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之中





  脚渐渐温暖起来。这种不可思议的幸福感让堂野微微地笑了起来。 

  想为他做点什么,这种心情自然而然地产生了出来。一直都是喜多川单方面照顾着自己,虽然里面也包含着一些自己并不需要的事情,但是……即使如此,他为了自己什么都愿意去做也是事实。 
  喜多川已经度过了九年的牢狱生涯,所以只呆过将近四个月的自己没什么能帮助或者建议他的。可是听说喜多川再过一年不到也要出狱了,堂野便想自己来给喜多川上一些监狱不可能给他的情操教育课吧。 
  喜多川会做坏事,一定也是因为从儿时就过着不幸的生活而造成的吧。他都没怎么与别人接触过,也不知道世界是什么样子,对事物都完全没有什么认识。如果给他教育,告诉他他所不知道的事情,知道了什么是正确的什么又是错误的的话,喜多川在出狱之后也就一是会过着认真的生活了。这对他来说才是最好的选择。可不能让他在这种犯罪预备地里去漠然地打发着日子而已。 
  进了监狱之后,要不要反省自己做的坏事都是只属于个人感情方面的问题,虽然说什么不重新站起来可不行之类的话,但有只有意志坚强的人类会具有自主性。而会选择犯罪的人是弱小的人类。他们是连怎么做才好都不知道的人。 
  堂野开始有意识地让喜多川看书。既然发现他对家里的说明图感兴趣,就选择了建筑物为主的书。虽然说监狱提供的图书的种类很有限,有的只是“寺院百选”和“世界美术馆”之类的书,但即使如此,比起电视来喜多川还是对堂野手边的书表示出了更大的兴趣。 
  不知道这是自己的影响,还是他本身的兴趣所在,反正这个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会读书的男人也会自发地借书了。而且还把上面的某些建筑物的画细致地画在笔记本上。 
  傍晚,似乎一直在等着晚餐结束的喜多川打开笔记本,然后就画起画来。画好之后的画马上拿给堂野看。一开始都是小孩子涂鸦的那种程度,只是敷衍似的对他说“很好的画啊”,可是最近进步到好到让人吃惊的地步,眼前的这张画让堂野的眼睛都瞪大了。 
  “你画得非常好呀。” 
  这么说着,喜多川的嘴角就稍稍地绽开了一点。然后就又去画画了。他认真到房间里的其他人和他说话也注意不到的地步。看那副弓着背很热心地绘画的样子,简直就像被只会画画的怨灵附身了一样。 
  一月月底的时候,喜多川在笔记本的对开页上纵向画了一个巴塞罗那圣家族大教堂。那真的是实在漂亮的画,连一直对喜多川在画画的事情没有什么兴趣的同房们都围过来看着他的笔记本了。 
  “……真厉害啊,我真没想到你有这么好的绘画的才能呢。” 
  堂野夸奖着,喜多川很自豪地眯起了眼睛。 
  “虽然画画挺麻烦的。” 
  喜多川仰望着堂野的脸。 
  “多表扬我一些吧。说我很厉害,说我画得好。我画这个都花了三天呢。这三天的夸奖都一起给我。” 
  因为这幅画的确是很好,所以就直率地说出了“真厉害”的话来,可是现在才想起喜多川要的只是自己的“夸奖话”而已的事情来。 
  “可是,你也不是为了给我看才画的是不是。你的画的确是很好我才……” 
  “是为了给你看才画的啊。” 
  为什么现在还说这些话,喜多川以这种口气嘟嚷着。 
  “你说我‘很厉害’、‘画得好’之类的话,我的心情就很好。不然的话才不会去画这么麻烦的东西。” 
  “不是这样的啊。有点搞错了。画是为了自己才画的,并不应该是为了我。那是你为你自己而画的东西才对。” 
  喜多川侧着头: 
  “你说什么?” 
  “就是说……你应该是为了你自己而画画……” 
  “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意思。世上不就是讲交易的吗。如果有什么想要的,不是就需要交换的东西么。我想被你夸奖,就画了画。这又有哪里不对?” 
