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归舟






  任听雨永远是柔和神情。「宋尘,现在天气很凉了,你还是回屋去吧。」

  宋尘声音低沉:「我正要去辞别楼主,楼主亲自来了,就恕宋尘不专门辞行了。」

  听说他要走,任听雨并没有什么欢喜的神色。「我会派人沿途护送你。」

  宋尘微微摇了摇头,请他进屋坐下。「楼主还有什么事情么?」

  任听雨诚恳道:「宋尘,我本该让你见寒青一面再走,可寒青和我赌气,已经三天没有……」

  没有什么?宋尘猛地站起来,不能置信地看了任听雨一眼,飞快地跑了出去。他不用责备,这一眼已经让任听雨这天之骄子生出后悔和痛楚。

  宋尘心里惊慌,他惦记寒青,短短的几步路,已出了一身的汗。他清楚如果只是三天没说话之类的琐事,任听雨绝不会说出来。

  慕紫在院子里打扫,修剪花草,看见有人冲进来,忙拦住他,正要张口训斥,却说不出话来,几乎以为看见的是寒青。宋尘和寒青相貌本来就有七分相似,在一起时间久了,神态、姿势加起来,便足有九分了。

  慕紫并没有见过宋尘,揉了揉眼睛,才勉强开口打招呼:「这位公子想必是楼主的客人,这里不……」

  话未说完,有下人送了食盒过来。慕紫接了过来,还要说话,已经看见宋尘身后的任听雨,任听雨示意他让宋尘进去。

  慕紫让开路,宋尘看见那食盒,取过来拿在他的手里。

  房门推开,有股温暖清新的香气扑面而来。雪白的床帐低垂,宋尘一步步走过去,床上的人安静地躺着,宋尘一阵不能抑制的心酸,他把手里的食盒放在床边的架子上,胡乱地擦了眼泪,将床帐挂起来一半。

  寒青渐渐出现在他的视线里,苍白得似乎没有一点生气,星星一样明亮的眼睛紧紧地合着,倔强的唇委屈地微嘟。

  他睡觉的时候本来就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如今气息微弱,另添了三分凄凉难过。宋尘和他在一起时,从来也不舍得让他有半点的不快活,更不会让他受一点点委屈。

  宋尘把床上另一个枕头垫在寒青的头下,让他的头部可以稍微高一些,拿小勺子盛了点水递在他唇边,缓缓地喂给他。

  寒青微微摇头,睁开了眼睛。

  宋尘冲他笑了一下,寒青望着他,迟疑道:「你是谁?」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清。

  宋尘抱紧他,合上眼睛又重新睁开,声音变得沙哑不堪:「我是你的哥哥。」

  寒青在宋尘的帮助下稍微坐起来一些,他想抬手,手指却微微颤抖。宋尘忙握住他的手。

  寒青疑惑:「我没有家,我的亲人在很远的地方,我的爹娘都去世了。」

  宋尘把他的手贴在脸上,哽咽道:「你的爹娘去世了,可是你有哥哥。我是在很远的地方,可我来看你了。」

  寒青想了想:「那天在断崖上的人是不是你?」

  宋尘心碎地点了点头。

  寒青恼怒地皱眉,把手从宋尘的手里抽离。

  宋尘不愿勉强他,松开了握住他的手。

  寒青生气,「你为什么不理我?」

  假如是平时,寒青不开心就会像一只真正的豹子,骄傲地不理睬别人。可是如今脸色这样的苍白,让人只想立刻抱住他,亲吻他,爱惜他。

  宋尘抱住他,「因为哥哥要回到很远的地方去,不会永远在你身边,我害怕你看见我就变得和从前一样霸道娇气,希望你这次中毒好了之后会变得乖一些。没想到你这么不懂事,竟然用自己的身体胡闹,你真让人……」

  他不舍得责备寒青,这句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完。一滴泪落在寒青的胸口,滚烫得像是要灼热到心里去。

