,转过头,就看到顾惜朝星辰般的眼晴。
“大当家,那炮打灯,咱们可再也喝不上了……”
脸上倒是一片从容。
戚少商沉吟道,“以后若有机会,倒可以带你去偷燕子矶花近楼的老酒,一样不碜水。”
顾惜朝微微一笑,“那好,就此一言为定。”
身后铁卫听他二人生死之间谈笑如常,倒生出股风潇潇兮易水寒的悲壮,不由都挺起了胸膛。
连云山水所有的精壮男丁,加上顾惜朝带来的八百铁骑,能拿起刀箭的也凑不足两千人,背后却是上千名老弱病残。
辽国大旗在不远处迎风飘展,隐约可见一众大将高踞马上,马鞭指点,辽军一队队,占领所能见到的每一个战略点,天罗地网,鼎盛军容,足可令人丧胆。
突地眼前一暗,太阳已沉入天幕。
下一刻山梁已被漫山遍野的火光燃亮,屹立丘顶的连云寨孤独地藏在暗沉暮色中。
所有人都知道辽军即刻便会攻山,更加紧张。戚少商打量阵势,半晌轻道:“连云寨东、西、北三坡陡峭多石,只有南坡最适合策马来攻,我和老八负责守南坡,你带着飞骑军守着其它的三处,如何?”
顾惜朝扫了他一眼,“真正有战力的也不过那七八百人,不守南坡去何处?”
半晌戚少商方淡淡道,“这毕竟是我的山头。”
顾惜朝忽地一笑,“但现在连云寨作主的是穆鸠平。”
四目相投,半响,却是顾惜朝一勾唇角,“不用争了。辽军为试我们实力,必定先攻南坡,至多,一同死战那里罢了。”
戚少商一震,却见到他双目平静无澜,只凝望沙尘上广阔的夜空,七八星子点点微寒。
此人如此洞察自己肺腑,夫复何言。
他亦沉声道:“好。”
生死既定,其他也就无甚要紧。顾惜朝沉沉一笑,目光森利,比暗夜犹甚。
蹄声轰天响起,东、南、西、北各奔出一队千人先锋队,穿梭往来的绕山脊奔走,看得人同时心生寒意。
老八已奔上山来,大叫一声,“来了。”
戚少商轻叹一声,拔出逆水寒,顾惜朝却一拂衣袖,纵马回驰。
几百铁骑,连同千余散兵,疏密分布在南坡上,心下俱知必死,睚眦目裂,却无一人后退。
忘身古剑锵然出鞘,斜斜指天,“能与大辽精锐之师决一死战,虽死何憾!”
飞骑军轰然齐吼,“决一死战!”
虽只八百人,却声势震天,千余守兵都是热血翻涌。
戚少商凝目望去,黑马之上,青衣人眼中光芒寒冽,千里之内绝无人烟。
他胸中突然一阵激荡。
天地间,只此人与他宿怨纠缠仇深似海。
天地间,只此人与他执子笑谈血战尤酣。
呜。
号角寒彻夜空。
火把燃起,战鼓擂响,三万辽军如潮水般涌上来……
7。 拔剑四顾 鹰飞何处
无数的铁骑敲打着大地,头顶,漫无边际的乌云自天边席卷而来。
趴在战壕里的一个小兵已经尿湿了裤子,他本是连云城里的农家少年,虽才十几岁大,为了背后的家人却不得不握着斧头上了战场。
一双稳定的手轻轻落到他头上,他惊得抬头,却看到一双安静得如同琉璃翡翠的眼睛。
“不要害怕。只有不怕死的人,才配活着。”
很多年后小兵已经升为百夫长,在京城外的战壕里吹嘘这段已被称为传奇的战役时,被同僚们笑话,“那时你一个乡下穷小子,见过什么琉璃翡翠。”他回想了一遍自己这辈子见过的所有珠宝玉器,最后仍然很坚定的认为,连最好的琉璃翡翠,都比不上那双眼睛的寒静剔透。
“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也有听得入神的。
“后来……”老兵眯眼想了一会,神情突然间变得十分苍漠,猛地挥手,“都去守战壕,凑什么热闹。”士兵中嘘声四起,四下散去。
护城河已被敌军填平,大战就在眼前。老兵立起身,睨了眼身后城头上那批所谓“无敌”的六甲神兵,摇了摇头。
再也没有了。仍是兵围死地,那批来去如风悍然生死的黑甲精骑,却是再也没有了。他突然又像是回到那个冰冷的黑夜里。
连星星都渐渐隐沉,乌云翻滚着堆积,却迟迟不肯落下雨来。
眼前,耳边,心底,只有铁蹄令人震颤的轰呜。
他在这股轰鸣下无法抑止的两膝发软,眼看着如狼似虎的辽军前锋冲近第一道防线,青衣将领收回手,昏黄如梦的剑锋猛地抽出。
号角尖锐吹响,两百米外,埋伏在沟槽里的黑甲士兵们突然扬起刀斧,光亮如雪,直削马腿。
古剑出鞘,血色喷薄而出。
“杀!”
右山道。
随着一声大喝,土里的木排机关轰然立起。前头的十数人被突刺贯穿身体,摔下马来,随即又被身后冲来的骑兵踩成血泥。
以人和马形成的尸体为盾,辽军的步兵中队随即不要命的压上,木栅眼看摇摇欲倒。东边哨箭响起,只听高崖上一声高喊,“夜刀!”