  “我是想要……那个,想要你自主性地……” 
  “自主性又是什么东西啊。” 
  一时无言。 
  喜多川生气了一样地合上笔记本。像这样为了交换才画出来的画,从这一天起他就再也没画过了。第二天,到午休的时候喜多川就站起来去和柿崎他们说话了。明明之前都是到了这个时候就坐在自己身边一起看着书的……这么想着,觉得有些寂寞。这一天直到预备就寝之后他都没有和自己说过话,当然也没有画过画。 
  让喜多川生气了。可是堂野搞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哪里触怒了他。在话也不说一句的第四天里,中午之前堂野被负责看守工厂的狱警叫了出去。是有人来探监了。 
  来的人是父亲。 
  “你瘦了呢。” 
  看起来比自己瘦得还厉害的父亲这么说,堂野一时说不出任何话来。父亲的白发也增多了,看起来整个人都小了一圈,他一副面对儿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的表情,一直都垂着头。“我想、你从你妈和朋子那里应该都听说了,那个家已经卖掉了。现在搬走已经一个月,果然要住的话,还是乡下比较好些。整个人都放松了呢……” 
  父亲一个劲地强调着乡下的好处,说得好像完全不是没办法才搬走一样。 
  “那个说在警视厅的男人,还是没找到犯人是谁。” 
  “对不起……我……” 
  父亲摇着头。 
  “又不是你的错。只是爸爸和妈妈不小心罢了,你别在意。” 
  对话就这样中断了。在会面的十五分钟里,父亲就这样一直面对着自己默默地坐在那里,到了时间后才起身回去。堂野回到工厂的缝纫机前之后,做着做着就哭了起来。这也不是双亲和妹妹的错啊。明白他们都是受了自己的连累,就觉得痛苦极了。 
  即使如此也不能停下手中的工作,一直到了中午。坐在身边的喜多川很快地就吃完了饭。在说了一句“我吃饱”了的同时就站了起来。这个时候,堂野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考虑,只是毫无来由地在心里重复着好寂寞好寂寞这句话,就这么一把抓住了喜多川工作服的上衣衣角。 
  那尖刻的无机质的目光瞟了一眼堂野。 
  “那个………能请你坐在我身边吗?”喜多川把视线向柿崎那边投了过去,结果还是坐回了椅子上。堂野在他身边考虑着各种各样的事情。虽然想的东西和以前的那些没什么大的差别,但是至少知道自己不是孤独一人,心情就多少得到了一点宽慰。身边有这样一个会帮助自己的人在,那么发生什么的话他一定会……只是这么想着,心情似乎就找到了一个可以逃避的通路。 
  在午休快结束之前,堂野对喜多川说了声“谢谢”。 
  “我什么也没有做。” 
  身边的男人怃然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可是这是因为你陪在我身边啊。” 
  “不是说了,我什么也没做吗。” 
  “就算什么也没做,只要有你在我身边我就觉得很高兴了。所以我要谢谢你。” 
  喜多川的眉间堆起了皱纹。 
  “我搞不懂你。” 
  “就算你说搞不懂,也还是这样就好。” 
  喜多川坐在座位上,咔哒咔哒地摇着腿,似乎是很生气的表现。然后他以很难看的表情问堂野道: 
  “呐,为什么?” 
  堂野在想着应该怎样把自己的心情传达给喜多川才好。 
  “你会陪在我身边,真的太好了。” 
  喜多川只说了一句“我……”就又闭上了嘴。 
  “因为这个,不是那种……交易什么的东西,也不是有没有回报的问题,而是心情的问题。” 
  堂野的话让身边的男人沉默了下来。 
  “我什么也没做。” 
  “即使什么也没做,那也好啊。” 
  喜多川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柿崎旁边去了。自己已经不撒谎也不伪装地把自己的心情传达给他了,他却仍然不能理解,这让自己有些寂寞。 

  第二天是运动日。稍微做了些体操后,堂野在围墙边坐了下来,出神地看着棒球比赛。最初还觉得大家对比赛真是热心啊,后来知道原来这也是赌博的对象,当时都呆住了,但也觉得确实这就该是这样吧。 
  虽然风很冷,但被阳光照着还是很温暖的。抱着膝盖坐着,听到小鸟的瞅瞅叫声从头上传来。不由得回想起了小时候去远足时的事情来。想想这森林与监狱的运动场之间的差距也未免太大了,便苦笑了一声。 
  脚边上有影子罩了过来,抬头看去的时候发现喜多川就站在眼前。他皱着眉头,一副不悦的样子。 
  “有什么事吗?” 
