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无止境 by:鹧鸪天 上
确信那只是个笑话,其实是叶凉秋因为不喜欢别人靠近,所以坚持自己穿衣服,但是他的确没有自己磨过墨。
孙天放不是爱计较的人,拿起墨条,在砚台里倒上水,就开始磨。叶凉秋冷冷的说:“反了。”孙天放疑惑:“什么反了?”叶凉秋皱眉解释:“墨反了。”孙天放把墨掉了个头继续磨。叶凉秋叹气:“我是说你磨墨的方向反了,应该顺时针磨。”孙天放更疑惑:“有什么不同?”叶凉秋耐着性子:“磨墨的方向正,人的心才正,写的字才会正。”孙天放疑惑得无以复加,心想:“难道我反着磨两下心就长歪了?那要是正着磨得多了,心是不是就要歪到另一边去?”但是看叶凉秋不耐烦的样子也不敢多问,换了个方向继续磨。叶凉秋一会又说:“快了。”一会又说:“慢了。”眉头越皱越紧,一幅孺子不可教的样子,孙天放心里喊救命,还是认真照做了。
其实叶凉秋很清楚以彼此目前的身份,他这样做很不合适,甚至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面对着这张别人看来很艳丽的脸,他却只觉得蠢,而且抑制不住的表现了出来。他自己没有意识到,他在逐渐的试探着孙天放的底线,看他到底能滥好人到什么地步。而孙天放也当真不辜负他的期望,一路滥好人到底。
孙天放当然不是滥好人,不然也不能带兵打仗这么多年,而且成为清平军的先锋官,每逢作战必打头阵。不过他一见到这个浑身湿淋淋,本应该很狼狈,态度却很镇定,身体很瘦弱,眼神却很骄傲的人,就觉得自己有些不对劲,莫名其妙的很紧张,还很自卑,被他轻轻瞥一眼,就担心自己是不是说了什么蠢话。他的全部注意力都用在了不要被叶凉秋看不起上,丝毫没有被他嚣张的态度冒犯到的感觉。
写完了诏书,叶凉秋提出了一个疑问:“你为什么会带着水龙?”孙天放说:“因为我是先锋官,每攻陷一个地方,总是我最先带人抓当地的大官,我发现这些人不管是提前逃跑的还是留下来死守的,最后都要烧房子,有的烧空房子,有的连人带房子一起烧,所以我就让人随时带着水龙了。我真不明白,好好的房子,盖起来要多少钱多少人力啊,为什么要烧掉呢?”叶凉秋有点郁闷,原来这个方法真的太老套了。
看叶凉秋沉默不语,孙天放又开始用他自己的思路解读他的想法。安慰他说:“你不要担心,京城战况不激烈,没有多少伤亡的,皇宫里更是兵不血刃,我保证没有一个你认识的人死掉。”叶凉秋嗤笑一声并不答话,这人真是奇怪,他哪只眼睛看见我为那些人担心了?
孙天放却以为他是不相信,说:“是真的,不信你看我的刀,上面一滴血都没有。”说着抽出刀来给叶凉秋看。正在这时,大批士兵涌进紫禁城,主要将领们快步进了前殿,纷纷跟孙天放打起招呼来。
世间流传,轩靖皇帝在孙天放将军手持钢刀的威逼下写下让位诏书,其实是个美丽的误会。
建国初期,百废待兴,政局也还不稳,孙天放身为皇帝最信任的亲信十分繁忙。他主要负责京畿安全,一刻不敢马虎,时常带着人四处巡逻。前朝留下的官员虽然臣服,但是到底几分真心,几分算计也很难说,孙天放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去各家拜访一下,叶凉秋自然也在拜访的人选之列。