  寒青不忍看他伤心,握住他的手,「哥……哥……」就算是没有了记忆,这样的深情,这样的关怀,也可以毫不怀疑地判断出眼前的人和他的亲近。

  宋尘抱紧他,哽咽道:「你为什么不吃饭?你受了什么委屈?」

  寒青快速地眨了眨眼睛,晶莹的泪珠挂在他长长的睫毛上,微微地闪烁。他是真的觉得委屈,一面不好意思倾诉,一面暗自懊恼生气。

  宋尘低下头在寒青的睫毛上吻了吻,吻去了寒青的眼泪,才惊觉他在做什么。

  宋尘盛了一勺粥给寒青,「你是我最亲的人,你如果出什么事情,哥哥就再也不能活了。」

  寒青将那勺粥咽了下去。「哥哥,对不起。」

  宋尘手中的勺子「叮」的一声掉落在地上,他把碗放在旁边,抱紧寒青,「没有,你没有对不起我,是哥哥对不起你。」

  寒青被他的拥抱勒得咳嗽了一声,宋尘急忙松开他,心里酸楚难当。

  寒青低声道:「我没受委屈,我在气他。」他甚至俏皮地眨了一下眼睛,「他让我吃饭,我偏偏不如他的意。」只是这句话说到后来,已经明显的气息不足。

  宋尘把手贴在他的心上,「你的病才好一点,下次别再这么胡闹。」

  寒青微微点了点头,「我口渴。」

  宋尘转身去取杯子,桌上有茶和水。他倒了一杯水给寒青,慢慢喂他喝了下去。

  寒青倚着被子床栏坐着。「我饿了。」

  宋尘安慰他:「再等一会。」连忙把勺子捡起来,拿着水出去洗了。

  寒青看见他的背影,心中一阵波动。他重伤初愈,又与任听雨赌气不饮不食,坐一会便出了一身的虚汗。

  宋尘把勺子拿回来,盛了粥喂给他,寒青吃了几口就摇摇头。看见宋尘殷切盼望的目光,又勉强咽了几口。

  宋尘看他的头发被额上的汗黏住了,知道他身体虚,把暖炉挪得远些,在床头拿了丝巾给他擦汗。

  寒青伸手把衣带解开,宋尘忙给他系上,「天气又不热,别乱脱衣服。」

  他知道任听雨放暖炉一定有放暖炉的原因,擦汗无妨,却不敢让寒青遇到凉气。

  寒青的手指软弱无力,宋尘暗暗伤心,也不用力和他挣。看寒青很快又出一头的汗,更是心酸,由着他把他的衣服解开了一点。

  寒青肩上的伤痕露了出来,已经只有微微的痕迹,连颜色也浅淡得像是揉碎了的花瓣不小心沾上几点。

  宋尘痴痴望着那伤痕,曾经的岁月「轰」的一声全都回来了。

  那时候,寒青还是宋尘的寒青……

  那时候,寒青的眼眉也是这样皱着,他中了毒,身上难受,却一句也不说。

  那时候,寒青最喜欢宋尘亲他,然后装作还没有睡醒。

  那时候,寒青说这辈子只喜欢一个人。

  寒青看见他忽然呆住了。「哥,你怎么了?」

  宋尘泪如雨下,不能自抑。

  寒青被吓了一跳,强撑着坐得高些,伸手去给他擦泪,安慰他:「我以后不胡闹了。」

  宋尘勉强道:「不,不是,不是因为你胡闹。」

  寒青叹气,「我不喜欢看见男人哭。」

  宋尘强笑了一下,「我是想起有一次,姑姑偏向我,你就生气一个人跑掉了。」

  寒青听得有趣,追问:「然后呢?」

  宋尘道:「后来我追上你,你又撒娇,又耍赖,说不想理我了。」

  寒青听说他有其它亲人疑问:「那姑姑呢?」

  宋尘怔了一怔,黯然道:「姑姑去世了。」

  寒青也露出恻然的表情,然后了然。「难怪你哭了。」

  他说这么多话,已经感觉累了,但是看见宋尘心里欢喜,硬撑着和他聊天。

  宋尘看寒青听见他说姑姑去世,也没有什么异样,那自然是因为已经不记得曾经的情分。不知任听雨有什么神通,竟然真的让一个人对过去全无所知。

  他担心寒青冷,站起来给寒青系好衣带,无意间看见他身上零散的青紫印子,手抖了一抖。

  寒青没有发现他的异样,只是问他:「你刚才说要走,你要去哪里?」

  宋尘心神不宁,茫然道:「我要去西域,看看关外的风光。」

  寒青轻轻啊了一声:「我也很想去。」

  他美丽的眼睛合在一起,似乎已经睡着了。

  宋尘几乎以为他听错了,在寒青耳边低唤:「寒青……寒青……」

  叫了几声,寒青没有回答,宋尘伸手推了推他,寒青也没有回应。宋尘惊骇欲绝,推开门冲出去。

  任听雨在院子里坐着,看远处已经模糊成黑影的青山。听见声音回头,看宋尘表情慌张,连忙安慰他:「没事的,他每天这个时辰都会睡着,以减少身体的消耗。」

