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无止境 by:鹧鸪天 上
其实叶凉秋随便想想也该明白,孙天放要监视他,派个人就行了,何必自己每天跑来。更加不必带他逛街,帮他搬东西。不过叶凉秋天性孤傲,被人比作卖艺的一时气昏了头,而且对自己目前的身份多少有些敏感。别人也就算了,孙天放是他长到这么大,第一个认为“干净”的人,所以格外不能容忍他不“干净” 的念头。孙天放有天大的冤枉,奈何他自己不明白自己的罪状,自然更加无法洗清罪名了。
五
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午后的悠闲时光,叶凉秋正在书房整理书架,把新买来的书分类安置,有人来报皇长子殿下来访。叶凉秋跟外界没有来往,并不知道这位皇长子在朝廷中是个什么角色,不过从历史的经验来看,前朝的废帝少有长命的,新朝根基稳定后通常前朝的痕迹就要以各种理由慢慢消失,例如一首诗、一句话。叶凉秋不写诗,他没有那么丰富的感情,这方面倒不用担心,只要拿定主意不说任何多余的话,估计这位殿下也找不出什么把柄。
来到前厅,看到的是一个普通的少年,应付着交谈了几句,少年拿了本书出来给他看,是自己很喜欢的一本书,曾经受到它多少启发,为了读懂它花费多少脑筋,在上面留下多少批注,街面上就算能买到同样的书,上面也不可能有自己成长的痕迹了。可惜离开皇宫的时候不能把御书房搬回来,还以为今生不可能再看见了。叶凉秋感慨一阵,开始觉得奇怪,这位年轻的皇子拿了这本书来是为什么呢?总不会是知道是自己的心爱之物,拿来还给自己吧?
转念一想,当初城破,自己计划逃亡,并不知道能不能成功,所以在这本书的末页写下绝笔,并不为让谁看见,不过是想证明自己在这世间存在过罢了,没想到这也能被他们翻出来。既然对方有备而来,自己定然难逃一死。叶凉秋不愿意死,所以他尽量避免说错话,但要他为了求生做出什么卑微的举动来也是不可能的。既然已经死定了,索性有什么说什么。
于是他坦然答话:“是我写的,怎么?我写了清平军目不识丁,煮鹤焚琴,你要以此治我的罪么?我早料到有这一天,你们想怎样就怎样好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诽谤朝廷倒是个好借口。不过你们杀了我,难道就识得字了?哈哈。”
不料这个皇子年纪不大,嘴上不饶人,慢条斯理的说:“我今天来,并没有要找你麻烦的意思,清平军目不识丁是事实。何况目不识丁即不是罪过,也没什么可耻,倒也不怕你说。朝廷还不至于为这么句话就要杀你。
很多目中识丁的人,狼心狗肺,鱼肉百姓,弄得民不聊生,才叫可耻。偏又昏聩无能,被目不识丁的夺了天下,更是可耻之尤。
你的绝笔不会害你性命,不过你今天的一番说辞,什么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什么早料到有这一天,传了出去,恐怕……”
叶凉秋被噎得半死,脸色剧变。这几句话一针见血,直刺要害,当真无可辩驳,叶凉秋只能不说话。在这种无地自容的情况下,心里居然想着:这世上的人并不是都像孙天放那么白痴的,自己跟他相处久了,麻痹大意之下轻敌了。
皇长子接着说道:“不过你放心,我并不是搬弄是非的人,挑这些字眼有什么意思。我今天来,是有事请教。”说着拿出一张机关设计的图纸来,让叶凉秋指教。
叶凉秋没什么情绪,不过刚被损得体无完肤,也不好意思摆脸色,只好走到桌边指教。没想到这图纸画得倒还有些意思,叶凉秋认真起来,仔细研究。叶凉秋专心起来是可以忘记周围一切的,他看完图纸抬起头的时候,已经把刚才的尴尬不快完全忘记了,对着皇长子说:“请殿下代我传个话给这画图之人,我要收他为徒。” 正在这时,有下人在门外通报,孙天放孙将军来访。
叶凉秋奇怪,孙天放一般是傍晚才来的,今天来得这么早?本来不想见他,可是皇长子殿下正在旁边看着,也不好太失礼,只好让他进来。孙天放进门,给皇长子请了安,说道:“下官统管京畿安全,适才得了消息,知道大殿下出宫,恐有什么闪失,所以带人前来伺候。”
叶凉秋冷哼一声,心里更不高兴了,原来是来表忠心的,谄媚。你拍你的马屁,倒拿我做文章,可恨。
皇长子回答道:“孙将军也太小心了,我不过在宫里闷了,出来逛逛。因一向仰慕平安王的才华,特来结识。平安王正人君子,我在他的府上能有什么危险。”
叶凉秋心中幸灾乐祸,皇子殿下的马屁那么好拍的么?吃瘪了吧?活该。心情好转起来,高高兴兴的叫人招待孙将军喝茶。
孙天放摆设似的坐在那,也不多说话,看来一时不会走了。好像他一个转身,皇子殿下就要遇刺。叶凉秋懒得理他,皇子也不在意,向叶凉秋问起设计图的事情。
叶凉秋回答:“殿下既然能来找我,想必是识货的。这设计者天分是有的,只是缺乏经验,再学些东西,得我指点一下,当可融会贯通,大有长进。你什么时候带他来见我?”