叶凉秋不喜欢跟人来往,虽然城破那天与孙天放算是有些交情,不过是因为从没见过这种类型的人,有些好奇,看一眼就算,并不打算深交。所以孙天放来访的时候也凉秋也只是应付过去。
孙天放对叶凉秋倒是很好奇,而且有很大的热忱弄清跟他交往,可惜不知道怎么才能接近他。孙天放以前所接触的人,喝次酒,打次架,勾肩搭背,称兄道弟,自然就熟了。这一套对叶凉秋显然不适用,只好讪讪的问些日常琐事,叶凉秋一板一眼的回答了两人就再没话说。
次数多了,叶凉秋干脆拿出本书来自己看自己的,不理孙天放。孙天放就坐着喝茶,一壶茶喝光,孙天放就告辞回去。可是孙天放还是喜欢来拜访叶凉秋,就算没话说,只是坐在一边喝茶似乎也和平时喝茶的味道不同。感觉很安静,很放松,窃以为还有一点点高雅。
有一天孙天放傍晚时才来,正遇见叶凉秋心情好,拿出张筝来在后花园试音,顺手弹了一曲汉宫秋月。孙天放不懂音律,可是他心情很不好,他觉得这个小小的院子太空旷,琴音不断传出,他却觉得叶凉秋身边一片死寂,安静无声得令人觉得恐怖。
他一向在叶凉秋面前有些拘谨,生怕惊扰了他,今天却不管不顾冲到叶凉秋面前,跟他面对面坐着,恨不得凑到叶凉秋鼻子底下去。叶凉秋吃惊的看了他一眼,心里很不解,停下琴声问:“有事?”孙天放很干脆的回答:“没有。”叶凉秋毕竟是叶凉秋,自然不会追问他,低头继续弹琴。
不过一个大活人坐得那么近,盯着他看个不住,汉宫秋月是弹不下去了,只好换个别的。这次的曲子让人愉快得多,孙天放听得入迷,茶也不喝了。
叶凉秋弹完,问:“还要喝茶么?”孙天放看看满满的茶壶,再看看天色,已经过了平时吃饭的时间,叶凉秋问他要不要茶而不是吃不吃饭,孙天放终于醒悟应该回去了。
从此孙天放养成了习惯,每天公事结束回家前,先到叶凉秋这里看一眼,叶凉秋看书他就离得远点喝茶,叶凉秋弹琴他就离得近点听曲。让他满意的是那首让他难受的曲子再也没有出现过。
两年时间很快过去,叶凉秋已经很习惯看见孙天放出现在自己面前,有时候也跟他闲聊几句。孙天放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叶凉秋从来不出门逛逛,叶凉秋也觉得很奇怪的说:“我不是被软禁么?可以出门的么?”孙天放说:“什么人什么时候说不许你出门了?”“的确没有人说过,不过通常应该是不可以的吧?”
第二天下朝,孙天放直奔平安王府,告诉叶凉秋:“我私下问过丞相了,他说你可以出门的,快点快点,我今天请了假带你出去逛逛。”叶凉秋从没逛过街,出了皇宫就进了王府,其实也很高兴,没有异议的跟着孙天放去了。
孙天放很兴奋,表现自己的时候终于到了,平时总是叶凉秋高深莫测,现在到了市井之间,叶凉秋就要完全依靠他了吧?他拉着叶凉秋东走西逛,指指点点的告诉叶凉秋,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唧唧呱呱说个不停,整个一个乡巴佬进城的样子,引了许多路人侧目,他还一点感觉都没有。就算叶凉秋从来不在意周围的人,也还是知道什么叫做丢脸的,想要假装不认识他偏又被他拉住不放,说是怕他被车撞了。
走到一家酒楼门前,孙天放指着招牌说:“这里是酒楼,是……”叶凉秋忍无可忍的说:“是花钱吃饭的地方;前面是客栈,是花钱住宿的地方;对面是当铺,是拿东西换钱的地方;隔壁是铁匠铺;下条街整条街上都是书铺和古董店;东边三条街以外是花街,是花钱找女人的地方……你当我是白痴么?”