一片清越的出鞘声和着令人魂飞魄散的马蹄突然在山头冒起,辽军前锋将官大骇,万料不到此时对方竟敢不守反攻,挥旗已是不及,几百黑甲飞骑放马飞奔而下,刹时将乱成一团的步兵前锋杀得血肉横飞。
辽国骑兵久经战阵,此时却被溃退的步兵挤在狭窄的山道上,人人狂怒,好容易自乱军中冲出,正待大杀一场,那几百飞甲却突然勒马两分,高崖又是一声断喝,“飞羽。”
箭簇带着寒光破空而下,数不清的骑兵应声中箭,剩下的连忙翻起盾牌。忽的连声惨呼,沙石底下不知什么时候翻起来几十个灰扑扑的人影,手中钢刀尽斩马腿。
辽军乱腾腾地大哗。山崖上,恍有衣白如雪,举起长剑。
“杀!”
烽烟如聚,铁蹄惊心。
山梁下的黑色大麾,数百名契丹骑士默不作声,簇拥着中心数人。
“禀上将军,我军三个千人队先后在西南面山坡被截击,伤亡惨重。”冲下山的探马来不及行礼,浑身是血,满面惶急。
“奇怪,宋人哪里来这么强悍的人马。”六十开外的银发老将正是大辽西北路招讨使萧得里底。他是辽国老臣,一生历战无数,此刻也是一惊,皱眉道,“棠古哪里去了?”
“棠古将军已带着一个千人队从北坡攀上。”
“混帐!”萧得里底大怒,却听旁边轻轻哼了一声,另一名锦袍大将策马踱过来,面目冷淡。夜风吹起他散扬的黑发,竟没像寻常契丹贵族那样于耳后蓄辫。只是他却没有关注山坡上的战场,只低头轻抚马鬓,他的那匹粟色战马似乎陷入了极度的烦燥之中,不时的打着响鼻,四蹄不安的踢踏。
“上将军,待我率右翼营冲上去,踏平这小小山寨。”年轻的战将终于忍不住冲了出来请战,萧得里底看了身边那默不作声的大将一眼,不由笑道,“儿郎们,重骑兵的铁蹄,还是留着冲开雄关的大门吧,相信……”
话音未落,北面山坡突然传出战马悲长的嘶鸣,坡度最急的豁口上,干石枯木不知怎的,霎时间腾起熊熊火海,炽热仿佛穿透了空间的阻隔遥遥逼近,众将座下的战马都低鸣着退了两步。
艰难攀林而上的辽军发出了惊恐的嘶喊声,乱纷纷的从滚滚浓烟中翻腾出来,跑得稍慢一点的,衣甲上已经燃起了火苗,烧得铁甲兵们焦头烂额,痛呼连天。
“准备得很充足啊。”
麾旗下,身着鱼鳞软甲的黑发将领面无表情的看着山梁上腾起的漫漫黑烟,他的目光慢慢移向山坡,几道一晃而过的影子像月光的碎影,漫入了他的视线。
辽领又鼓躁起来,萧得里底也显出了一分犹豫,从他手下将领的脸上一一掠过,最后苦笑一声,“战机紧迫,”他转头道,“萧大将军看谁可担重任?”
“不用了。一万步卒全部压上去。”
锦袍大将漫漫地说。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乏味和厌倦。
“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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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铺满南坡的尸体为代价,杀红了眼的辽军终于和山坡上潜伏的宋军短兵相接。
一时杀声震天。
久经沙场的辽军骑兵毕竟不同凡响,虽然山上宋军机关伎俩层出不穷,但人数远逊于对方,几番冲杀后,辽军已渐渐在南坡站稳脚跟。双方打马冲杀,混战在一处,厮杀极为惨烈。
只听得山下连绵号响,辽兵的步兵如同黄蚁一般,层层叠叠扑了上来。以百对一,骑兵至此再无优势,飞七连声呼哨,咬牙后撤,只靠占了高势的箭弩且战且退,苦苦抵挡。
飞十三于乱阵中飞马回弓,箭不虚发。他本已退得有些迟了,一回头却看到一柄八尺长矛枪遮前挡后,径直一条线地朝下厮杀而去,他一怔之间,马蹄顿时被十几名不顾一切的辽兵缠上,气得他差点破口大骂,“穆鸠平,你他妈的打晕头杀错方向啦。”
眼前白影一闪,戚少商已拍马而过,不知从哪里夺来了一杆银枪,前挑后刺,瞬间就将七八名辽兵刺于马下。飞十三顿时压力一松,随他拔马冲入敌阵,对方未退走的骑将大喝一声,回马迎上来,想阻住他的势头。
狼牙棒还未扫到,戚少商的衣襟却已像给棒风激荡得猎猎飞扬,他的人忽然亦自棒风中飞起,就像秋初的落叶,春暮的飞棉,随着棒风飘飞了出去。
骤眼看来,他白衣飘飘,简直就像是给那个骑将一棒打了出去。
那个骑将后面的五六名骑兵也有这种错觉,当他们知道是错觉的时候,戚少商已随着棒风凌空一翻,飘落在他们面前。
剑光一闪即逝。
这样的武功,他们何止在战场中没有见过。简直连听都没有听过。
只是当他们见到的时候,生命也已经止息,五具尸身同时从马上跌了下去。戚少商的战马此时亦兜转过来,他飞落马上,白襟下摆腥红点点,手中长剑森寒。
围上来的辽兵都骇得呆了一呆,飞十三已趁机将杀得脱力的穆鸠平拖上马。只一震之后,辽兵又潮水般冲了过来,两骑左冲右突,好容易从敌阵里穿隙而过,纵马疾驰,只听得背后攒弓搭箭的声音,令人魂飞魄散。
一阵攒射的箭羽却更快的从高处刮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