皇长子看了孙天放一眼,似乎有什么顾及,忽然说想起来有要紧事待办,还要孙天放帮忙,拉着孙天放走了。叶凉秋也不挽留,送了他们出去。
孙天放保护皇子安全只是个借口,其实是怕叶凉秋得罪了人,引起祸端。况且这位皇长子有些特殊,是两年前刚从民间寻回的,当今皇上与当年在家乡的原配发妻生的。不比其他几位皇子是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个性人品都熟悉,关系也亲密,二皇子贺平岗还是自己的嫡亲外甥。若是叶凉秋得罪了他们,自己还可以说得上话。
可是如果是这位皇长子,孙天放也没有把握。况且叶凉秋和外界从来没有来往,皇长子突然找上门来,是福是祸也很难说。所以孙天放一得到消息,立刻马不停蹄的赶来,想着当着自己的面,皇长子也不会太过刁难,就算有什么事,自己也可以从中周旋。却不知皇长子也是和他一样的想法,怕他刁难叶凉秋,急急忙忙拉他离开。这两个人在这里想得周到,被照顾的那个却是完全没有概念。
难得今天见到叶凉秋的面,孙天放正有许多话要问他,却被皇长子拉住不得脱身,心里有点不愿意,可是又不好意思拒绝,只能跟着进了皇宫。
这次进宫对孙天放来说还是很有收获的,至少从外甥平岗那里知道了叶凉秋生气的原因,还得到了平岗提供的一系列哄人高兴的方法,临走的时候又对皇长子贺擎苍说了些话,希望能够转移他对叶凉秋的注意。当然我们都知道,这两个人再次误解了彼此的想法,纯粹是在浪费表情。
《孙子兵法》有云:攻其不备,避实击虚。
孙天放知道正规的拜访见不到叶凉秋,于是决定这次要剑走偏锋,趁着管家何三不注意遛进了后院。叶凉秋被他吓了一跳,更加没有好脸色。孙天放忍住肉麻,按照平岗教他的说辞跟叶凉秋说了一堆话,把叶凉秋对孙天放的误解有理有据的反驳了回来,措辞相当委婉,即说明了孙天放的冤枉,又绝对不带出一点对叶凉秋的不满。甚至为叶凉秋找出许多理由,说明叶凉秋虽然误解了孙天放,但是他的想法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完全是可以理解的,孙天放应该对造成这场误会负主要责任,不过孙天放造成误会的原因是他的纯朴直率,换个角度想,这其实也是优点……结论是,天下太平,大家都是好人。
换个人来听,这套话说得完美无缺,想不合好也不行。聪明点的还能想明白对方是在为自己留面子,从而心生感激。然而叶凉秋生平最恨虚伪狡诈之徒,这篇演说里的种种小把戏他看得清楚透彻,之前的误会是解释明白了,心计深重的帽子又扣下来了。不过这次叶凉秋冷静许多,仔细想想,孙天放怎么看也不像能说出这番话来的样子,要说他之前故意装傻,又不会现在说这种话来暴露自己,必定是有人从旁指点。
当下冷笑一声说:“还差两句呢,你还应该再说两句为了避免今后再有这样的误会,我们应该约定点什么。”这是讽刺,但是孙天放太紧张了没听出来。他本来就生怕自己背错了,心中一直忐忑不安,被叶凉秋一说,当真觉得自己少背了点什么,背过身去拿出一张纸条检查起来。
叶凉秋真是哭笑不得,绕过去劈手抢过纸条,果然就是刚才孙天放的自我辩驳。叶凉秋用两根手指夹着那张纸的一角,在孙天放面前摇了摇问:“孙将军,离开学堂多少年了?现在还要打小抄么?”孙天放回答不出,急得团团转。叶凉秋却发现纸的背面还有别的字,这是一张单子,许多条目密密麻麻列在上面,写的是:
“两个人关系怎么样——是真的要给还是跟客气还是在试探——原因是什么——目的是什么——态度怎么样——要不要还——要什么时候拿什么还——利息多少——是不是还得起——如果还不起,后果会怎样——这笔钱是不是不义之财——拿了会不会伤自尊……”
每一条后面涂涂抹抹写着些答案、疑问和备注之类的话。叶凉秋问:“这个又是什么?”
