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族之血 上
可是纸包不住火,他的太太终於发现了这件事。她醋劲大发,开始频频与丈夫上床,要求他赐个儿子给她。高德菲尔心里清楚,太太觊觎他的遗产、头衔和领地。卢森不能继承头衔,但如果克斯特比夫人生不出合法的子嗣,他就能继承父亲的一半财产。
高德菲尔抬眼望向艾提司。「在我离家前,我的太太告诉我她怀孕了。她相信这一胎一定是男孩。真希望我能知道她的预言是否实现了。」他勉强挤出的笑容让自己的乾涩嘴唇裂开了。「如果这一胎又是女儿,麻烦就大了。尤其是我现在又成了这副样子。我已经生不出孩子了。但就算是个儿子,如果我永远回不了家,我太太终究会去找卢森麻烦的。」
「那麽你更应该赶快好起来,平安返家,继续传宗接代才是。」艾提司的眼睛在晦暗光线下亮莹莹的。「我可以治好你的病。」
诱惑在眼前等待著。高德菲尔可以感觉得到它的吸引力。「怎麽个治法?」
「输血。」艾提司突然变的精神起来,更像是一名大夫了。「我相信麻疯病是源於血液受到污染。如果脏血可以去除,再引进新鲜的净血,存活下去的机会很大。」
高德菲尔眉头堆在一起。「我不明白。你要怎麽做呢?用水蛭吗?」
艾提司轻声笑了。「水蛭!太野蛮了吧。不是这样的,我已经发明了一种特别的方法。你瞧。」
艾提司向他靠了过去,一张嘴洞开著。虽然不确定艾提司要他看的是什麽,高德菲尔还是往嘴巴里瞧。然後他就看见了──怎麽之前都没注意到呢?艾提司的犬齿长而弯,锋利而尖锐,看上去像是动物的牙齿而不是人类的。
「我的天啊!你挫了你的牙齿麽?」
艾提司微微一笑,齿尖的阴森反光隐藏在上唇里。「不只那样。这些牙齿是中空的,就像蛇的毒牙。」
高德菲尔不寒而栗。来到土耳其之前,他从没见过蛇,这种滑溜的爬行动物总是带给他莫名的恐惧。有时候军队在营火边休憩,蛇就会溜到人类身边取暖。高德菲尔的听差就曾经遭蛇咬,胳膊肿得像猪腿,後来就毒发身亡了。
「你看过蛇攻击人吗?」艾提司眉毛一扬,好奇地问。「蛇毒是经由牙齿注射到人体里面的。我要做的正好相反。我要把脏血从你身上吸出来。」
高德菲尔听了心中一凛。「那净血又是什麽?从哪里来的?」
「从我身上。」
「基督徒的血绝不能和异教徒的血混在一起。」
「那就等死吧。忘了你的圣战、你的家人。忘了你的儿子。就躺在这里痛苦地死去吧。」艾提司站起身,低头看著他。「事情就这麽简单。」
「你真无情。」
「不是我无情,而是人生本就无情。看看它对你做了什麽。我现在提供你第二次机会。一个新生命。一个你可以控制的生命。」
高德菲尔放声笑了,摇著头说:「可是你的输血疗法要是失败呢。」
「反正你都快死了。既然要死,至少得先努力求生过,难道你宁愿盲目地弃械投降?」
艾提司的劝说很有道理。高德菲尔回想自己最初染上麻疯时,他内心的无边恐惧;每天数著日子,不知死期何时到来,唯一能肯定的是,临死前必定又痛苦又寂寞,最终客死异乡。
就算要死,也要死得痛快,而不是任由身体慢慢被麻疯病给侵蚀殆尽。他深吸一口气,说:「说的没错。那就放手一试吧。」
艾提司复又蹲回到他身边。这一次,他的眼里没有怜悯,只有热切的神情。他扶著高德菲尔让他站起身,扳过他的右手,掌心朝上,仔细检视手腕上的脉络。
「找到了。」艾提司喃喃自语,把高德菲尔的手腕举到自己嘴边。
高德菲尔呼吸卡在喉管,霎时紧张起来。艾提司轻舔他的手腕,感觉有点痒,不太舒服。接著两颗尖利犬齿猛地戳破皮肤,传来一股刺痛,但转瞬即逝,然後鲜血就从伤口汨汨冒了出来。
他觉得头有点晕。高德菲尔背靠著大石,眼皮半垂,看著艾提司的嘴巴紧紧含著自己的手腕,用力吸血。他心里纳闷,艾提司要怎麽处理这些脏血呢。说不定会把血吐出来。高德菲尔聚精会神地盯著艾提司的喉咙,看见他的喉头一上一下的,他竟然把血吞进去了。他为什麽这麽做呢?这些脏血肯定会染病给艾提司啊……