  宋尘松了一口气,也坐了下来。

  任听雨倒了一杯茶给他,茶还是热的。

  宋尘接了过来,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

  过了半晌宋尘才开口:「楼主,寒青从小就不知道母亲是谁。亲人怜惜他,对他宠爱非常,由着他胡闹也不舍得管。只有一个父亲教训他,也是好时怎样都好,不好时就打一顿。所以性子霸道又娇气,其实全是孩子脾气。他要是有什么地方忤逆了楼主,希望楼主不要真的罚他。」

  任听雨默然良久,「我没有罚他。」

  又是一阵沉默,只有微微清风吹动竹叶的声音。

  任听雨问:「他肯吃饭了么?」

  宋尘点了点头。「喝了半碗粥。」

  任听雨道:「我和他……」

  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说到一半又吞了回去。他这一生也没有这样的时候,挫败地皱了下眉。

  宋尘低声道:「寒青已经是楼主的人了,楼主何必急在一时?他的脾气就是不肯服软,若是别人对他一分好,恨不得十倍的报答人家。」

  任听雨在心里叹了口气,想开口解释,又没有说,只是柔声道:「我知道了。」

  宋尘难过。「他连我的力气都禁不起了。」

  他没有想到那逍遥俊逸的少年有一天会变成如今的模样,心里痛楚难当。

  任听雨苦笑,「寒青喜欢随意自在,不肯按我要求的时间休息,否则现在已可与平常人一样了。」

  宋尘听他这么说心里略微安慰,站起来道:「宋尘告辞了。」

  任听雨看他与寒青相似的面容上流露出掩不住的寥落,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宋尘明天来看他吧,他早上起来的时候精神最好。」

  宋尘点了点头,转身走出去。任听雨看着他渐渐远去,一个人在暮色中伫立良久。

  ***

  屋内始终是温暖的,任听雨关上门,沐浴后换了衣服,将外间的灯火吹熄,走到里间去看寒青。

  床帐内的明珠灼灼生辉,任听雨用挂在床帐上的黑色锦袋把明珠装了进去,只留下一颗微微照耀。把寒青的头发都轻轻拨到枕头的后边去。

  显然这样睡觉更加舒服,过没多久,就可以看出寒青感到了舒适,放松地躺在枕上陷入沉眠。

  任听雨坐在床前伸手轻轻抚摸寒青的头发,他骄傲挺直的鼻子,倔强的唇。床边的小架子上还放着寒青喝剩的那半碗粥。

  任听雨躺在寒青身边,放下了床帐。午夜里暖炉的炭燃尽了,寒青本能地向任听雨的方向贴过去。

  任听雨把之前因为热被寒青拨到一边去的被给他盖好,伸手拦住寒青细瘦的腰身,寒青比从前消瘦多了,去病如抽丝,寒青的毒入经脉,损害着实不小。半年能恢复到寒青当初的状态,那是最好的状况。

  寒青本身的武功已经全毁,体内只有任听雨的那三成功力。纵然三分之一的任听雨便可算做江湖中的一流高手,可也须重新学习云外小楼的心法才能融会贯通。

  清晨寒青醒来,迷糊着抱住任听雨,低喃道:「哥哥。」

  任听雨微微皱了下眉,把他抱在怀里。等寒青逐渐从迷蒙中彻底清醒过来,看见是他,恼怒地挑起一边眉毛。

  任听雨柔声道:「寒青,别气了。你生我的气,那应该吃得好,睡得好,等力气恢复,把屋子拆了,让我头疼才对。」

  寒青用鼻子哼了一声:「你早就想拆了重建,骗我做苦工吧。」

  这还是他三天来第一次和任听雨说话,眼睛里已经带了一些俏皮的神色。

  任听雨笑道:「你喜欢拆什么就拆什么。」声音里全是宠溺。

  寒青看他脸上纵容的表情,握住他的一只手,「算了,我不生你的气了。」

  他望向任听雨,真心真意地道歉:「听雨,很多从前的事情我都想不起来了。是我不好,我真对不起你。」

  任听雨抱紧他,微微摇了摇头。

  寒青伏在他的胸口,「我病得很重很久么?你说我哥住在很远的地方,连他都来看我了。我生病的时候,你是不是难过极了?」

  任听雨道:「我很难过,但知道你还有救,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