  喜多川转开了视线。虽然没有露骨地盯着他看,却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就这么在堂野的跟前转来转去了一阵后,才正面盯着堂野说: 
  “你真让人恶心。” 
  被当面这么评价,胸口传来一阵刺痛。虽然自己不知道是哪里让他觉得恶心了,可是既然那么讨厌的话,无视自己,什么也不用说不就好了吗。 
  “那又怎么样?” 
  带着些恶意地反问过去。听了这句话,喜多川有些沉不住气地跺起地来。 
  “怎么样……所以说……” 
  “既然觉得我让你恶心,那你就不要靠近我了吧?” 
  看到喜多川咬住了嘴唇,还嘟嚷嚷地念着什么,但是却听不清楚他到底说的是什么话。 
  “……觉得恶心,就是恶心了么。” 
  总算听到这么一句。 
  “老是说些让我听不懂的话,害我一直在意不是很恶心吗。” 
  堂野眨着眼睛。 
  “你又算什么嘛。这种恶心又是什么东西啊。” 
  “你到底在说什么,我真的有点听不懂。” 
  喜多川紧紧地握住了双手。 
  “所以说,很讨厌。” 
  “我知道你讨厌我了……可是讨厌什么?” 
  还以为他要这么走掉了,但他却与预想相反的在自己二十厘米左右的距离坐了下来。一眼一眼的,好像在窥探自己的动静一样往这边看着。 
  “心情好像是变小了,又好像蔫了下去一样,这是怎么回事。” 
  就算他这么说了,堂野一时还是无法理解他那微妙而抽象的语言的意思。 
  “那是寂寞吧?” 
  “我不知道。” 
  低下头去,喜多川啪啪地拔着脚边的草。 
  “摸我的头。” 
  他也不往这边看,就低低地喃喃着。虽然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还是按他说的摸了他的头。明明是自己要求的,可是在碰着他的头的过程中,喜多川还是抱着膝盖硬梆梆地坐在那里。 
  “就算你这么做了,我也什么都不会给你的哦。” 
  他以瞪一样的眼神仰望着堂野。 
  “我不给你晚饭里好吃的东西,你发烧了也不给你药。” 
  “我也不是抱着什么期待才这么做的啊……” 
  “我不是都说过我什么也不会给你做的吗。那我说的话你也不听不就好了。” 
  堂野的手离开了那颤抖着的头。 
  “没有什么回报啊交易之类的,难道就不能和别人交往了吗?” 
  那润湿的眼睛仰视着堂野。 
  “那个我不知道。” 
  “就算没有利害关系,只要彼此有心意在,人与人就可以变得要好起来的。” 
  “那很奇怪。” 
  “我觉得这样才是普通的哟。” 
  喜多川垂着头,安静了下来。然后又嘟哝了一声“摸我的头”。再次抚摩着他的时候,他把自己的膝盖抱得更紧了。 
  “我到底要给你什么才好呢?” 
  “什么都不用就好了哟。” 
  喜多川看向了这边。 
  “真的,什么也不用做就可以了。” 
  喜多川又低下头去“唔嗯”了一声。 
  不知道是谁打出了一支好球,球飞得很高。逆着阳光,几乎要看不到那划着抛物线飞走的棒球了。喜多川抬起头来,以目光追逐着那个球。 
  论年纪已经是大人了,却还残留着好像孩子一样的幼稚。和他目光相触后,喜多川又低下头去了。堂野不知怎地就是觉得他是在掩饰自己的害羞。 

  无论是从表情上、谴词用句上、态度上,还是只有对自己的优待上,从许多许多地方都能感觉到对方的好意。可是如果这些都只是单方面给予的话……堂野从来都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体味到这种心情。 
  喜多川粘堂野已经粘到了让周围的人都皱眉头的地步。不管是午休,还是吃过晚饭到就寝,他都片刻不离堂野的身边。本来座位就在旁边,但现在更是近到了说“贴在一起”更合适的地步。 
  自己看书的话,他就在旁边盯着看,问“这是什么?”最初还一起看着,觉得无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