他的思绪到处游走。高德菲尔不知不觉就放松了。他不再感觉得到自己的手臂,只觉得平静。有那麽一刻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快死了。如果真是如此,他也不会多做反抗。这里实在是太舒服了,洞|穴里充满白色的小火花。他好像回到了家里,安定的感觉将他紧紧包围。高德菲尔的脸上漾起笑容。他看见太太把儿子抱在胸前喂奶。卢森就站在旁边。全家人都在等他回去团聚。
「回来吧。」他们呼唤著。「快回来吧,高德菲尔。」
画面猛然跳动一下,就突然消失了。他来不及反应,绝望地大叫。艾提司蹲在他身边,使劲摇他。高德菲尔身子太虚,一点动作都没有。他的视线模糊,视野缩小,可是依然看得见艾提司咬破自己手腕的那一刻。
「喝吧。」艾提司把血淋淋的手推到高德菲尔的嘴边。「快点喝吧!」
他照做了,微微张开双唇,让艾提司的少量血渗进嘴里。血嚐起来很奇怪,又浓又甜,不像他以为的味道。高德菲尔又多喝了一些,把它当佳酿或者清水那般吞下一大口。
全身的感官知觉顿时敏锐起来。他可以感受到一切:包括他的身体、艾提司、洞|穴、山坡、平原、河流,甚至是尸体和腐尸鸟类。每件东西都连结在一起。他可以感觉到疾病正在撤退,而生命正源源不绝注入他体内。
「回来吧。」艾提司轻声呼唤。「活过来吧。」
当高德菲尔第三次醒来,已经是翌日早晨。他感到全身充满活力。艾提司退到了洞|穴最里边,而自己则是躺在石头堆旁,避开了洞口的阳光。石堆旁光线昏暗,他本能地坐起身子,朝明亮处张望。
毒辣的太阳照得他眼花,像刀子似的扎入他眼。疼地倒抽一口气,高德菲尔连忙转过身去,背对入口,双掌覆在脸上。等到疼痛渐渐缓解,他把手从脸上拿开,张眼一看,简直无法相信眼前所见,连忙定睛再看一次。
麻疯肿块已经从他手上消失了。肤质光滑,肤色均匀,没有半点疤痕。身体不疼不痒, 既不流血也不渗脓了。几个月以来的头一次,高德菲尔感觉到身体健全。除了左手少了根指头以外,他简直就可以把过去这半年当成噩梦一场,而现在终於梦醒了。
他心中想的第一件事就是向上帝祷告,感谢他的奇异恩典。可是继而想起并不是上帝救了他,而是个男人。他想起艾提司的血味,於是往四下里张望,在昏暗的洞|穴里寻找他的救命恩人。
只见艾提司盘坐在一块岩石上,像雕像一般沉著平静。脸上没有一丝神情,只有那双眼睛发出熠熠神采。高德菲尔迟疑地朝他走过去,内心带著一股喜悦。他看见艾提司眼皮眨了一下,彷佛回了神,唇畔勾起一个优美的弧度。
「成功了。」高德菲尔振臂欢呼。「感谢主,我们真的成功了!」
艾提司微微颔首。「是的。这是个伟大的胜利。我很满意。」
「满意?我的朋友,你应该不只是满意罢。这个疗法可以让你扬名世界。你可以救成千上万的人哪。」
「我的确可以。但我只想救你一人。」
高德菲尔顿时一怔。他摇摇头,无法理解。「为什麽?」
艾提司定定看著他,脸上深情而严肃。「因为制造出一个儿子是我的神圣任务。」
高德菲尔惊讶得张口结舌。
「我已经逃避了许多年了。长久以来我冷眼观察我的侄子们,看著他们犯错。一直到最近我才准备好要一个自己的儿子。」艾提司伸出手搔搔高德菲尔的头发,像父亲般露出锺爱的微笑。「可是我不想把生命给一个又健康又漂亮的完美人类,我想要一名身患重症的病人。我想知道,古高卢人赐予的生命力能否像克服死亡那样去克服肉体上的病痛。」
「你说什麽?」高德菲尔现在才说得出话来。「一个……儿子?我可不是你的儿子!」
艾提司的笑容僵硬了,身子往後靠了回去。「你是我的儿子。我们古高卢人利用输血制造出自己的儿子。」
高德菲尔环顾周遭,挣扎著去理解艾提司对他说的这番话。这一切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像是野蛮人才会有的行为,而不是思考後的决定。他试著去厘清这背後的意义。目光重又回到艾提司身上,他说:「就像是歃血为盟的结拜兄弟麽?你是这个意思吗?」