叶凉秋曾经计划过假死出逃,对于皇宫外面的世界颇为研究了一番,关于百姓日常生活的书虽然不多,总还是有一些;话本传奇内容不见得可信,但是也可以作为参考;当年的奏折里也可以搜集到一些有用的信息;最重要的是,当年红姑在的时候,给他讲了不少民间生活的故事;至于花街的位置,是他偷听大臣们闲话再自己对照京城地形图得出的结论,这时候甩出来,果然镇住了孙天放。孙天放自己都不知道花街在哪里,叶凉秋居然知道,当然觉得叶凉秋无所不知了,孙天放觉得自己真是个大白痴。
看孙天放沮丧得低下头,讷讷的说不出话,一幅笨拙的样子,仍然蠢,不过蠢得有点可爱。阳光普照下,大街上人来人往,叫卖声络绎不绝,一个傻子站在自己身边,挡住了来往的马车和路人。叶凉秋开心的笑了起来,而且笑得一发不可收拾。开始时是抿嘴偷笑,然后是呵呵笑,最后是开怀大笑,一边笑一边拍着孙天放的肩膀,把额头伏在上面笑一阵,仰起头来又笑一阵。
叶凉秋自己也不明白到底有什么事那么好笑,可就是停不下来,直要把肚子里积攒的笑意全都释放出来才舒服。孙天放吃惊的看着,觉得偶尔当个白痴也不错。
四
笑过瘾了,叶凉秋高高兴兴带领着孙天放逛街,该见识的都见识了一下之后,叶凉秋的主要兴趣还是集中在书本上,御书房的书当初都留在皇宫里,叶凉秋雄心勃勃的计划重建芥子山。
芥子山土木搬运工孙天放站在书铺门口,叶凉秋在店里翻翻检检,有看上的就堆在孙天放手上。挑好了就向下一家进发。这天下午,叶凉秋心满意足。第二天,孙天放发明了新的军营训练方法,士兵们每天增加了手臂端平,上面负重的训练内容。
所谓乐极生悲指的就是叶凉秋现在的状况。那天买书的时候叶凉秋让书铺老板月底到平安王府去结账,当时也没觉得花了多少钱,可是到了结账的时候才发现,每家的帐都不多,可是这么多家店铺加起来,居然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叶凉秋从来没有关心过自己的俸禄支出,据管家说除去日常开销还有很多剩余的,没想到不够叶凉秋一个下午的“挥霍”。
叶凉秋的管家很会说话,成功的安抚了来得晚了没能拿到钱的书铺伙计老板们,保证下个月一定清账,事情才算完结。管家态度和蔼的建议叶凉秋每个月买三十本以内的书后就退下了,尴尬的叶凉秋回忆起了红姑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就要受穷。”
生意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大家商量了一下觉得一座王府买几本书还要赊账,事情有些不寻常。再一打听,这平安王府虽然号称王府,其实是前朝废帝的府邸,决不是什么有钱有势的门第。传来传去,就有人说不一定哪天皇上一个不高兴,这废帝就要变“死废帝”,到时候大家的帐就别想收回来了,顿时人心惶惶。
这些书铺老板中有一个平日里比较关心时事动向,达官显贵秘闻的,叫做窦至道,开的书铺名叫泉孝德,叶凉秋买书的时候窦至道就注意到了,跟在后面捧着一大堆书的绝对不是平常的小厮,好像是定国公的公子,孙小将军。暗中观察了几天,发现孙将军的确经常出没平安王府,更加确定了自己的判断,于是这一天在路上向巡逻的孙将军搭讪,稍微暗示了一下平安王府欠自己的帐,自己小本经营周转不开之类的话,立刻收回了尾款。
孙天放向叶凉秋提出要替他还债的时候,什么都没多想。他亲兵的娘生病,家里账房娶媳妇,哥们欠了风流债,多有向他借钱的,他也不当回事的一口答应。所以叶凉秋不要他的钱他很不理解。叶凉秋也不是擅长跟别人解释清楚自己想法的人,所以孙天放只听懂了一句“无功不受禄”。于是回答:“不会不会,你给我弹琴弹了两年,怎么也比这点钱值得多了,有功得很,你就安心受禄吧。”
叶凉秋愣住了,心想原来他是这样的人,我当他真心和我交往,他却把我当成个弹琴卖艺的。他们这些高官厚禄的朝廷栋梁又怎么会和我这前朝的废帝平等相交。我怎么就忘记了,他来看我原本就是存着怀疑监视的意思,还当真跟他交起朋友来了。今日让人当面把弹琴的工钱结算出来,实在是自取其辱。有心想要责怪他,又怕引出他的什么难听话来更加难堪。满腔委屈耻于跟他理论,一时间心灰意冷,再也不想看见他。当即转身回房。
叶凉秋的房里平时不要丫环伺候,只有他出去的时候让下人进来收拾整理。房里静悄悄的只有自己一个人,叶凉秋心里一片冷清寂寞,走到墙角跟阿福说话。这个阿福就是当年已故太后的机关茶童,叶凉秋对着阿福说:“再也不理他了。”同时伸手拉阿福的耳朵,阿福做出了一个愤怒的表情。叶凉秋又说:“他们都不是好人。”换了个拉耳朵的方向,阿福点头表示赞同。叶凉秋叹了口气说:“又只剩下我们两个了。”阿福哭丧着脸低下了头。
孙天放看叶凉秋愣愣的看了自己半天,垂下眼睛转身走了,也不回答收不收钱,只当他不好意思,把钱交给管家就回去了。从那天起孙天放去平安王府总也见不到叶凉秋,这才明白叶凉秋是生气了,至于到底生的什么气却是完全摸不着头脑的。
其实叶凉秋随便想想也该明白,孙天放要监视他,派个人就行了,何必自己每天跑来。更加不必带他逛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