孙天放脸红着回答:“平岗说……平岗就是我外甥……他说你生气是因为我要给你钱,我不明白为什么,平岗就给我举了好多例子,我记下来对照着看你到底为什么生气。”
“研究明白了么?”
“有点明白有点不明白,总之是你怕伤自尊的缘故,可是那是对外人,朋友之间根本就不需要讲究这些,除非你根本不把我当作朋友看待,不够信任我。”孙天放越说越觉得有道理,沮丧的不行。
叶凉秋忽然有点罪恶感,急忙转移话题:“那背面这些也是他教你说的?这套话已经足够让人和好了,还费力研究那些做什么?”
“那个只能让你原谅我,不能让我明白你。我想知道你的想法,了解你的性格。”
叶凉秋罪恶感更重了,又张不开口道歉,于是倒打一耙:“这个也不能让你明白我,朋友之间就不需要这么小心翼翼的,你想了解我就应该直接来问我,除非你根本不把我当作朋友看待。”
孙天放立刻上当,赌咒发誓自己不是这个意思,于是一场风波化于无形。
孙天放欢欣鼓舞,觉得自己跟叶凉秋的关系更上层楼的时候,发现自己失宠了。皇长子贺擎苍占据了叶凉秋的大量时间和注意力,自己成了陪衬的背景,还是临时背景。贺擎苍年纪小不用上朝,他可以整天整天的呆在平安王府,而且他懂得很多自己不懂而叶凉秋很感兴趣的东西,跟叶凉秋讨论得热火朝天。
可是孙天放每天只有傍晚的时候能够来叶凉秋这里坐一会,虽然此时贺擎苍已经回宫去了,可是他留下的图纸或者提议总是让叶凉秋潜心研究,根本没空理他,孙天放有苦说不出,只好喝茶。
过了几个月,孙天放发现连自己的外甥贺平岗也成了平安王府的座上客,而且听平岗说大皇子给叶凉秋开了一家店铺,心里更加不是滋味。即惭愧自己没有为叶凉秋做些什么,又介意叶凉秋喜新厌旧。
孙天放心情不好,叶凉秋终于还是注意到了,问他原因,孙天放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措词了半天,说了句:“你让他们叫你的名字,可是从来没有让我叫过,怎么说我跟你的交情也比他们多了两年,你就对我这么见外。”叶凉秋想了想说:“上次阿苍问我名字,我说我不记得了,他去史官那里查到的,你想叫就叫呗,非要人家同意了你才会叫?不是跟你说了有什么就直接来问我的吗?”
孙天放高兴起来:“那我可以留下吃晚饭吗?”叶凉秋说:“可以啊。”看他兴高采烈的样子,疑惑的说:“你从没留下吃饭过是因为我没邀请过吗?”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一定是了。叶凉秋心里奇怪,孙天放不是性格豪爽的人吗?怎么这么介意细节?却不知道人在面对越是重视的事情的时候越是放不开手脚。这正是孙天放对他的特别之处。
放开心胸的孙天放决定大方的参与叶凉秋的生活,所以大皇子贺擎苍成年,搬到宫外的温锅仪式,他大大方方的跟去参加了。一来二去,与贺擎苍熟悉起来,交情倒是真的突飞猛进起来,不久也跟叶凉秋一样直呼阿苍起来。叶凉秋与外界的接触多了一些,性格也开朗许多。
孙天放几乎每天都来叶凉秋这里转一下再回家的,可是前一天临走的时候,他特意在平岗和阿苍不在的时候对叶凉秋说:“我明天晚上来看你。”叶凉秋随口说: “好。”当时并没有往?