「不是。比这个更深奥、更复杂。我先喝了你的血,再把我的血输给你。」艾提司讲得又慢又清晰,一字一顿地说。「所以说,我是你的尊长。」
「不是。你是救了我的命,可这不表示你就是我的父亲。」
「我是。」艾提司再度扬起嘴角。「你是我的长子。我很高兴。」
「我不是你的儿子!」高德菲尔大喊,觉得很挫败。他身子摇摇晃晃,离开艾提司,走到洞|穴的另一边。「如果你要孩子,找个女人睡觉去!」
艾提司动作麻俐地从岩石上滑下,站在他跟前。「我不能跟女人在一起。输血是古高卢人孕育下一代的唯一方法。你看了之後就会明白……」
艾提司撩起衣服下摆,高德菲尔不禁发出厌恶的声音。他马上移开目光,不愿意去看别的男人的裸体。可是好奇心却促使他去瞄一眼。看了之後,原本的反感顿时变成震惊,胃里泛起一阵恶心,惊吓的叫声卡在喉管发不出来。
艾提司没有生殖器。
高德菲尔直愣愣看著。那并非畸形,不似有些婴儿生下来就眼盲、耳聋,或者四肢残缺,而是蓄意割除的。在艾提司的双腿之间有道长长的刀痕,白色的疤痕浮在橄榄色皮肤上,很明显。他没有荫茎,也没有阴囊:就只有一道细长口子,就像女人的下体一般。私|处附近光滑无毛。
高德菲尔感到既嫌恶又好奇。「你到底是什麽人?」
「古高卢人。我已经告诉过你了。」艾提司脸一沉。「希腊人叫我们柯瑞班提,意指『一群俊美的少年』。我们是自然女神──大地之母──西芭莉的信徒。西芭莉只是他其中一个名字。他还有其他化身,例如宙斯的母亲莉雅女神、司农业的底米特女神、女阎罗普拉斯潘、复仇女神奈米西斯和维纳斯女神等等。」
「原来你是异教徒!」
「身为祭司,我的信仰比你的上帝还要古老。早在开天辟地时就已经存在了。」
「可是……」高德菲尔指了指艾提司毁损的男性象徵。「那又是为什麽?」
艾提司放下衣服下摆,遮住身体。「我的名字源自於西芭莉女神的儿子阿提斯。他是个美少年,後来却成了西芭莉女神的爱人。可是阿提斯有了外遇,西芭莉女神心生妒意,要他去势。阿提斯不幸身亡,经埋葬後,母亲令他复活,要他永远陪伴於身旁。从此,西芭莉女神的祭司必须是阉人。祭司跳狂欢舞的时候脑子会进入一种狂喜的恍惚状态,我们趁这个时候自宫,从而与女神合而为一。」
「这是野蛮的行为啊。」
「在你看来,或许是。」艾提司耸耸肩。「但因为西芭莉女神要求我们奉献,於是我们与大地分享精子与血液。虽然生为男人,但却在後天变成了女人,因此能够从两性的角度来理解人性。可是付出的代价却不小。我们永远不能像一般的父母亲那样生儿育女。有些古高卢人极度渴望有个孩子,他们向西芭莉女神祈祷,希望女神大发慈悲。而因为女神是大地万物永恒不变的母亲,他接受了祭司的祷告,赐予他们一份神圣的礼物。」
艾提司再度坐回岩石上,目不转睛地看著高德菲尔。「这份礼物是,每一位古高卢人都可以制造出一个儿子──但只能有一位──而这个儿子日後就是他的继承人。我有几位兄弟耐不住性子,他们的儿子最後都不幸身亡。还有其他几位则是选错了人。高德菲尔,我们的这份礼物不是人人都受得起的。有些人接触了我们的血以及西芭莉女神的神力,觉得效力太强,好像毒品一般,他们招架不住。在尊长和他的未来继承人之间必须达到平衡,两人的经历和智慧要相称。如果平衡被破坏了,儿子就会死亡。而且,倘若有古高卢人违反规定,想要制造出第二位继承人,女神就会惩罚他。」
「怎麽惩罚?」
「他会把这名犯错的古高卢人收回子宫里。」艾提司微笑著说。「也就是把他活埋。」
「上帝啊!」高德菲尔脱口而出,全身发抖,满脸的惊骇与不可置信。
「你的上帝现在离你太远。他没办法帮你。只有我可以。」艾提司向他招唤。「放血是人类最古老的仪式之一。血是生命的泉源。将血与他人分享不仅延续了生命,还可以传递尊长的智慧。而尊长最能了解他的後代的深层想法。这层关系比普通的父子关系还要真诚。」
高德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